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躁动,柳三妹见怪不怪。因为这些年来,此剑似乎一直对她有偏见,每每听到她斥责儒子的不是,便会抖动鸣叫。玉剑这个举动极为奇异,就连儒子也是不知其中缘故,只道她不喜欢柳三妹。自行出鞘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儒子不由得暗暗心惊。柳三妹早已习以为常,回过头来,双眼流波,浅声一笑,指着玉剑嗔道:“难道你家的小玉想入非非,一亲芳泽吗?”
儒子惊惶万状,知她另有所指。因为人剑通灵,剑发其声,人御其剑;剑之所动为人之所念,人之所想为剑之所应。此剑是青玉石剑,乃儒门长辈赏赐,取名为“琢玉剑”,意出“玉不琢,不成器”,与他兄长治子的君子剑齐名,私下被儒子称之为“小玉”。儒门灵力慧剑择有缘人而授。儒子自被选为修仙诸子以来,琢玉剑一直随其修仙习道,已有几分法力和灵性,更是能与他心念相通、合而为一。此时柳三妹明言相挑,说此剑“想入非非”“一亲芳泽”云云,岂不是在影射儒子心有此念?这,情何以堪!柳三妹又道:“你这口玉剑随你时日既久,我倒想见识一下它到底有何能耐!”
也不待儒子示意,早已夹手捏住剑柄,“唰!”
的一声,完全抽了出来。琢玉剑入手,当真似小女子遇险一般惊慌失措,不住的扭捏,如泣似诉,似乎落入柳三妹之手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柳三妹心中不快,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小玉!小玉!像个黄花闺女的小名似的,好不亲热!哎!在你心目中,你这个俏生生的嫂嫂,竟不如一把冷冰冰的破剑。”
儒子仍是神情拘谨,不敢接话。柳三妹继续道:“非但小玉比不上,就连那些凌云子、绿竹翁之流,亦是大有不如!”
眼珠狡黠一转,从儒子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回复原来的神情。儒子暗自心惊:“我平日里常常元神出窍,与凌云子、绿竹翁之流相会,把酒论琴。此事极是隐秘,儒门上下无人得知,何以嫂嫂得知?难道这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圣人之言,诚不我欺!”
正想问个究竟,忽然寒光一闪,琢玉剑早已挣脱柳三妹的掌握,倏然回鞘。然后又是“嘤!”
的一声笑,剑穗悠然,极为得意。柳三妹不由得为之一愣,略觉不妥。原来,她觉得自己在儒子心中远远不如手中这块烂石头,正欲暗中运力,大加折辱一番,却万万没料到琢玉剑竟能感知她用意不善,自行挣脱,飞回剑鞘。儒子一摸脑门,心想:“在嫂嫂面前称琢玉剑为小玉,当真失礼至极!难怪嫂嫂会吃她的醋。”
当即赔笑道:“儒子耽于巧言,荒废德修,甚感惶恐。嫂嫂莫怪!”
柳三妹嗔道:“儒子真不愧儒门中人,三句不离圣人言,酸溜溜的,也真可谓博古通今,无所不涉。但终日诸乎者也,故作正经,修来修去还不是这德行?圣人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圣人有云: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圣人有云:你终日让后辈诸子随你一味埋头苦练,不练死也闷死。圣人有云:如此枯燥无味,又如何能有进境?”
她每一句话之前都插入一句“圣人有云”,自是对儒子逢言必称圣人之言,极度不满。儒子心有不喜,却仍是神色如常。柳三妹又道:“圣人有云,不知所云。不过,我这里有一首古诗,非圣人之言,正好让你品评品评!”
