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轩整个身躯为之一震，宛如孙猴子见了唐僧又开始席地而坐，又搁哪里盘着念珠准备开念紧箍咒，心中大有山雨欲来之感。脑子中的往事如泥沙般翻涌上来。李素萍何许人也？李素萍今年四十有三，在香港圣保罗中学教数学，膝下育有两女，其中一女陈道轩听说去了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医学博士，这是他听李素萍在课上吹嘘她家女儿时说的，要说李素萍人生经历也堪称传奇，千里迢迢因为丈夫生意，从福建来到香港教书，后来丈夫生意发了，李素萍也自然成了富家太太。李素萍一节课40分钟，有20分钟都是在讲她家的奇闻异事，在她每节必有的连载故事会下，陈道轩将李素萍家的车从奔驰听到保时捷，从旺角商铺听到大澳别墅，每年寒暑假开学第一课的数学课保留节目必须是八十天环游地球，从一沙滩满是涂满了防晒油的欧美长腿的马尔代夫到骑着骆驼纵享大漠孤烟直的埃及……刚开学时陈道轩还吃惊不小，脑中甚至幻想过她老公是不是跟金三角有合作关系，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对她肃然起敬。如果没有后来那件事，他可能还会对她有一些崇敬。李素萍有个小女儿叫刘慧文，与陈道轩同校同班且同桌。乍听起来倒也像一个穿白裙子的忧郁的文艺少女，但只有见过的才知道以名识人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刘慧文体重90kg，身高1米六五，皮肤黝黑，声音很粗，被评为“圣保罗黑美人”。其实相貌丑还不至于获得如此殊荣，但刘慧文还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她直接摘得这一桂冠，圣保罗中学心理健康室来了一名形似彭于晏的男心理医生高曾，刘慧文便常假借失眠焦虑等问题满怀少女羞涩地拜访心理咨询室让高曾对她开展相应的“心理辅导”，然后在班里向其他人炫耀自己与高曾的“恋爱进度”。后来她听说隔壁班有个自称自己是那名心理医生老婆的女生，当即立下找了几个古惑仔在校门口堵了那个女生，为了幻想中的“谁才是高曾正室”这一问题将那女生堵在校门口一巷子中好好说教一番并扇了几耳光。后来女生母亲找来学校，这事在全校范围内被闹的沸沸扬扬，李素萍用了一大笔钱才把这事压下去。事虽然明面上压了下去，但私底下却被添油加醋传成好几个版本。其实这事与他陈道轩无关，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只是如笑话乐子一般，当刘慧文与他同桌时，他都感觉无所谓，坐在他旁边的是靓妞也好是丑女也好，与他都无关。但刘慧文偏偏是个不安分的主，征服高曾不得，转而将目标转向陈道轩，陈道轩在班里属于不起眼的透明人，他在班里也就有两三个普通朋友，甚至学校一些集体活动，好半天才能想起他。陈道轩其实长的不错，起码也算标致，但这些都因他一贯的沉默寡言而埋没人群之中，刘慧文心说我征服不了高曾还征服不了你吗？当即施展毕生所学文采，并翻遍了唐诗三百首，硬凑成自认为可以与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相媲美的情书，放到陈道轩桌兜里，谁知这份惊天地泣鬼神的情书陈道轩压根没看到，他连带着一沓期中考试卷扔进了垃圾桶。刘慧文等了几天也没等到陈道轩的回应，先入为主认为陈道轩是看不上自己，便由爱生恨，懵懂的陈道轩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人的一颗眼中钉，依旧在每节数学课听完李素萍的奇闻异事后头向下一栽进入美好的幻想乡。在几天抓不住陈道轩的把柄后，刘慧文便想出一个堪比市场花园行动的蠢主意。那天下午放学后，陈道轩被李素萍单独叫住留下，说去她办公室一趟。陈道轩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办公室只有李素萍，刘慧文和他他们三人，偌大的灯火通明的数学办公室显得有些空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打印卷子的油墨味，回荡着刘慧文的尖声嘶叫。“妈，就是他在课下勾搭我，真是不要脸！”
