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灵宝观,藏经阁。 负责守夜的道士李谊,正伏在书案上,捧着一部古色古香的典籍观看,其神色如痴如醉,两眼已然陷入书中。 读到精彩处,李谊猛拍大腿,呼出一口寒气,而后掷书于案上,拿起烛台旁的酒壶,倒满小小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呼。”
烈酒入喉,李谊略有僵直的身子,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按理来说,值夜喝酒乃是大忌,但李谊本身并非是玩忽职守之人,如此做法也是无奈之举。 藏经阁中不敢生炉,却又正处冬雪夜寒之际,李谊值满一夜,仅凭一根燃起的蜡烛撑着的话,估计得被冻出大病。 此种情况,选择烈酒暖身,便是最优之举,一壶烈酒,饮上一晚,用来驱寒,非但不会醉,反而越饮兴致越佳,越饮越容光焕发,毫无睡意,伴着手中书卷,漫漫长夜很快便过去了。 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为了让烈酒带来的暖意持续的更久一些,李谊一手拿起案上书卷,一手提起烛台,起身在阁中缓缓踱步。 可屋外风急,藏经阁门窗也不算太严,那烛台低放在案上还好,提起来路过门窗时,便会被穿过缝隙的冷风,吹得烛影摇晃,几欲熄灭。 丝丝冷风,掠过烛火,顺着李谊的裸露的脖颈,钻入了温暖的躯体之中。 连打了数个寒颤后,李谊暗骂一声天气反常,准备放弃踱步取暖,选择回到案上继续蜷缩。 可就在这时,门外冷风忽起狂啸,随着“砰”的一声响动,李谊身旁的纸窗被猛地吹开,在阁外狂风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藏经阁的身上,终于被撞开了一处宣泄口。 刺骨寒风猛灌而入,李谊下意识眯上了双眼,并抬手遮掩,仅用指缝间透出的余光观察,究竟是何情况。 可在如此猛烈狂风的吹拂下,李谊手中那微弱的烛火之光,又能抵挡多久? 数息之后,烛火熄灭,彻底失去光源的李谊,眼前忽的一片漆黑,只听得耳边不断传来,纸张被吹动的声响。 “见鬼了。”
李谊不是第一次在藏经阁值夜,但这么邪门的大风,却是第一次遇见,门窗不严有缝隙,挡不住风也便罢了,可自己明明已经插好门窗,怎么还能被吹开? 听得耳边纸张之声,愈发杂乱,李谊随手将手中书册与烛台,放在身旁书架的一处空位上,而后快步上前,准备关窗。 就在李谊走到窗前的那一刻,一股更大的邪风袭来,李谊猝不及防,被其狠狠砸在了脸上,出于本能,他下意识将两眼死死闭合。 就在李谊合眼的瞬间,一道黑影翻窗而入,起落无声,还在闭眼的李谊毫无察觉,待邪风渐缓,李谊再睁眼时,黑影已经消失于阁中黑暗。 为免夜长梦多,李谊废了些力气,将窗户飞速关好,而后回身去拿放在书架上的书卷与烛台,坐回了书案旁。 从棉衣中,摸索着掏出一对火石,李谊哈出一口白气,暖了暖僵硬的手指。 “叮!叮!叮!”
点点火星,伴着七八下石块摩擦的声响出现,熄灭的烛火,很快就重新燃起,李谊急忙抓起案上酒壶,将壶底放在烛火上炙烤。 阵阵白气升腾,等壶口也被烤得暖手之时,李谊也等不及倒酒入樽,直接选择提壶痛饮。 热酒更烈,一大口琼浆入胃,刀割之感转瞬即逝,热力很快便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种感觉,爽的李谊忍不住呻吟出声, 摇曳烛光,将李谊仰头饮酒的身姿,斜映在了书架一侧,李谊侧头看去,这身姿,在身边黑暗的衬托下,倒真有那么几分潇洒自在的意味。 不知不觉,李谊竟看得入神了...... 一个大男人,在这顾影自怜,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自恋之人? 手肘拄在案上,不停小口酌酒的李谊,忽地浑身汗毛炸起,一股极为不适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心脏猛颤不休,短短瞬息,李谊的额头竟然就出现了细汗。 道士的触感最为敏锐,如此浓烈的恶意,势必是附近之人发出的。 不对,李谊神色一愣,自己是在守夜,藏经阁里就他一个人,怎会有人近距离散发恶意,被自己感知到? 不对!!! 藏经阁中有人! 李谊身后黑暗之中,一道黑影悄然睁开双眼...... “呃......” “咣当!”