也不等儒子回应,便从头上摘下一枚荆钗,当空轻轻一划。只听得那荆钗上的铃铛清脆之声响起,随即悠悠地低吟浅唱,轻哝软语,正是柳三妹之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汉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荆钗原是一对,正是儒子昔日赠送柳三妹之物。他为了博美人一笑,异想天开,私下别出心裁,滥用灵力修炼如此法器。如此不务正业,实在是儒门修仙者的大忌。只是,他既有“儒子”之名,门中长老看在庸公的情分上,敢怒不敢言。如今物是人非,荆钗还是原来的那枚荆钗,人早已不是原来的人,而是早已嫁作他人妇。此时,儒子复睹旧物,心头间不由得五味杂陈,别有一番难以成言的滋味。吟罢,柳三妹收起荆钗。顾盼之际,只见她满脸笑意盈盈、秋目流慧,直如诗中河汉女,尘步生莲,已非尘世中人。儒子一阵痴呆,完全沉醉在诗词的真意之中,直觉当中的河汉女翘首期盼的不是牛郎,而是自己,只可惜两人始终相隔着一条天河,无法逾越。柳三妹赠衣,儒子早已察觉其中的情意。那是“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抒”的灵火凤凰羽,若伸手去接,岂不是接受了河汉女般的相思之情?若是不接,又是拒人千里之外。此情此景,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良久才回过神来,儒子自知失礼,整理衣冠后才开始思索。他博古通今,自负对古籍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但此时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柳三妹所唱源出何处,神情不由得极为窘困。柳三妹见难倒儒子,极是得意的说道:“儒子的《仙书宝笈》乃天下一宝,无所不包,无有不全,是解惑释疑的良师益友,何不一查?”
儒子正有此意,只是在昔日意中人面前翻书倒籍,有失博学之嫌,才迟迟未动手。此时见柳三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照做不误。他双掌虚对合十,然后徐徐分开,两掌之间顿时流光溢彩。当中一卷无纸仙书浮现眼帘,细字如麻,分门别类,从古至今,当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仙书宝笈》漂浮于空,儒子当即凌空写了“迢迢牵牛星”这一句,仙书立马开始搜索,但说来也奇,一盏茶功夫后,不见此诗。儒子一时摸不着头脑,还道仙书失灵,反复搜查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忽然心有所悟,说道:“嫂嫂好文采,儒子自愧不如!”
言下之意,认定此诗乃柳三妹所作。柳三妹说道:“三妹粗贱鄙人,何来此番才情?这可是古诗,千真万确!”
儒子双眼凝重,细细思量一番后说道:“儒子孤陋寡闻,还请嫂嫂赐教。”
柳三妹轻声道:“世上竟有儒子不知的诗词,当真是大快人心。不过桃源中人,自是不知。”
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扭过头去。儒子闻言,心下惊疑:“桃源中人不知?嫂嫂为何得知?”
却不敢直言相询。其实,柳三妹所唱乃《汉乐府民歌》。此诗借古老神话传说牛郎织女的故事,寄托离情别绪,牛郎和织女只一河之隔,只能相望而不能相会,令人思之神伤。桃源中人,自秦时入迁桃源后,不知外世春秋岁月,此时历四百余年,外世已是西晋末年。当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然”。柳三妹见儒子满脸狐疑,自知失言,却仍是挑衅的说道:“身在桃源之中,自是孤陋寡闻!”
话未落音,听得嗡声大作,一道寒光直逼柳三妹,势道凌厉,锐不可当,正是琢玉剑。儒子大惊,喝道:“无知狂徒,休得无礼!”
他平素温文尔雅,毫无脾气。此时竟是大声怒斥,不再称之为“小玉”,而是直斥为“狂徒”,愤怒可想而知。然而,琢玉剑竟是毫无退意。儒子无奈,当即出指如风,凌空左右虚点,欲以灵力遥控,强行牵制住琢玉剑。此时不知为何,琢玉剑冲鞘而出后,竟尔不受召唤,有如一匹脱缰野马,着魔一般疯狂直取柳三妹。此举是不平?不屑?无视?狂妄?就连儒子亦是不得其解,只能以意念驱役。若在平日,只消儒子意念一动,琢玉剑即被操控自如,无不称心如意;此时她竟是一反常态,自行出鞘后,不受灵力操控,似见仇人一般,奋力挣脱掌控,摆出一副非要将柳三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态势。儒子眼见琢玉剑飞击柳三妹,人剑情深,但对昔日爱侣情意亦是同样的深,无论琢玉剑还是柳三妹,都不愿见到她们有半分损伤。琢玉剑将及柳三妹门面,却似被一只大铁手牢牢拿住,正是儒子竭尽平生之力,陡催灵力,令其硬生生的停在半空。无论她如何跳动,始终无法挣脱束缚。诸子正在对剑,忽听得儒子惊呼,无不惊诧,立马收起仙剑,飞身过来,凝神戒备,如临大敌。忠子喝道:“乾坤剑阵!”
