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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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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哼”字,是常岁宁无需通过字迹来辨明,也能立即“见字如面”的存在。

  写信之人大约在哼她一去不返,未回京师,又在哼她到头来还是得他这个做老师的来照拂……信上虽只一字,却可当千言。

  常岁宁踏着晚霞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兴致勃勃地解读着。

  但解读到最后,唯有一个答案最为明晰,那便是……她的老师变了。

  从前,老师是不赞成她的“守道”之说的。

  他为此埋怨她不争气,嫌弃她自以为是,怪她一意孤行,更恨她不知惜命。

  临去北狄前,她去拜别老师,他甚至说出了“只当没教过你这个学生”这句与她断绝师生情谊的话。

  虽然她仗着脸皮厚,没接下他这句话,但直到她施礼离开,老师都未曾再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至今还能记得老师那道心灰意冷,而又沉默压抑的清瘦背影。

  老师只当她没心没肺,实则不然……老师不知道的是,那时她也是极其难过的。

  在北狄时,她想起老师时,便也只记得他那道失望至极的背影。

  她行事固然从不为外物所扰,从不理会旁人的眼光与看法,可她内心深处,仍渴望得到老师的认同。

  而今……

  她终于被老师“准允”了。

  这个“哼”字,即是老师的准允。

  老师不再责备她的“道”,纵然表面仍旧嫌弃,却已在为她筹谋铺路……以期她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尽量轻松稳当一些。

  她知道,当初被封作宁远将军也好,今次如愿成为江都刺史也罢,这一路来,每每皆有老师在朝堂之上为她抵挡千军的声音。

  老师变了,变得愿意向她“妥协”了。

  常言道,人总是越老越固执,老师的固执更是非常人可比,纵是天塌了,老师那笔直固执的腰板都不会弯上一下。

  所以,她想,她的死,大约对老师的打击极大,大到超乎了她的想象。

  她像一个任性到了极点的孩子,用身死来明志,自己宁死未悔,却逼得她的老师生出了悔意。

  她的死,吓到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的老师了。

  常岁宁手中握着那信纸,心头暖得发涩,也有愧责。

  她感到幸运,也感到开心。

  这天下没有哪个学生不期望得到老师的认可,被老师认可,实在是一件很值得得意的事。

  晚风有些热意,常岁宁摘下头顶的乌纱官帽,露出额角微湿的绒绒碎发,漆黑眉眼呈现在夏日的晚霞中,更添了几分逼人的自在飞扬之气。

  她手中拎着官帽,走过一丛翠绿的芭蕉,脚步愈轻快了些。

  姚冉跟在她身侧,觉察到自家刺史大人心情甚佳——是因为……那个“哼”字吗?

  行至一条岔路前,喜儿在前方等候,笑着朝常岁宁挥手:“女郎,这儿呢!”

  喜儿在前引路,替自家女郎捧着官帽,嘴里说着刚熟悉的一些刺史府事务,又问女郎累是不累。

  “累啊。”

常岁宁口中应话间,已走上了横跨过一座荷塘的石桥,视线越过那一池“接天莲叶无穷碧”,瞧见了在池塘边悠哉喝水的榴火一家三口。

  归期大口豪饮荷塘水,抬起头时,吐噜噜地甩着马嘴,溅了它爹一脸,榴火骂骂咧咧,一蹄子踹在儿子屁股上。

  常岁宁隔岸观火,叹道:“好一幅榴火训子图啊。”

  “阿鲤!”

  桥的尽头传来阿点的喊声,他怀里抱着七八支粉白的荷花,还有两大朵荷叶,迫不及待地朝常岁宁跑来。

  此一幕叫常岁宁感慨道:“我在前头负重前行,原是有人在此替我岁月静好呢。”

  姚冉抿嘴一笑。

  阿点抱着满怀的荷花来到常岁宁面前:“……这些都给你!”

  常岁宁点点头,此刻只想做个甩手掌柜:“我累了,你先替我抱着。”

  “好!”

阿点乖巧点头,跟在常岁宁身边,欢喜地说着自己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末了道:“……这里可好了,我很喜欢这里!”

  又看向榴火它们:“榴火也很喜欢!”

