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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岁宁将那张信纸展开来看,只见上书几人姓名,籍贯,履历,甚是详尽。
“他们三人皆为我少时同窗或昔日好友,虽各有优缺长短,但皆是真才实干之辈,各自于所擅之项皆能独当一面。”骆观临道:“若能说服他们前来江都效力,于大人定能有所助益。”
见常岁宁只看着那信纸不语,骆观临拧了下眉:“大人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常岁宁适才抬起眼睛,看向他:“我只是未曾想到先生竟这般为我思虑周全,一时很是触动。”
骆观临将手负起在身后:“……大人不必过于误解,骆某这么做,也是为了向江都赎罪。”
公事归公事,别同他扯这些,自徐正业之事后,他已封心立誓,此生绝不会再同这些表里不一的野心勃勃之辈谈什么感情了……同样的错,他定不会再犯第二次! “先生待江都之心,我都明白。”
常岁宁道:“先生是不忍见我这座刺史府里如今大半都是青瓜蛋子,故而才会与我举荐能才,以解我与江都燃眉之急。”
“岂止是青瓜蛋子……”骆观临想到被委以重任的沈三猫等人,嗤道:“还尽是些奇形怪相的瓜蛋子。”
这话常岁宁并不赞成,瓜这种东西,长得怪,不代表它不甜呐。 但她此时手里攥着人家的好意呢,她也不好同人抬杠,这位骆先生是这样的,为人自傲,性情尖锐,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轻易不喜变通,但用人便是如此,看中了人家的长处,就要包容对方的不足。 谁让她如今手底下缺人缺得厉害呢,若非她拿着军功唬人,加上王长史是老师安排的人,从一开始便与她同心协力,她在这毫无基础的江都想要推行诸事,远要比现下更难。 纵是如此,她还每日累得没时间吃饭睡觉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手中没有一个构架完整成熟的班底—— 这便注定了一点,她想要跟从江都官员的意见,一切听之任之,中规中矩行事尚可,但当她一旦想要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施行策令时,凡事便必须她亲力亲为。 不巧的是,她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让江都按照她的意愿重建,且她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权职被半架空的空壳刺史。 所以这段时日便只能累得昏天暗地。 她知道,骆观临瞧不上沈三猫、何武虎之流,甚至也不大瞧得上姚冉和吕秀才,因为他自认学识才干过人,纵一时落魄了,但他是为正经进士出身,曾任京官御史,资历远非常人可比—— 常岁宁也觉得对方这幅目中无人的模样很欠收拾,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是很有一些值得自傲的本领在的,那些为官的资历与见识,放在别处或军营中,或是无用物,但在江都政事之上,却是宝贵实用的。 欲治理一州,绝非一人之力可以达成。 纵观成大事者,身侧相助之人,又岂会尽是同一类人,世人原本皆是性情各异,各有长短的。 因而,将人摆在合适的位置上,让对方的长处充分发挥,是于她而言最实用的选择,至于那些个人小小性情,相较之下不值一提。 眼下对方不就已经开始发挥长处了吗? 就“瓜”这个话题之上,常岁宁接过话,点头赞美道:“论起咱们刺史府的瓜来,就数先生长得最是圆咚咚,且个大标致,堪称瓜中诸葛,瓜田之首。”
骆观临嘴角胡须抽动了一下:“……常刺史这是夸人?”
“当然。”
常岁宁笑微微地晃了晃那张信纸:“且先生又帮我拉了这些同样标致的好瓜来,我都不知该如何感激先生才好了。”
“八字才只一撇而已……”骆观临道:“骆某只是将这些可用之人推荐给刺史,接下来还须刺史一一去信说服。”
“那依先生之见,我要如何才能劝服他们呢?”