余人应声而动,各自催动手中仙剑。心念甫动,寒芒耀目,流星闪电般布成一道天罗地网般的剑阵,上前拦截琢玉剑。这剑阵自《易经》中变化而来,乾坤是八卦中的两卦,乾为天,坤为地,因此谓之“乾坤剑阵”。这剑阵源自儒门修仙前贤对天地的参悟,殚智竭力、呕心沥血,几经雕琢打磨而成,是儒门诸子合力的得意剑阵。此时虽是后辈诸子驱使,威力却不在单打独斗的琢玉剑之下。琢玉剑感应到诸子仙剑的困逼,剑身微动,略有退缩,以示不忍自相残杀之意。儒子略为心宽,暗捏了一把冷汗,灵力稍松。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琢玉剑灵力骤增,挣脱儒子操控,疾飞向前。原来,她退缩忍让,竟是使诈,利用儒子对她的信任,趁势挣脱灵力,继续行凶。忠子等人立马号令八剑紧随其后,另有温良二子的两剑在旁策应。然而,此时的琢玉剑似是毫无理性的恶魔,罔顾同门的情谊,扑向剑网,“嗡!”
的一声,竟然直吸诸子仙剑的灵力。此举慌得众剑四下乱窜,阵势登时大乱,当啷的掉了一地。儒门仙剑吸同门仙剑的灵力,实在是从所未见的事。忠子等人心惊不已,无奈只是一群稚童,修为尚浅,大惊之下,又如何能再操控仙剑?柳三妹虽贵为儒子亲嫂,并非儒门修仙中人,是以素不习玄术,眼见琢玉剑似恶龙饿狼般凶狠扑来,顿时花容失色,心道:“我命休矣!如何是好?”
正自犹豫不定,琢玉剑一改进击姿态,变成故意挑衅,似攻非攻,若停未停。柳三妹见此,心道:“好不奸诈!”
索性闭目待毙。琢玉剑一抖剑穗,似乎失去耐性,剑身一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柳三妹的喉咙刺去。将及而未及之际,一条身影闪了过来,流星追月,横空一掌劈向琢玉剑。那人长身玉立,兔起鹘落,剑眉星目,自然是儒子了。琢玉剑本就与儒子通灵,在儒子身影未动前,已知其念,满拟抢在他发招前刺倒柳三妹。殊料儒子追风逐电,反而抢在她之前。此时已是收势不住,只听得“嗤!”
的一声,剑锋势利,透掌而过,顿时血花飞溅,斑驳点点,直打在柳三妹脸上,如桃红正艳一般。后辈诸子无不大惊失色;柳三妹亦是大惊而呼,失声叫了一声:“儒郎!”
就此晕倒;温良二子急忙上前扶住。儒子急点穴道,封住血脉,取出掌中的琢玉剑。琢玉剑顿时悲鸣抽泣,剑身瘫软向儒子磕头,似是做了错事的后生小子向长辈认罪一般。儒子眼见柳三妹和琢玉剑均是安然无恙,自己手掌被刺伤,心中却欢喜,即向琢玉剑示意,意思是说:“皮肉外伤,并无大碍!”
琢玉剑转泣为喜,剑身仍是不住的抖动,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笑靥。此时诸子心头大石才落下,满以为此事就此平息,冷不防一道红光骤然而起,正是啄玉剑所发。啄玉剑剑锋一挺,灵力骤发,满身通红,烫得儒子拿捏不住后,倏忽间箭般直冲云霄,隐身不见。此举变起俄而,诸子一片茫然,未明所以。紧接着,琢玉剑转向急坠,横空疾下,豪光骤然变暗,灵力自敛,法力尽收。儒子失声惊呼:“小玉!不可!”