  “喜欢就好,暂时先住着。”

常岁宁道:“之后有机会,咱们再换个更大更好的。”

  阿点雀跃应“好”。

  此一刻,常岁宁嗅着荷花的清香,只觉疲惫全消,此一刻的静好,便是她做这一切的意义所在了。

  此乃一处安宁,若再得一州安宁,更甚是一国安宁……即是她毕生所求了。

  她大约是承袭了李家血脉里的劳碌命,自身喜哀早已与大盛江河相连,她如高风如草木,唯有天下江河蓬勃安然的活着,她才能旺盛舒展。

  喜儿在前引路,一路来到一座甚是气派的居院前,这里便是刺史的起居所在了。

  把守在院外的两名亲卫向常岁宁行礼,一个喊刺史大人,一个喊将军,喊罢皆瞪向对方——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呢!

  常岁宁进了院中,只觉热腾腾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院中栽花种草,芭蕉海棠,假山奇石,景观堆积的很是雅致。

  此时,常阔正支派着楚行常刃几人将一张又一张小几搬到院中摆好,阿澈和荠菜几名娘子身上系着围裙,手中捧着凉碟从廊下走过来,嘴里说说笑笑着。

  何武虎和六虎七虎,三人正在李潼的指挥下挂灯,听得一句“刺史大人回来了”,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向常岁宁看过来。

  “将军回来了!”

  “大人!”

  “常妹妹快来!”

  “……”

  一道道带笑的喊声相叠,常岁宁走过去,此一刻方才真正有了“安家”之感。

  “可算回来了!”

常阔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堆满了和蔼可亲的笑:“议事一整日,该是累了吧!”

  “咱们都没闲着。”

常岁宁笑着看向忙活的众人。

  “那是!”

常阔朗声笑道:“来了新窝,自然要好好收拾收拾!”

  常岁宁安心地点头,她这一路来可知,虽只一日工夫,但这刺史府里里外外的要紧之处,已经都换上她自己的人在把守了。

  “往后宁宁主外,阿爹来给你主内!”

常阔拍拍胸脯,看起来很是享受如今作为“刺史她爹”的身份,远超过了那什么忠勇侯的爵位。

  常岁宁愉悦点头:“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时李潼快步走了过来,笑着道:“……原先肖主帅他们都来了,留着用罢了午食,又呆了小半日,久等不到常妹妹忙完正事,便只能先回去了。”

  “是我赶走的!”

常阔道:“说是来贺新居的……足足百十多个人,晌午一顿饭,单是一道汤,已跟炖猪食似得,愣是煮了十多锅!再叫他们呆下去,粮库都要叫他们拱干净了!且一窝子人唧唧咋咋,专门跟知了较劲似得!”

  “想着你在前头呆了一整日,耳朵哪儿还能遭得了这份罪?便索性全撵走了,只留了些咱们自己人!”

  听着常阔此言,六虎难掩激动地捅了捅身侧的何武虎:“大哥,你听着没……”

  侯爷说他们是自己人呢!

  何武虎端着半盆刚打上来的水,被他这么一捅,水都溅了出来,口中骂道:“没出息的玩意儿……实话而已,咋乎个啥!”

  他们可是崔大都督亲自托付到将军手上的,又是将军手下除了荠菜大姐她们之外的头一支亲兵!

  当然是自己人!

  何武虎嘴上说着,抓着木盆边沿的手指却用力到泛白,就差将木盆捏碎了。

  胸脯也挺得更高了,口中喊道:“将军,属下给您打了水!您净手,咱们好吃饭!”

  这一嗓子嘹亮亢奋,六虎的耳朵都被震得生疼,揉着耳朵龇牙咧嘴地瞅着自家大哥。

  常岁宁净手后,换下了官袍出来时,庭院中已摆好了十多张小几与铺垫,一只小几在最上首,其余的在下首两侧,上面都已摆上了饭菜。

  常岁宁新官上任,却之不恭当仁不让,在上首的位置上盘腿坐下。

  众人举杯,常岁宁饮茶,一顿晚饭吃的甚是热闹。

  饭后,各人回了已经定好的住处,喝了不少酒、甚是兴奋的李潼本想和常岁宁说说话,但想着常岁宁累了一整日,便没有再搅扰。

  常阔和闺女殿下单独说了会儿话,父女二人站在院中一株桂花树下,笑声不断。

  末了,常阔才道:“元祥今日让人送了信回来……明日我先过去看看!”

