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魔域换血成功后,就时常陷入相同的梦魇之中。梦里,我似乎不叫银洛,而是——琢儿……“琢儿,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我本想循着声音转过头,却身不由己地继续向前迈着脚步,仿佛被内心刻意地压抑着。“琢儿!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琢儿!”
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我心头隐隐作痛,但身体仿佛不由我控制。在我的面前,是成片的一望无尽的荒山碎石,头顶是“隆隆”的声音呼啸着,那是一个漩涡,一个血红的漩涡。我忽然觉得两眼一热,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转过头去。然后,我便看见了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金色的锦袍被风灌满,“噗噗”地舞动着。他伫立在那里,如磐石般一动不动。只有那束目光,穿过了扬起的沙尘看向我,我却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了。即便是这样,这张脸在我心里却是异常清晰。“苍黎……苍黎……”一遍遍,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忽然想起了我此刻正在做的事:我要封住那肆虐旋转的漩涡。于是我看着他,一字字地说道:“不能回头了。”
说着,我从身体深处里引出了一股灵力,这力量来自心底,来自骨髓,然后渐渐传遍了我的全身,将我整个人灌满,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脚下却又很重。于是,我就这样被几乎连我都无法控制的力量带着,脱离了地面,我仰起头,看见了那巨大而深邃的漩涡。总觉得,我的视线,将永远停留在这里,再也离不开了……“琢儿!既是如此,我便永远在此守护你!琢儿!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了!”
我的耳边最后回响着这些话,但渐渐就听不见了……那片荒山和碎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近,我的身体开始向下沉淀,再然后,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唯独那张脸——苍黎的脸却似刻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思想中泛滥……我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意识里也只剩下两个名字:琢儿……苍黎……我沉沉睡去,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我再次恢复意识,却发现自己被黑暗包围,什么也看不见,唯独在看似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我努力想要往前,朝着有光亮的方向,但却发现迈不开脚步,又像是连脚步都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了。我原想催动灵力,但发现毫无力气。那点光亮始终停在原地,而我却无法靠近。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了一个地方。那里也是如此被黑暗掩埋,让人无法动弹。我唯有死死地盯着那点光亮,不知从哪里来的思想,我知道那是一面镜子,而我心中不断地重复着:我要拿到它,一定要拿到……“琢儿,带我出去……离开这个地方……”伴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幽深而诡异的声音,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在黑暗中惊恐地四处张望,但除了那光点之外,尽是黑暗。“琢儿,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如此重复着,我却找不到源头,只觉得黑暗已经被这声音充斥着,最后的“出去”两个字越拉越长……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钻进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周围的黑暗渗进了皮肤一般,我试图抗拒这让我浑身发冷的侵袭,但这样被填满的感激却越来越强烈。“琢儿……他根本不爱你,不要相信他……我会帮你惩罚他的……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又是不断的重复,那声音仿佛穿透了黑暗,开始浸透到我的身体里,即便我捂住了耳朵,却仍旧摆脱不了。我头痛欲裂,在黑暗中挣扎着,却发现体力开始透支,我的挣扎在黑暗面前显得如此无力……我缓缓睁开眼睛,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我似乎是躺着,想要坐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这是怎么了?我内心开始慌乱,身体开始挣扎,但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我惊慌失措地折过头想看看我的身体为什么不听使唤,却在一瞬间怔住了。我的身体呢?!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明明能感觉到,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头、我的肩、我的脖子……我胸口发闷,心脏也在跳动,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流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可不知为什么,除了清晰得几乎可以看见尘埃的目光,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好像这本就是一片虚无,我,亦是虚无!忽然,一阵窒息,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在我眼前弥漫,我视线里的颜色开始极具变化,最终被混沌的血红色充斥了。这样的颜色,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我忽然觉得一阵窒息,咽喉处被什么液体灌入,我本能地呛咳起来,但结果却是有更多的液体涌入嘴里。而我却连伸手捂住都做不到,因为我根本没有手……这到底是怎么了?前所未有的逼迫感让我感觉整个头快要炸开了一样,窒息感越来越强。恐惧开始蔓延开来,我忽然很怕就这么一直被陷在这混沌当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想喊,却不能喊,那液体已经将我整张嘴都灌满了,甚至开始沿着咽喉向我身体深处流去。我的视线也开始模糊。最后,在我的视线里却隐隐显出一张脸。这是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近,甚至拨开了我眼前那浓重的血红,取而代之的是萦绕的黑雾。深邃的黑暗双瞳中,是幽深的怨愤,还有悲哀。“琢儿……琢儿……”女人脸上两瓣樱唇一张一翕,只像是要将我吸进去一样……我猛然惊醒,终于摆脱了一个接一个的梦魇,额头被冷汗浸湿了一片。恐惧中,我摆脱缠绕在心头的梦境,告诉自己:我不是琢儿,我是银洛——郁郁之林的银洛。“云仲大哥,今天我们还要去却仙瀑练剑吗?”