一指点在脖颈之上,李谊白眼一翻,脸拍在书案上昏迷了过去,楚笑烦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抬手一挥,便用真气摄来了险些跌落在地的酒壶。 呼吸吐纳,壶中烈酒冲天而起,化为一道酒线,呈弧状钻进了楚笑烦微张的口中。 “呼,好烈的酒。”
楚笑烦感慨一句,便将酒壶抛回,使其斜倒在,李谊原本持酒之手正下方的地上,而后弹出一道真气,将点燃的蜡烛折断约莫四分之三,真气喷吐摄入手中借以照明。 楚笑烦轻弹烛火,流光划过,点燃了残余的四分之一蜡烛,余光瞥见放在书案上,那李谊所看之书的章回:“蕙莲儿偷期蒙爱,春梅姐正色闲邪”。 嚯,这可是本好书,怪不得道士看得容光焕发,原来是借书取暖,楚笑烦玩味一笑,有此宝书在手,任哪个男人值夜,都得是热血沸腾。 楚笑烦刚才翻窗而入后,便一直藏在李谊身后,随动而动,为了不被发现,楚笑烦屏息斜目,不敢直视李谊,凭借着精湛高明的轻功,勉强将其瞒过。 初至灵宝观,楚笑烦并不清楚藏经阁所在,之所以能如此准确无误的找到,是因为出发前,他特意去了趟桑千秋房中,向其询问藏经阁的位置所在。 灵宝观的藏经阁共有三层,相传藏书极多,但涉及门派私密,所以哪怕是亲如桑千秋,也没亲自进去看过,所以并不清楚,其中藏书的具体分布。 桑千秋告知位置之后,剩下想查什么,便只能靠楚笑烦一人探索。 提着手中蜡烛,在一楼疾行,点点蜡油滴落在虎口,但楚笑烦却选择视而不见,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观察一楼所藏书籍之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楚笑烦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而此时李谊身边残剩的蜡烛,已经燃尽。 一楼归于黑暗,而李谊微弱渐起的鼾声,断断续续的从黑暗中传来。 所览无疑,一楼的藏书,全是道家经典,无一例外,并不值得楚笑烦留恋,浪费时间。 果断行至二楼,迎面便见六个书架,两两并排、三三成列,这六个书架两侧,又分别有数个书架,斜放并列着。 显而易见,这二楼布局,是以八卦为基础的。 楚笑烦提着蜡烛,走进书架细看,发现还是道典,下一个书架,道典,再下一个,依旧是道典...... “?”
楚笑烦神色迷茫,这通天观怎么如此纯粹,藏书清一水的道门典籍,他从坤位绕行一周,甚至连半本拳脚功夫都见不到。 太违和了,很明显不对...... 楚笑烦扫视四周,二楼以八卦布局,绝不是为了符合道观的气质,他有预感,这其中肯定藏着什么秘秘。 显而易见的,这破解秘密之法,也定然是应在这八卦布局之中。 楚笑烦沉心细思,步入二层后,所见乃是坤位,若按八卦行走,那此时他的左手边应是震位。 楚笑烦顺势向右走去,书架布局两长两短,正是震......? 不对,这是巽位! “嘶。”
楚笑烦倒吸一口凉气,刚才他行得匆忙,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藏书之上,却忽视了书架本身的布局。 这八卦摆放的位置,似乎不太对啊。 楚笑烦再度绕行一周,边走边观察书架布局,坎、艮、乾、震、离、兑,顺序大体方向无错,唯有乾坤颠倒了位置。 楚笑烦面露若有所思之色,快步行至乾位,三个长书架整齐并称一列,楚笑烦一手持着蜡烛,另一只手顺着书架正中,仔细摸索着什么。 果然,这长书架并非是天生一体,而是两个短书架合并而成,只是贴合的比较紧密,夜晚不容易发现罢了。 吹灭手中蜡烛,运劲提气,楚笑烦运使澎湃真气,顺着缝隙贯穿三个书架,而后微微用力向外扩张。 书架间的闭合很紧,楚笑烦害怕弄出太大响动,故而不敢动用太多真气,仅凭借少部分真气的韧性,生生外磨。 