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夜晚,悌智二人转危为安。这吸血的恶毒虽奇,但驱毒并没有先前设想的艰难复杂,而是出奇的顺利。除了耗费内力之外,别无它损,儒子心中为之一喜。再去查看那少女的伤势时,亦是元力渐复,自是琴音相疗起效的缘故,儒子心中又是一喜。如此双喜齐临,当真是神清气爽,异常振奋。用过晚饭后,儒子又搬出长琴弹了起来,辗转之间,仍是无法摆脱那首只得半曲的《在水伊人》。半曲既罢,忽听得屋内琴声铮铮,如珠碎玉,翠悦空朗,所弹奏的依稀是顺着儒子所弹的曲调。儒子大觉惊奇,此女只是在疗毒养元期间便能闻曲知雅意,此时竟能弹奏,其敏锐伶俐,令人咋舌;更令他觉得惊奇的是,半曲过后,铮铮之声仍是断断续续的传来,似乎是沿着上半曲而来,虽未连贯,却已有几分神韵。儒子听得神驰意飞,顿觉万物空灵,狂喜不已,索性和曲而弹,从旁相助,一路上拾缺补遗。琢玉剑竟也出奇的入迷,在一旁静静的凝神聆听,如痴似醉。两人互弹互和,取长补短,不知不觉之间,竟尔将下半曲弹了出来;间中虽有走偏,但两人相互启发,相互照应。这一番相和,如同相互搀扶的恋人一般,携手共进,漫步人生之路,风风雨雨、跌跌撞撞,最终还是走到了夕阳红的美景。一曲既罢,美中虽有不足,但瑕不掩瑜,足以令人神舒意畅,大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势。儒子沉醉其中,细细回味,屋内的琴声又起,仍是《在水伊人》,显然是要重新整理一番。儒子与之曲韵相通,早明其意,当即随声附和,有意加快节奏,如大鹏展翅。那琴声亦毫不示弱,随儒子曲调而和。无论他如何变换,那琴声总能铮铮伴奏。儒子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忘形四野,借着烈酒之浓,心神具醉,顿入超凡脱俗、生平从所未至之境。这一次弹奏,将当中的不足逐一补够。弹罢,儒子仍是双目紧闭,倍觉荡气回肠,如痴似醉。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人声嘈杂,似有大队人马从天而降。儒子见此情景,心中大喜:“想不到借助琴韵,竟尔突破修真藩篱,飞升成仙,四周之人不正是诸天神仙、天兵天将?”
想到这里,立马欢呼雀跃而起,挥剑狂舞。那琢玉剑竟也似失常,如入梦幻之境一般,于四周的动静毫无反应,随着儒子的节拍而舞。突然一人吼道:“大胆儒子,欺宗灭祖!”
儒子微微一惊,定睛一看,才知说话的人是儒门白石使小德子。待得回过神来时,屋前屋后早有大批兵马团团围着,水泄不通,蚊飞不进。四周之人不是什么诸天神仙、天兵天将,而是骑着独角兽的绿林使和白石营的兵众。众人见儒子如此癫狂,忍不住一阵哂笑。那小德子与儒子同辈,本来入选诸子行列,数年后因造诣平庸,被废黜贬出,但仍作“小德子”,以示嘉勉之意。取而代之的,正是被庸公破格选拔的儒子。小德子被贬后,自然心有不甘,暗地里处处与儒门诸子作对,对儒子尤为不满。小德子身后尽是蒙面之人,自然是桃源兵卒了。桃源兵卒全是临战号令而集,按各自区域所在,编制为绿林、清河、白石等营,平时则与寻常村民无异。儒子大觉先前得意忘形的举动十分的不雅,心中羞愧难当,脸上红一阵,辣一阵,连忙跳下石桌,稽首行礼,心中却颇感奇怪:“兄长为了不让旁人骚扰我救治悌智二子,早已在桃林四周布下禁界,为何还是有这么多人马闯了进来?”
他之所以胆敢纵情而弹,全因治子布下禁界,有恃无恐之故。小德子道:“大胆逆贼,竟敢窝藏闯我桃源之人,祖法宗训何在?”