常岁宁请教着问。
“他们各自经历不同,或是对当今朝政不满,迟迟不愿出仕,或是遭异己打压难展才干……但无一不是昔日心怀抱负之人。”骆观临道:“眼下时值纷乱,他们的处境也不免艰难,既难独善其身,便总要有所抉择,才能庇护家人。而现下江都兴建学馆,优待有识之士的美名已经传扬出去,只要常刺史诚心相请相待,便是很有希望说动他们的。”
常岁宁先是点头,思索片刻后,却又道:“先生所言在理,但我有个更易成事的法子。”
“我与这几位先生素昧平生,贸然去信,他们免不了观望迟疑一番,若是这期间他们被当地豪强或其他藩王强召了去,那就不妙了。”
常岁宁说着,看向骆观临,一笑:“先生帮人帮到底,这信不如就由先生出面来写吧。一则,先生与他们交好,情分在此,先生的话更有说服力。二则,先生更了解他们各人的性情忌讳,更可对症下药。”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到时由先生为我之人品德行作保,此事何愁不成?”
骆观临眉心一跳:“常刺史莫不是忘了骆某已是个死人了?死人如何去信?”
常岁宁:“这便是最妙之处了——” 死人来信,何其刺激? “先生您想啊,倘若您已知旧友过世,却忽然得旧友来信,知晓旧友死而复生,怎能按捺得住一探究竟的心情?”
常岁宁道:“如此奇事,若换作我,即便我明日成亲,必也要连夜收拾包袱前去一观。”
骆观临:“……” 亲都不成了,那她凑热闹的瘾还怪大的! 但想想……也是这个理。 死而复生这种热闹,非寻常热闹可比,谁又能视若无睹呢? 常岁宁又劝:“横竖待他们来江都后,迟早也是要与先生相认的,不如就辛苦先生提早死而复生一下吧。”
骆观临考虑了片刻,虽说他易主的经历相当丢人,但咬咬牙,也无甚不敢相认的,只是…… “我怕他们此刻或已有欲投效之人,见我信后,若将我尚且在世的消息传扬出去,便会让你背上窝藏反贼的罪名。”
骆观临迟疑着道。
虽是旧友,却也有背刺的可能。 常岁宁并不在意:“无妨,无凭无据之事,朝廷到时只管让人来江都搜便是了,搜不到先生,自然便定不了我的罪。”骆观临拧眉又思索了一会儿,到底是道:“麻烦还是能免则免。不如这样,可由我来写信,但信上只邀他们前来江都秘密相叙,暂时不提我如今的处境,及你之名号。”
“余下的,待他们来到江都之后,再当面详谈便是。”
骆观临道:“如此一来,他们纵然有揭发我的想法,却也牵扯不到你身上来。且待他们入江都后,一切便在你掌控之内了。”
常岁宁沉默了一下,才道:“先生不单缜密,还事事皆为我着想——” 骆观临:“……” 都说了在其位谋其政! 又听那少女紧接着说道:“由此可见,我做事做人很是可以。”
骆观临猝不及防之下被闪了一下:“?”
怎么就能夸到自己身上去的? “先生,我此前没说大话吧。”
常岁宁笑着道:“与先生初见时,我便与先生说过,我的优点很多的,我不单擅长杀人,在其它方面也称得上天赋异禀——先生如今相信了吧?”