  抗击倭寇非一日之事,常岁宁此前第一时间便让元祥等人前去实施整肃海防,一边留意打探倭军行踪,一边训练水师,紧急筹备迎战事宜,元祥每日都会送信回来说明进展,及遇到的问题。

  常岁宁此刻稍一思量,便点了头:“那阿爹先过去盯着,我会尽快料理好刺史府事务,待肖主帅分留出那八万大军,我便立即率军赶过去。”

  圣旨明言拨给她八万大军抗倭,也只是昨日之事而已,各处都在紧急调备。

  此次倭寇来势汹汹,八万是不够的,且这八万当中并无多少人擅长水战,但好在还可以整合沿海各州经徐贼之乱后残留的水师,可用的水师数目如今也正在加紧清点当中。

  饶是如此,接下来的抗倭之战也绝算不上乐观,那些倭军个个都是精通水战的狡诈之辈,在海上如履平地,大盛自开朝以来,便常受倭寇侵扰,沿海州府为此甚是头痛,曾向朝廷上言,称这些倭寇“来去如风,无从剿之”。

  谁都知道这一战很难打。

  但在常岁宁看来,若是好打,便也轮不到她借此来换取江都刺史之位了。

  此刻,常阔压低声音,气势却半点不弱地道:“……想殿下十多年前便能打得他们跪地求饶,而今也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不敢说,咱们如今不过一群虾兵蟹将尔。”

常岁宁微扬下颌,笃定道:“但不叫这些水鳖们爬上岸来,还是不难的。”

  常阔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殿下手中历来有治鳖之秘技!”

  说笑罢,常岁宁将一些本该回复交待元祥的事宜,顺带着说给了常阔听,倒省得再写信了。

  末了,常阔道:“对了,还有一事……”

  常岁宁看着他,示意他说。

  “说来,那两口箱子也抬过来了……咱不打开看看么?”

常阔“嘿”地笑了一声:“御赐之物,阿爹这也是好奇嘛。”

  常岁宁恍然,那两口箱子啊。

  昨日接旨罢,她想当场打开来着,但被荠菜她们拉去沐浴更衣了,忙来忙去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见她神情,常阔心中有了数,他原以为殿下是不愿打开,因心结而同那位圣人置气呢……现下看来是他多虑了,殿下待那位,似乎并无什么情绪牵动,只是拿对方当圣人而已。

  但母女二人走到这一步,殿下这一路而来的心境……

  常阔仍是在心底叹了口气。

  却见常岁宁转了身,在前道:“走吧,去瞧瞧里头是什么。”

  常阔笑着跟上去。

  侧间中,那两口大箱子和一堆还未来得及规整的东西摆在一起。

  未让第三人跟上来,常阔亲自将箱子打开来,打开第一口箱子时,见得其内之物,不由一愣,再开第二箱,也是同样的东西。

  每口箱子内封存着四只酒坛,统共八坛。

  常阔站起身来,拿手指过去:“殿下,这是……”

  常岁宁:“是风知酿。”

  箱子刚打开时,她一闻便知了。

  常阔了然地“哦”了一声,所以……这位圣人,如今竟是在投殿下所好吗?

  然而殿下如今却已不饮酒了。

  常阔在心底叹息……这份心情,来得够迟的。

  有些事他无法插手评论,只能问:“那这酒……再封起来?”

  “封两坛即可。”

常岁宁道:“其余六坛,过几日我带去营中,送肖将军等众将士归京时用。”

  常阔应下来,不免又问:“那两坛是……”

  “留给无绝。”

常岁宁道:“他馋这口风知酿很久了。”

  说着,她抬脚往外走去:“说来忙了一日,还没顾上给他写信呢。”

  常阔听得眼睛亮起来——无绝也要来了?那敢情好哇,他也馋那秃子熬的羊汤很久了!

  一家老小人畜团聚,指日可待啊!

  常岁宁立时去了书房给无绝写信,交给阿澈,让他明日一早便送出去。

  想了想,又铺纸提笔,另起了一封信。

  她在信纸之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个大字——【哈】!

  写罢观摩一番,又恐太过讨人嫌,想了想,又伏案认认真真地在空白处画了个哐哐磕头道谢的小人儿。

  画罢之后,常岁宁丢笔,将信纸拎起一看,如此才总算满意点头。

  ……

  次日晨早,刺史府的大门一经打开,便先后有人寻上门来。

  阿澈正要带人张贴广募人才的告示,见得来人,颇为意外:“小端,小午?你们怎么来了!”

  说着,又看向二人身后那长长的车马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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