众人纵声高喊,气愤至极,一齐声讨儒子。儒子心下骇然,但见屋门仍是紧闭,心中稍宽,知那少女尚未被搜出,立马正筹思良计。小德子喝道:“进屋搜!谅她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
儒子自知罪孽,若此时逞武论强,未必有人能阻拦得住他。但他既已自认儒门罪人,如今又确实窝藏桃源外之人,再妄动武力,于情不合,于理不通,更是罪加一等。事已至此,不由得长叹一声,双脚发软,呆立不动。白石营的兵卒听令于白石使小德子,一得其令后,数十人或破门而入,或林中搜查。桃源之人,向来奉祖法有若神明。依照桃源祖训,私闯桃源者和窝藏桃源者罪大当诛,是以众人如临大敌一般。小德子自被劝出诸子行列后,无法再求道修仙,心怀不忿,本就处处与儒门诸子针锋作对。他出任白石使之后,更是趁机纠集了一群狐群狗党,为所欲为。那些兵卒全是小德子酒肉好友,亦是好事之徒,素来恨儒子骇浪不羁,有辱儒门之风,此刻得令,便趁机将儒子的居所肆意捣乱一番。此时,琢玉剑也回过神来,飞身上前阻拦,却被儒子牢牢的拿住。儒子怕她欲护那少女而伤及儒门中人,令自己罪加一等,索性将其封印。小德子知道琢玉剑颇有灵性,见她如此举动,更无怀疑,心中暗自窃喜,立马摆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样。他斜斜的看了一眼青石上的仁义、悌智四子,大觉不雅,但一瞥之间,早已看清四子脸色有异。他不知四子身染恶毒,尚未痊愈,只道他们正在儒子的指点下吸灵,冷声笑道:“儒子上仙,为人师表,当真是万中无一,令人敬佩。教导后辈诸子的修真之法,亦是冠绝古今,令人望尘莫及,可敬!可佩!”
儒子乃儒门修仙之人,仙资虽佳,但道法未臻上乘境界,“半仙”仍是够不上。小德子故意称之为“上仙”,自是一番讥嘲之意。他幼时曾位列儒门修仙诸子行列中,识得一些修真的皮毛,此时见四子如此不雅,便不失时机的出言不逊,大加讥讽。儒子一言不发,因为他正在忧心木屋内的那少女,饶是他平日颇有些鱼肠肚子,又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此时实在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要救那少女,又得再次与同门为敌;若不与同门为敌,救不得那少女。眼见众人动手粗暴凶猛,每听得一次翻寻之声,心中就多一分忧虑;每多一分忧虑,就多一分懊悔,心想:“我本以为救了这一少女,等到她大伤见愈后,便拟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送离桃源,万事大吉。殊知琴音误人,竟将绿林使等人引来,不但枉送自己性命,还害苦了她。”
突然,屋后有人喊道:“在这里,在这里……”众人心中一惊,想不到果真藏有桃源外之人,当即奔向屋后,只见四五名白石营的兵卒七手八脚,从地下抬出一大箱,打开一看,全是酒坛。小德子更是得意,笑着对儒子说:“儒子上仙身为诸子之列,私藏烈酒,果然是心存宗训、敬慕祖法!”
众兵卒将酒坛一个个打了开来,递到小德子跟前。顿时,香溢桃林,里面全是满满的美酒。小德子立马翻身下马,因心中得意,下跃时故作潇洒,不料险些被坐骑掀翻在地。他心中哼了一声,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顺手从一人的手中接过一酒坛,正欲再挖苦一番,忽觉手中的酒坛极为眼熟,叫道:“大胆儒子!原来凶手是你!”
当即将酒坛高举,喊道:“大伙看清楚啦!这酒坛与镜练河打捞起来的一模一样,杀清河使的凶手就是儒子!”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时,另一人道:“德子兄,镜练河上还有许多桃源外之人的尸体。说不定是清河使巡查时,遇上了这帮来历不明之人,然后与之厮杀,闹个……闹个同归于尽。”
说话之人,乃绿林使柏达人。“达人”之名,取意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他见小德子仅凭一个酒坛就一口咬定儒子为凶手,心有不忿,出言置辩,但又觉得“闹个同归于尽”之说有点牵强附会,难以自圆其说,所以当中略有停顿。小德子不慌不忙的问道:“柏大人,哪这酒坛又作何解释?石壁上有诡异的血迹,而清河使等人不会玄术,纵有盖世神功,也无法在石壁上游龙戏凤的大书特书啊!咱们此番奉令而来,所为何事?不就是要搜查儒子所窝藏的妖女吗?依我看来,必定是儒子勾结桃源外的妖女,与她行那苟且之事时,被清河使等撞见,儒子为了杀人灭口,滥用玄术。”
他看不惯柏达人为儒子开脱,故意将“柏达人”说成“柏大人”,极尽讽刺之意。儒子也不计较小德子胡言乱语,心中更是一惊:“怎么小德子知道木屋内之人是个女子?”