朝霞将天空映得柔美可亲,一间两层的小木屋就建在覆满绿草的崖边空地上,随着崖上的风,流动着青草绿树的芳香。已是盛夏,却在清晨浸满了难得的清凉。“你的伤才好,不必这么劳累的,在家等我便是。”
“我无碍了,一起去吧,”我站在木屋的走廊上,看着不远处穿着蓝灰色长袍叫做孟云仲的凡人,浅浅地笑着。虽然每日夜里都是同样的梦魇纠缠着我,但说不上为何,只待朝阳重又升起,目光再次清晰,我便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个叫做孟云仲的男子。而后,心头所有的包袱和压抑便都放下了。我以凡人的方式与一个凡人相处,竟忘了自己是修行百年的妖。孟云仲露出无奈的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立刻转身到屋里取剑,自然是那把曾在我眼前闪出凌厉杀气的剑。精致的剑鞘上,镶了颗紫色晶石,在阳光下晶莹闪烁。“云仲大哥,你上回提到却仙瀑的传说,今日可得空与我说说?”
我握着剑走到他的身边,仰头看他。“这么想知道?皆是些鬼神之说,未必可信。”
“就是觉着有意思嘛!你再给我说说那个叫做筑荷的仙子,终是如何?”
他迈开了脚步,朝却仙瀑的方向,边走边给我描述着一个在凡间流传了很久的传说。“相传,筑荷乃是花王之女,却爱上了一个不能有感情的天神。据说,却仙瀑通往天神居住的世界,天神要穿过它回去,只是筑荷始终无法放下,她便背弃了自己的父亲,随这个天神一起走了,之后,便无音信了。”
“那为什么这里叫做却仙瀑呢?”
“却,即是退却。传说自筑荷随天神进入此瀑布之后,其他仙子便怎的也无法再靠近此处,故而叫做却仙瀑。”
“那个天神也未曾回来过吗?”
他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微微驻足对我道:“传说岂能当真?这世上何来什么妖魔神仙?此类传说不可尽信。”
“这也不尽然啊,说不定这世间,真的有六界轮回呢?”
话语间,轰隆的流水声,已经让说话声渐渐变得模糊了。我想,先前我在树林里听见的水声,或许并不是细柔的溪流,而是这飞驰的瀑布,只不过距离太远而显得声音渐小。如今,这壮观的景象赫然就在眼前,如同从天上泻下,直直插入一汪深池,并且,我是站在瀑布的顶端。想着原本看似平静流淌着的河水,竟然会形成这般洪流,产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是在郁郁之林里绝没有的。在他的注视下,我渐渐靠近流水转折的地方,轰隆声就在耳边,却又不知是从何处发出,只见白白的水花四溅。我俯身去看瀑布尽头的潭,被冲得看不清深浅,只觉得有一道利剑一般的水流直插下去,仿佛将这个大地都穿破了。“向后些!太危险了!”
我听见身后的孟云仲大声的喊,但他的声音,仍然被轰隆声掩掉了大半。我装作没有听到,反倒再迈近了一步。耳边一阵风动,他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强行拉到离瀑布比较远的地方。我死死地握着剑,转头看着他,细细欣赏着他眉宇间透出的关切和焦虑的表情。三月有余,渐渐熟了,似乎很喜欢看他多变的神情。“当心些!”
稍带责备,但更多的是担心。“我只是想看看瀑布下,会不会有那个通到神界的入口。”
他又笑了,我也笑了。“昨天你教我的那招剑式,我打一遍给你看吧?”
他点点头,表情变得比刚才严肃了一些。我淡淡一笑,拔剑,移步,侧身,收剑,前刺。我在他面前舞着,一招一式,都伴着轰隆的落水声。我单单用粗浅的招式,他却不知,其实我轻轻一跃便可直捣如这飞瀑一般的高空。我悄悄地用余光观察他的表情,看他点头、微笑、摇头……忽然,我捕捉到他脸色有细微的改变,随即便听见了一个模糊的声音,被水声夹杂着呼喊他的名字。“云仲!就知道你在这!”
