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随着崔琅的视线看向院外。 此番随行的官员当中,二品及以上多有单独院落居住,但居所间相邻皆不会太远,前面那座院子,便是明家人所在了。 “不太好啊……”常岁宁也面露感慨之色。 既是不太好,那可真是太好了。 对马场之事了解还不够多的姚翼听得抬起眉毛来,忐忑地问常岁宁:“……这是又与人动手了?”
方才不还说手上的伤只是御马时所伤吗? “这回真不是妹妹打的。”
常岁安替妹妹解释道:“是那明世子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后来将他踩伤的马是那昌淼的!”
姚翼将信将疑地看着少女——真有这么简单? 常岁宁拿“就是这般简单”的神态看着他。 姚翼便也压下忐忑。 管它是不是这么简单呢,就算真和她有关,能伤了人却又不被发现,也算是本领。 有多大本领做多大事,这一点他是认可的。 但到底……能有多大本领呢? 姚翼眼底深处存有静观之心,有犹豫之色,亦有说不清的期盼之感。 “可不是嘛,这回算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崔琅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探着脑袋往外瞧:“往后有热闹看了。”
此刻明家所在的居院内,应国公坐在堂内面沉如水,跪在堂中的小厮已将马场之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应国公夫人昌氏眉心紧锁,不时看向内间。 医士已请了四五个了,所言都不乐观,明谨一听就怒,手边有什么砸什么,将人都赶了出去,如今只剩一位精擅此科的太医令还在里面。 应国公府的另外两位郎君此番也跟着来了,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七八岁,正都是少年模样。 二人因是庶出,平日里在明谨面前很是抬不起头,此刻隐约知晓内间发生了什么,都站在一旁不敢说话,表面皆是惊忧不定之色。 然内里如何作想,则是不得而知了。 “……昌淼呢!”
内间传出明谨恼恨不已的嚎叫声:“让他滚进来!”
“我要杀了他!”
与母亲一同等在堂内的昌淼闻言面色一白,“扑通”一下朝着应国公夫妇跪了下去。 “姑父,姑母……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昌家夫人跟着一同扑跪下去,满脸泪水地去捶打儿子:“你说你这混账怎就如此不长眼睛,骑个马而已,怎竟害得你表兄重伤至此!”
“倘若阿慎的腿当真落下什么后遗之症,我非得叫你父亲断了你这混账一条一模一样的腿来赔罪不可!”
昌淼听得瞳孔一震——母亲知不知道表兄伤的是哪一条腿,就敢在此胡乱允诺?什么都让他赔只会害了他! 昌家夫人对着儿子又哭又打。 她因续弦身份本就底气不足,又因心中十分明白昌家有今日地位,所依仗的便是有明家做姻亲—— 端午国子监击鞠赛时,她儿昌淼被除去监生身份,母子二人本就惹了丈夫昌桐春反感……若此番再因伤了明家世子而被明家怪罪,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昌家夫人越想哭得便越是情真意切:“……我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让他去同他表兄多走动走动,增进一下关系感情,可他倒好,直接增进到结仇这一步了! 昌淼被母亲哭得有些逆反了:“……我又不是有意的,要怪便都怪那常岁安,若非是他与表兄比马,表兄也不会从马上摔下来!我当时是因在后勒马不及,这才不小心伤到了表兄!”
又委屈地道:“我为了去救表兄,可也是受了一身伤的!”
他这一脸的血倒是最好的证明。 虽然全是鼻血——小厮好几次要替他擦他都拒绝了,擦得太干净还怎么卖惨? 昌氏的眼神沉了沉。 常岁安…… 又是常家人! 她自己的儿子什么品性她固然清楚,行事是蛮横了些,可他终归是姓明—— 说得直白些,纵是她儿当街朝对方打一巴掌,她儿纵是有错,但对方却也该忍着才是! 是,这不公平,但世道如此皇权如此,何来这么多公道? 活在这世间一日,就该接受这世道不公的事实! 偏这常家人不知天高地厚,半点不识趣,竟敢如此不将他们应国公府放在眼中! 上回登泰楼之事,叫那常岁宁躲过一劫……可这常家兄妹却半点不知收敛! 今日阿慎受伤说是同常家兄妹无关,可好端端的比马,人怎会突然摔下来……极有可能是对方做了手脚而未被发现而已。 同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公道一样,这世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巧合! “行了,别哭了。”
昌氏打断了那令她愈发心烦意乱的妇人哭声:“你先带着淼儿回去。”
现下罚一个娘家侄子又有何用,平白叫人看笑话罢了! “是……”昌家夫人詹氏擦着眼泪,又看一眼内间方向,明谨不知是不是疼晕了过去,现下倒听不到声音了,安静是安静了,却叫詹氏越发瑟瑟不安:“那我和淼儿晚些再来看世子。”
随着昌家母子离去,堂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直到太医令从里间走了出来。 “我儿伤势如何?”