柏达人还待开口争辩,此时屋内数十名白石营兵卒经过一番狂挑乱刺后,从屋里拉出一女子来。只见她衣衫不整,面容被遮,一动不动,似是穴道被点。当中一人说道:“回白石使,从屋内搜出此女!”
小德子眉开眼笑,说道:“儒上仙,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背叛桃源宗法,杀无赦!”
抽出长剑,对着儒子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儒子自觉罪孽深重,闭口不言。小德子得寸进尺的当众宣布儒子的罪状,老气横秋的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儒子兄弟只图一时痛快,贪图烈酒;如今又被曲乐迷惑了心性,与桃源外的妖女私通。依照桃源宗法,凡是窝藏擅闯桃源之人,格杀勿论!”
绿林兵卒当中不乏素来敬重儒子之人,但眼见如今证据确凿,均以为儒子因贪杯恋色,轻蔑祖法,无不愤恨交加。柏达人突然喝道:“德子兄,你胡说些什么?”
小德子极为不满,说道:“儒子目无宗法祖训,难道有错吗?还请指教!”
柏达人毫不客气的道:“怪不得德子兄与‘小’字投缘。你所讲的‘五色’‘五音’‘五味’之论,出自儒门的死对头,你以儒门对头人的言论定儒门中人的罪,有何居心?”
小德子登时惊得一身冷汗。因为“五色”“五音”“五味”之言出自老子之口。柏达人又道:“儒门修仙中人触犯祖法,应当送往摩天崖执法,待庸公发落。”
转而对儒子说道:“儒子兄弟!你是我辈数一数二的人物,达人敬重你是六年前生死谷斗法生还之人,可你如今行事怎地如此糊涂?背叛桃源宗法,将我桃源之人蒙在鼓里。罪大恶极,你可知晓?带走,明日通报乡里,桃源儒门新任掌教接位大会之日,便是你斩首示众之期!”
向身后一挥手,几名绿林兵卒便上前拿儒子。他有心维护儒子,不便与小德子公然作对,只得施缓兵之计,借故将儒子带走。小德子素来嫉恨儒子,他心中认定自己被贬出儒门修仙之列,不是因为自己慧根仙资有限,而是庸公偏颇儒子。此时见有可将儒子置于死地的堂皇藉口,如何肯就此错过?“嘿!”
的一声冷笑道:“柏达人,你想庇护儒子,谁人不知?如今铁证如山,一清二楚,就地处决,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各位儒门父老,儒子目无祖法,窝藏外人,乱我桃源,多罪并罚。儒老弟,你快快来受死吧!”
长剑一横,刺向儒子。众人见眼前事实,不乏扼腕叹惜之人。横剑刺下,儒子势必血溅当场,熟料剑在半空陡然停住,无论小德子如何催力,只是不前。只见小德子手臂被铁钳大手牢牢拿住,那人正是柏达人。小德子喝道:“柏达人,包庇罪犯,该当何罪?”
发力催剑向前。柏达人修为远在其上,无论小德子如何潜功运力,始终无法将长剑推向前半寸。他内力上的造诣尚不及从未被选入修仙行列的柏达人,其资质庸驽,可见一斑。小德子顿时急得脸色白一阵,黑一阵,怒道:“窝藏桃源外之人乃死罪,人人得而诛之。即便庸公大仙在此,也无权偏袒,难道我执行祖法,还得向你柏大人请令?”
柏达人仍不为所动,说道:“此事大有蹊跷。儒子乃我辈数一数二的人物,素来知礼守法,恭谦谨慎,行事绝不会如此糊涂。”
小德子道:“这女子是从木屋内搜出,事实便在眼前,更何况另有宋扁鹊做证人,如何会错?”