待书架间被硬掰开,约一寸距离后,楚笑烦忽感压力一松,似是触发了启动机关,书架开始自动运行。 数息后,原本的乾位变成了坤位。 依样画葫芦,楚笑烦又回到原本的坤位,以同样手法炮制,将短书架两两闭合。 片刻后,乾坤正位,八卦归元,正中位置传来机关响动。 楚笑烦快步赶去,只见八卦正中,也就是两仪位置下陷成空洞,一黑一白两个书架,正被吱吱作响的机关,从空洞中缓缓抬起。 这两个书架,竟然被藏在了,一楼与二楼过渡的夹层中! 这机关破解,并不算复杂,粗通八卦之人亦能游刃有余,可这机关的设计构造,却极为高明,楚笑烦方才上楼之时,竟然没能注意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竟然隔着这么厚的夹层。 想来应是利用了一些,视觉上的障眼法,原理不难,但应用于实际而不被发现,已是能用一句巧夺天工来形容了。 眉头紧锁,这机关动静实在不小,楚笑烦怕惊扰到楼下昏迷的道士,便全力运行功体,瀚海真气透体而出,在楚笑烦精妙的操纵下,两仪位全数罩住,机关吱呀之声,彻底消失不见。 楚笑烦这一技巧,来自于那日决战后,他与谷梁沙在英雄镖局私密谈话时,谷梁沙以真气将二人罩住,便隔绝了声音外传。 当然,这并非是简单真气裹挟就能做到的,楚笑烦向谷梁沙请教后,得知这其中涉及到不少精妙、细微的操纵,非是宗师实力,很难完成。 似谷梁沙那般的绝顶宗师,用之自是游刃有余,而楚笑烦此时施展,却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一会儿,便已是大汗淋漓。 这个中消耗最多的,并非是内力、真气,而是宝贵的精力、心神,幸好这机关还算灵敏,运行的不慢,只需要楚笑烦坚持一会儿就行。 “呼!”
一黑一白两个书架立于眼前,楚笑烦从怀中摸出刚才熄灭的蜡烛,轻吐一口真气,将其再度点燃。 楚笑烦先是接着烛光,扫了几眼黑色书架上的藏书,《太平经》、《数五决》、《青雷法》......。 清一水的武学秘籍,楚笑烦仅是匆匆扫了一眼封面后,便转身走向白色书架,对于这些秘籍,他根本没有半分留恋。 深夜潜入已是无礼,楚笑烦毕竟是名门正派出身,不是邪魔外道,来灵宝观仅是为了调查有关“圣人”的线索,这些秘籍诱惑力是有的,但与线索无关,他绝不能看。 这是原则问题,纵使无人知晓,也要坚持的底线。 来到白色书架前,楚笑烦借烛光看去,却发觉这书架之上的藏书,与一、二楼的所有藏书,都不一样。 其他书架藏书,都是纸质书卷,而白色书架上,却是一册册竹简,与纸质书卷带来的感触不同,楚笑烦刚一见到这一排排整齐列好的竹简,便感到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尚需蜡烛照明,腾不出手的楚笑烦,便单手摄来一册竹简,用真气作为支撑,使其在空中铺展开来。 《灵宝志·观主·卷十六》 灵成十六年五月壬子朔,雍成真人陶建白继任观主,时观中弟子六十七人,道房...... 细读时,竹简上飘起一股类似于松油的香气,悄然钻进楚笑烦鼻孔之中,闻之神清气爽、沁人心脾。 这竹简的制作工艺,也是颇为不凡,类似松油的味道,应是竹简上涂抹的防腐材料。 灵成十六年...... 若问一百年内的年号,楚笑烦算是了然于胸,但再往上去,他就有些摸不准了,要是裴青云在就好了,这些东西,他这师兄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无论如何,能在陵州这常年多雨雪的地方,将这至少百年历史的竹简,保存的完好如新,闻不到半点腐味,其上的制简工艺,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