捏指成诀,驱动早已落在地上的诸子仙剑,结阵相救。儒门仙剑本是先有仙剑,然后择有缘人相授,此人非是仙质慧根俱臻一流之辈而不可得。儒子身为儒门修仙之人,与兄长治子是同辈儒道仙剑斗法的仅存者,平素教导后辈,因此熟稔各子仙剑的脾性,亦可勉强驱役。直到此时,诸子才明白琢玉剑的心意。原来她损伤儒子后突然飞空,要跌个粉身碎骨,以此来赎罪。这个举动,正是“‘剑’为知己者死,‘玉’为悦己者‘碎’”之意。此时她一味求毁,逼得诸子众剑莫敢直撄其锋。爱剑一味求毁,转眼便粉身当场。儒子心碎不已,又是身影一纵,竟尔以虎躯相迎,以便让琢玉剑动念,自复灵力,力保全身。琢玉剑与儒子通灵,自是不忍,在直落如风之际,突发灵力,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嗤!”
的一声插入儒子的体内。儒子就此一挡,虽身受重伤,终归免去了琢玉剑粉身碎骨之厄。悌子等连忙封住儒子穴道,取出金疮药替儒子止血。一番忙碌后,琢玉剑感念儒子“救命”之恩,“嘤!”
的一声,落在儒子怀中,挨擦依偎,似遭逢大难的恋人,劫后余生,亲热无比,激动异常。儒子凄然道:“小玉!你若再自寻短见,我立马以你碎片自刎!你碎成一千块,我就割自己一千剑。”
琢玉剑闻言,缠着儒子,似水绕山,柔情无限……儒子与琢玉剑历经此番生死劫难后,人剑情念更深一层。诸子无不心感欣慰,精神为之一爽。原本琢玉剑自敛灵力,令合而为一之举不起效验,纵然跌成齑粉,于儒子亦是无碍。她最后时刻不愿舍弃儒子,求存意切,骤然催动灵力,所以儒子既伤,她自身亦是难免。儒子将琢玉剑握在手中,不住的抚摸,旁若无人。此时,柳三妹悠悠转醒,见儒子此举甚是扭捏,心感不快,干咳一声。儒子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上前躬身致歉道:“儒子管衿不严,致使嫂嫂受惊,实是罪该万死之至!”
柳三妹一本正经的说道:“罪该万死?那还不快快以琢玉剑自刺?万死万死,自当自刺一万剑!”
言中怒意,足见一斑。儒子先是一愣,霍地而起,抓起琢玉剑便往肩上刺去。柳三妹也没想到儒子竟会如此决绝,本欲阻拦,但见琢玉剑剑尖软垂,剑身耷拉,如此态势,哪里刺得进去?柳三妹叹息道:“明知你家的小玉舍不得伤你,你又何苦人前作伪?你待小玉有如自己性命,小玉自然待你如己。人道故剑情深,此言不虚。可是这世上明明有人待某些人远胜小玉,某些人假装正经,视而不见……这人真是命苦。”
儒子听得暗自心惊,突觉眼前一片迷茫,非但捉摸不透柳三妹的心思,似乎就连她的面目,亦是无法看清。柳三妹又道:“儒门中人素来执念太重,鲜有人能脱却凡胎肉体。因此修仙习法者多,得道成仙者寡。”
此言不爽,如今的儒门正如柳三妹所言。须知心恋凡尘,难得仙道。儒门三辈中,庸公是唯一得道的真仙,年寿过百。治子玄术通神,炉火纯青,已臻上仙之境;儒子行事率性随意,未窥仙法堂奥,充其量只得半仙的法力。后辈小子仅是初窥门道,虽有仙资,修为浅之极矣。所谓的儒门大仙,中兴儒门,胜出道门,当真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