儒子吃了一惊:“难道是宋大哥通风报讯的?他听了屋内的咳嗽声,我虽有出声遮掩,但还是被他分辨了出来?”
小德子又道:“宋兄弟乃儒子心腹,如今弃暗投明。难道宋兄弟说的话会错?柏大人若是公然包庇儒子,依照祖法,与之同罪!”
柏达人见此,作声不得,只得松手。小德子哈哈大笑,挥剑欲落。以他一介凡人能砍杀已得半仙之身的儒子,缘何不喜?便在此时,林中蹿出一人,急喊道:“儒子兄弟,不好啦!不好啦!礼恕二子又中毒啦!”
正是宋扁鹊,左右手各挽一孩童而来。柏达人见是宋扁鹊,说道:“宋兄弟,你来得正好。儒子是如何窝藏桃源外的妖女,你给大伙做个证。”
宋扁鹊惊道:“窝藏桃源外的妖女?谁如此胆大妄为?”
小德子也觉得奇怪,问道:“不是你向八大长老举报的?”
宋扁鹊道:“开玩笑啦!老奴数日来未曾见过八大长老,如何能报讯?”
小德子更觉糊涂,宋扁鹊此言分明是指自己捏造事实栽赃儒子,一时间觉得下不了台。但随即灵机一动,玩起言辞中的花样来,借此遮丑,又问道:“宋兄弟自然是未见全八大长老,但八大长老中人总算是见过的吧?”
宋扁鹊眼见情势危急,而小德子在一旁罗嗦不休,大声怒吼:“八大长老中人与我有亲戚不?你非要污蔑我见过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立马缄口默然。因为他们都知道,宋扁鹊话中有所影射。儒子见礼恕二子又再中毒,心中颇感诧异,于自己的生死安危倒不是如何放在心上,欲再运起观天水镜知会治子,却觉水镜被封;欲上前查看礼恕二子情状,又被小德子横剑拦住去路。小德子对着宋扁鹊道:“礼恕二子当真身染奇毒?”
宋扁鹊道:“不仅礼恕中毒,就连仁义、悌智四子也是如此。”
向着不远处的青石一指,又道:“幸得儒子兄弟耗力相救,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小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故弄玄虚,私下毒害诸子,以此逃避罪责。此举瞒得了旁人,却瞒不得小德子。”
他将“小德子”三字故意拖长声调,显得与众不同,却不知道自旁人听来有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儒子心忧惶急,说道:“德兄,儒子虽身犯大罪,但人命关天,非儒子口夸大言,此毒古怪,桃源内非儒子不能除。”
语气中大有恳求之意。众人知儒子所言非虚,后辈诸子关乎儒门数百年荣辱,儒门上下,无一不以诸子为荣,凡是得以入选诸子的门户,亦极受尊荣。小德子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儒门开山立派已数百年,儒上仙也只不过二十多个年头,以往的儒门没有你,不也是屹立不倒?儒上仙危言耸听,无非是想为自己开脱而已。大伙听好啦!”
向着儒子一指,又道:“此人犯下死罪,故作推搪,拒不伏法,罪加一等。白石营听令,执行祖法!”
白石营兵勇应声而动,纷纷上前。儒子知小德子存心阻扰,也不加理睬,昂然向前。这一股气势让人耸然动容,自觉退在一旁。儒子接过礼恕二子,见二子头上已然枝繁叶茂,绿绿葱葱,情势远比前面四子危急,性命已是在呼吸之间,片刻拖延不得,当即运功逼毒。小德子见儒子如此目中无人,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喝道:“儒子公然蔑视祖法,人人得而诛之!”
率白石营兵众上前。柏达人却横刀挡住,喝道:“儒子正在全力施救礼恕二子,片刻耽误不得!我今日以性命担保,儒子身为儒门中人,若不伏法,我姓柏的人头落地。”
小德子冷冷的说道:“姓柏的,你今日断定是要横加插手的了?你以为你是大仙吗?脑袋掉了还会再长出来不成?”
柏达人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小德子不顾,仍是挺剑去刺。柏达人毫不客气的急运内力,“啪!”
地一声,将小德子长剑断为两截。小德子顿觉羞愧难当,自知非柏达人的对手,心中的愤恨无处宣泄,忽见白石兵卒捉住那女子,更不打话,挺起断剑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