应国公忙问。 “令郎两侧外肾卵囊毁损已不可挽治……” 太医令听来委婉的回答却让堂内之人皆色变。 那两个庶子面面相觑——这意思是,两颗……全碎了?! 听说宫中太监去势,便是割去外肾,这么一说,那长兄岂非是等同…… 那踩了长兄的马,该不会是净身房操刀管事转世吧! 昌氏只觉眼前黑了一黑。 应国公不死心地问:“是否会影响子嗣?”
太医令面色复杂。 这话问的…… “子嗣之事……怕是注定艰难了。”
太医令只能道:“当下惟有先静养一段时日,待服药一月之后,再看后效。”
应国公深吸口气,尽量平复着语气:“有劳大人了。”
太医令施礼退下。 昌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仆妇赶忙将她扶住。 昌氏厉目扫向堂中众人:“此事关乎明家颜面……谁都不准在外胡言半字!”
仆从女使皆面色惊惧地垂首应下,那两名庶子也忙应“是”。 “国公……”昌氏走到丈夫面前,声音微颤地道:“须得替阿慎去寻最好的郎中医治……这天下之大,未必寻不到能医好阿慎的良医!”
坐在椅中的应国公抬眼看向她,微红的眼中有压制着的怒意在翻腾:“这便是你一手养成的好儿子,跋扈蛮横争强斗狠目中无人……他有今日之祸,与你这面镜子不无关系!”
“他屡次惹祸,我为此受了圣人多少斥责?今日他诓人比马,是否存有戏弄他人之心,你我心中都清楚!”
应国公自椅中起身,抬手指向里间:“日后你最好让他约束己行,若还是不能安分守己——” 余下的话化为了一声沉哼,应国公黑着脸甩袖而去。 那两名庶子也行礼跟着父亲一同离去。 昌氏站在原处,红着眼睛发出低低的嘲讽笑声:“荒谬……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如今倒全成我一人的过错了?”
片刻后,忽而了然一笑:“也对……” 丈夫与她不同。 纵然她这些年来处处提防,将后宅里的一切皆掌控在手中,但出于对夫家最起码的敬畏,为了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她便也不好事事做的太绝,故而丈夫另还有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所以丈夫相对而言还可以做到冷静面对,甚至还有心思责备于她! 可她不一样,她只有阿慎这一个亲子。 这儿子虽不成器,她也时常怒其不争,但只要他一日还是应国公府的世子,那便无人能动摇得了她的位置…… 所以她必须要医好阿慎! 昌氏在仆妇的搀扶下,浑身发软地坐回了椅中。 仆妇低声安慰了一番。 昌氏竭力平复着心绪。 这时内间有小厮走了出来。 昌氏定声问:“郎君此刻如何了?”