刘慧文气急败坏地又蹦又跳，粗黑的食指几乎戳到了他的脸上，“我没脸在这里待了，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陈道轩依旧沉默着，他靠墙而站，双臂在胸前交叉环抱，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听着刘慧文的尖叫与小声啜泣，好像默认了这事。李素萍的平光眼镜在LED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银白色的反光，看上去倒有点像柯南指认凶手时的模样，而她也显然想像柯南一样这么干，“陈道轩，你说一句话，我觉得我女儿不会这么干，我女儿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
陈道轩继续沉默地站着。“你说话呀！”
刘慧文上前一步，向上捋着袖子，用力推了一下陈道轩。李素萍并未出声阻止，她站起身，语重心长道，“陈道轩，如果真有这种情况，你去给慧文认真道个歉，给我写份两千字的保证书，我也不想叫你家长了。”
“不行，必须给我个交代，你以为你不说话你就——”刘慧文扬起了巴掌，紧接着，带着呼呼的风声，狠狠抽了下去！“慧文！”
李素萍出声制止，但下一秒她便惊得说不出话来，如同突然听到了他丈夫生意破产了的消息一样。阴冷的笑声从藏于阴影中的面庞中发出，刘慧文的手腕被一把抓住，她也怔住了，她想不到这个她平日一直有点轻视，蔫不拉叽，沉默安静的少年如何会有敢于反抗她的念头？陈道轩瘦削的五指紧紧箍住她的手腕，剧痛从哪里通过神经传遍全身，指甲没进了她粗糙黝黑的皮肤，刘慧文忍不住委顿在地，痛呼出声，她使劲甩动着胳膊，想甩开陈道轩的手，可那五根指头如同来自地狱恶魔的尖爪，刘慧文的鲜血从那只魔爪下渐渐淌了下来。刘慧文不出声了，她的脸色渐渐惨白下来。“卑贱如泥土的人，也配来冲撞空天之上的神吗？”
这句话从陈道轩喉咙深处吐出，带着寒冷如冰的笑声，他毫不在意一般轻轻将刘慧文向后一推。刘慧文重达180多斤的臃肿身躯向后跌去，她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栽种着文竹的花盆中，大吨位的体重瞬间压垮了瘦弱的文竹，而恰巧那棵文竹刚刚浇过水，她整个人坐在了湿黏的泥上，屁股陷了进去。陈道轩抬起了头，他冷笑着扫视着办公室，瞥了一眼颤栗着的，说不出话的李素萍，那双眼眸中流露着说不出的嗜血与疯狂，像一条捕食前夕等候着的毒蛇。阴毒的眼光让她如同受了电击。陈道轩锤开办公室的门，又“啪”地一声狠戾关上，巨响声甚至让办公室内的窗户微微震颤着。他忽然感到很累，感觉刚刚的一切让他感到虚空一般的茫然，他完全不知道刚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但是自己如同一只狂暴失控的野兽一般想撕咬开刘文慧裸露的喉管。他走到操场上，在足球场上躺下，修建过的高羊茅草草叶扎着他的头皮，让他感到有些刺痒，但他毫不在乎地躺着，眼神涣散地看着西方余晖还未完全散去的霞光，耳边是篮球场里篮球敲打塑胶地面的声音与哪里传来的嬉笑怒骂。他忽然无端地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一位全球知名的美籍作家写的《龙之国度》。内容具体记不清了，讲的一个衰仔在他人生最衰时遇到了漂亮师姐，于是师姐说来现在世界需要你，快来我们学院吧，但衰仔不愿意，他还暗恋另一个女生，但被他同班的一个富二代耍了，在他人生最衰时刻师姐从天而降将他从闹剧中捞出来，当着富哥的面前拽上了一辆法拉利，从此成为他心头的白月光。那本书是本悲剧，中间来来去去为了屠龙死了无数人，但衰仔还是将师姐视作他的心头好，为师姐献出自己的一切。陈道轩当时几乎把那套书翻烂，看了好几遍。每个衰小孩都在等待着命运中的那辆法拉利，期待着将自己彻底拉出黑暗无光的牢笼。而他也在等待着属于自己命运中的那辆法拉利，冲出这暗无天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