我收步、剑回鞘,然后看见了不远处正走来一个青衣女子。我已察觉了她脸上诧异的神情,因为她毫不避讳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疑问,还有,敌意。她绑着普通的发髻,没有太多的修饰,淡淡的妆容,看似与孟云仲年纪相当,却强扭着一副少女般的神情,与她年龄不符的冲动和醋意从眼神中漏了出来。这样的眼神,我还在一个魔族那里见到过,只不过,眼前这个女人的,要比她简单而直接很多。一瞬间,说不出来的不悦。“她是谁?”
她倒是直截了当。我不说话,也不看她,站在原地,微微笑着看孟云仲,当然,需要多带一些迷茫和尴尬在脸上。“我救回的一个受伤的姑娘。”
孟云仲语气平和,但多少流露出些许歉意。青衣女子径直从我身旁走过,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我也看着她,但是目光应是很温和。孟云仲下意识地向我这边走了几步。“你何时来的?”
青衣女子这才将注意转开,对孟云仲轻轻一笑,道:“才到不久。替你送些点心干粮过来。好几月了,你看你似乎清瘦了不少。”
她的手顺势伸向孟云仲的面庞,但孟云仲的头微转向我,不明显地避开了。“多谢。”
青衣女子见自己的关切没有起到作用,有些不悦。“前日,大哥又问起我们的婚期……云仲,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好吗?”
我微侧身,我知道,她这话只怕多半是说给我听的。但不知为何,对这突如其来的讯息,除了有一丝诧异之外,我心中的不悦更是浓重了几分,端的十分在意那“婚期”二字,只想让眼前这个并不讨我喜欢的女人将整句话收回去。“此事容后再说。此处甚凉,我们先回去吧。”
孟云仲依旧是平和的语气,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我。我觉察到此刻的气氛有些微妙,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没有多言,只是跟着他一起走,只感觉背后紧随着一道炙热的目光,自然是那个青衣女子的。“云仲大哥,这位是……你的未婚妻吗?”
路有些长,总该有人找点话说说的。我瞄了一眼青衣女子,她浅浅地笑着,小小的甜蜜,像是刻意笑给我看的。孟云仲顿了一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是我义兄博义的金兰妹妹,游若君。”
我看见这个叫做游若君的女子脸上显出一丝失落,欲言又止。“姐姐的名字甚是好听,我叫银洛。常听云仲大哥提到他的义兄,却不知他还有这么漂亮的金兰姊妹。那既然你是博义大哥的妹妹,自然也是云仲大哥的妹妹了?”
游若君一皱眉,转过头去,我依旧看着她笑。之后便是沉默,一直到木屋跟前。“银洛,你去果园摘几颗新鲜的果子来,我与若君去准备早饭。”
我点头,带着笑转身离开,空气中,仍然弥漫着醋意。我没有转头看他们,只是朝果园的方向走去。“你为何不说清楚我们的关系?”
“若君,你我之事尚未确定,这关乎你的声名,切不可乱说。”
“可这本就是早晚的事,怎会有变数?难道你不愿履行婚约?”
“……”远处依稀传来他们争执的声音,我也只当没有听到,可不知为什么,那种不悦依然盘踞在我的心里。朝着果园的方向,远远便看见了繁茂的果树,如今是盛夏,确有许多香甜可口的水果已经成熟。我正准备放下心头的疑惑和不悦,想想要摘点什么果子回去,我看那梨树上一个个嫩黄色的大灯笼甚是招人喜爱,便向那片果树林走去。忽然间,一阵风掠过树梢,惊起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飞走了。树冠轻轻抖动,沙沙作响,树上的梨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又恢复平静。我却嗅出了一阵不寻常的气息,这气息于我显然太过熟悉。曾经在郁郁之林时,处处都迷茫着同样的味道——妖气。这里,竟也有妖?本应觉得亲切,可奇怪的是,这一阵风,竟然将夏日的温热消散,留下一阵阴冷。这样的气息,与从前某个人从我身边经过时一样。但凡留下这样的气味的妖,必定是吸取了太多凡人精气的妖。我心中闪过一点不安,但又说不上是为什么。妖气渐行渐远,我想,他(她)已经离我甚远。于是,我提防着,向梨树走去。我驻足在梨树下抬头观望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许是路过吧,我想。我催动灵气,挥动衣袖,划出一道弧形,一道白绫从袖中窜出,游动着盘旋到梨树周围,轻轻将新鲜的梨扒落,缓缓落到地上,周身闪烁银光,我看着这可人的果子,左手顺势一划,拾起地上一片枯叶,瞬间化为一个果篮。我小心地将梨一个一个捡进来,轻轻的果香钻进鼻子,全是清凉气息,当然,这是因为我在其中灌注了一些灵气,果子便更加可口了。之后,我又摘了几个香瓜,便提着篮子转回木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