骆观临嗤笑道:“……常刺史最大的优点便是从不谦虚。”
常岁宁轻点头:“天赋异禀,很难谦虚。”
骆观临还欲再呛她两句,只听她已接着说起正事:“既如此,那便依先生所言,由先生先将人哄来……不,是请来江都做客,到时我定好生招待。”
看着面前少女好客的笑脸,听得这好生招待四字,骆观临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且不是鸿门宴三字,而是……全麻宴。 ——全是麻袋的那种有来无回宴! 此一刻,骆观临心底蓦地生出几分悔意,但转念一想旧友们此刻朝不保夕的处境,又觉得相比之下,被常岁宁装进麻袋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心底还是不免生出几分充当人贩子的微妙感受。 这种感受因为常岁宁接下来的话,而变得更为强烈—— 敲定此事后,常岁宁又说起被纠错涂改的藏书抄本,说明日还会有一些送回来,到时让他先挑,大可多挑几册。 骆观临沉默不语,脑海中浮现八字——卖友求书,多卖多得。 常岁宁坐回自己的位置后,又随口感叹道:“……先生愿意将这些旧友引荐于我,而非徐正业,可见先生待我之心,已远胜过昔日待徐正业。”
骆观临很是看不得她这幅自得的模样,不冷不热地道:“也向徐正业引荐过,只是彼时前去投奔徐正业者甚多,他未有十分放在心上罢了。”
常岁宁“噢”了一声,却也没有自作多情的尴尬与羞愧,而是道:“可见徐正业并非伯乐,他们与徐正业注定无缘,唯有与我才是天定的缘分,正如我与先生这般。”
骆观临:“……刺史大人这张嘴还真是应对自如,从不令自己陷入被动之地。”
常岁宁一笑:“先生慧眼,很擅长发现我的优点。”
骆观临嗤笑两声,不再与她做口舌之争,但心中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满嘴诳语的少年女郎,城府远比表面看来要深。 她从不对他有半分厉色,无论他言辞如何刻薄,她都总能以玩笑化解,避免与他争执的同时,又不会让话题偏离她的掌控……起初他尚且不以为意,但随着相处久了,却不免逐渐意识到,单是此一点,便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 在他面前,她简直像是个没有半点脾气的人。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他并非没见过她提刀的模样,甚至徐正业的头颅就是她亲自斩下的。 她绝不是个真正意义上好脾气的人,但她却能做到长久地维持住这幅好脾气的面孔与心态,时常叫人根本分不清真假……这份自如的掌控力,便是当初的徐正业也做不到,说是他平生仅见亦不为过。 他时常觉得她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郎。 若说经历造就不出这样的她,那么便只能用天生奇才来解释了。 这些时日所见,骆观临已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位罕见的少年奇才。 她来江都,不是任性胡闹,一时起意,她是在认真扎实地做事,虽然她的举措往往带有浓重的个人色彩,却又皆能如她所言——她无愧江都。 也是因此,他才会下定决心举荐那些亟需安身之处的旧友。 无论如何,至少他当真从此时的江都身上看到了安定的希望,哪怕它甚至正在被倭寇觊觎着。 如今大盛浑身上下哪一处,又是不被虎狼觊觎着的呢? 至少江都有她和常大将军愿以性命镇守。 想着这些,骆观临也没了同常岁宁继续呛声的心思,他主动问起正事实务,提到正在修建的学馆时,又说到了对沈三猫此人的不放心。 常岁宁却笃定地道:“先生放心,建个学馆而已,沈三猫定能办得好此事。”
又道:“况且,他是最能替我省银子的。”
见她用人之心甚坚,骆观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听她说到省银子,免不了要问一句:“……大人果真有足够的银钱建成这座学馆?”
常岁宁:“眼下是先拿我阿爹的家底垫用着的,若将我阿爹的养老银子掏空,应当差不多够用。”
听得这倾家荡产之言,骆观临沉默下来,毕竟他没钱帮忙。 他只能道:“照刺史这般行事,后续要用钱的地方只多不少,还当早做些打算。”
常岁宁认可地点头,她是怪败家的。 开源之事她已有打算,但前期也还须本钱去撬动,老常的养老银子她也得想法子补回去才行…… 穷到家的常岁宁想了想,觉得是时候给孟列写一封信了。 虽然她拿不准孟列此刻的心思,但设法将她之前在登泰楼的“私房钱”拿回一半,应当还是行得通的。 当晚,常岁宁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人送回京师,与那封信一同被送回去的,还有那半枚旧日令牌——让人送出去的那一刻,常岁宁在想,这么多年了,另一半令牌,倒不知孟列还有没有留着了。不过他记性好,定然是能够认得出来的。 但常岁宁没想到的是,在得到孟列的回音之前,突然有人送了一笔钱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