小厮将头垂得不能更低:“方才太医令为郎君清理伤处时,郎君昏了过去……太医令说,最迟两个时辰便会醒来。”
昌氏未再说话。 小厮站在原处动也不敢动,直到堂外有说话声传来。 有一名在马场做事的内侍寻了过来,说是在明世子摔下马的不远处捡到了一枚玉佩,前来询问是否为明世子之物。 听着那“马场”、“摔下马”等字眼,小厮只觉头皮发麻,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这般尽职干什么,一枚玉佩而已,他家郎君最重要的东西都丢在马场了,还在乎这区区一枚玉佩吗? 但女使又哪里敢在这关头怠慢,还是将那玉佩接了过来,捧到了昌氏面前。 昌氏拧眉看去。 小厮也看了过去,连忙对女使道:“快拿下去,这并……”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昌氏听似不耐烦地道:“行了,放那里吧。”
见女使依言将玉佩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小厮微微一愣。 虽一看便知是男子的东西,但这并不是郎君之物啊。 夫人应是心情混乱,根本没工夫细看,只当内侍送来,便是郎君之物。 但他还没蠢到在这种时候和夫人掰扯这一枚玉佩的归处。 横竖不过一枚玉佩而已,这个时候多说多错,万一哪句没说到主子心坎儿上,说不定就成主子撒气的物件儿了——到底夫人和郎君,都是极擅长摧折他们这些下人的。 那内侍见玉佩被留下,很快便也离去了。 片刻后,昌氏抬眼看向那玉佩。 这枚玉佩,的确不是她儿子的。 昨日花会时,因格外留意之故,她曾在一人身上见到过这枚玉佩。 既送到了她这里,那她便不妨留下。 说不定哪日便能派上用场…… 想到此刻躺在内间不省人事的儿子,昌氏眼底有寒意闪过。 “夫人……” 有女使走进堂内福身行礼,低声道:“解郡君家中的冯小娘子来了,说是听闻郎君受伤,特来看望。”
“冯敏?”
昌氏无声冷笑。 此次花会解氏未曾出现,但解氏的孙女倒不惧人言,还敢在人前走动。 非但在人前走动,还总凑到她身侧来,现下更是直接寻到了阿慎这里,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总是有这么些看不清身份的人,为了攀上她明家,竟连女儿家的脸面都不要了。 “夫人说了,郎君如今需要静养,再者冯娘子单独来看望郎君不合礼数,若传出去对冯娘子的名声不好,故而请冯娘子回去吧。”
女使言毕,便福身折返回了院中。 少女怔怔站在原处,脸色都白了。 应国公夫人这是何意? 是在……说她此举轻浮不顾名声吗? 可当初分明是应国公夫人亲口提过想与她家中结亲的啊! 这当真是要反悔了?! 这两日应国公夫人的冷淡她并非一无所察,只是仍抱有一丝幻想,而现下看来…… 冯敏攥紧了手中帕子,怔怔地转身离去。 待她走出了此处,踏上一条小径时,迎面见有一名样貌过于出色的少女带着女使走来。 冯敏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对方有大盛第一美人之称,昨日在晚宴上又得了圣人以夜明珠作为赏赐,这般夺目之人,由不得她认不出。 但对方却不认得她。 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对方只是予她微点头示意,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听到那脚步声远去,冯敏胸口堵得厉害。 她祖母便是因为对方而威望颜面尽失,她也因此成为了京师笑柄,原本大好的亲事如今眼看便要落空……可造成这一切的人,迎面遇上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何其讽刺? 再想到对方以将军府养女之身,如今竟有望成为未来太子妃,冯敏更觉不公,一时红透了眼眶,强忍着才未让眼泪掉出来。 她忍着泪快步跑离了此处。 “女郎!”
女使赶忙去追。 …… “女郎,那长孙七娘子忽然要见您……怕不是存了什么坏心吧?”
“且约在哪里不好,偏偏约在那园中的塘心亭中,万一她到时要推女郎下水要如何是好?”
赴约的路上,喜儿的担忧停不下来。 “首先,我会泅水。”
常岁宁道:“其次,她推不动我。”
喜儿一想,这倒也是。 纵是她家女郎站着不动,由着那长孙七娘子来推,最后大约也得是以长孙七娘子脱力坐在地上大喘气摆手绝望放弃,作为收场。 但旋即又忍不住道:“可万一她自己跳下水,诬陷是女郎推的她,那可怎么办?”
常岁宁:“……你是懂宅斗的。”
平日里那等后宅争斗的话本子没少看吧。 不过若是长孙家教出来嫡女只会使这等浅薄手段,那也太令人失望了。 说话间,很快便到了长孙萱定下的见面之处。 长孙萱已经等在了那里。 接下来二人见面的场景令喜儿很是意外,没有谁推谁下水,也没有谁自行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