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那一尾巨大的火鳝如一大滩红色的水藻生长在冰面之下，静止不动，似乎放弃了追踪。风池连续用骨篙撑了三下，就将火鳝远远甩在了身后，消失在他视界之外。“师傅，那家伙没跟来了。”

风池长舒一口气。高州冷哼一声，未与回应。“师傅，你之前说这头精怪不足为惧，为什么不干脆宰了它？”

风池又问。这时，风池胸前的毛绒口袋中，红毛小犬钻出来半头，正用它黄豆大小的眼珠子可劲往后瞄，眼瞳中似还包含着庆幸之意。风池寻思这小家伙倒机敏，察觉有危险就躲着，危险过去才出来。“因为它难缠。”

高州道，“为师要屠了此精怪不过举手之劳，但此精怪体型过于庞大，不可能抽出其全部血液，亦无这般大容量的储物袋。”

“啊？”

风池听得云山雾罩，就没弄懂师父所指。“小心……”高州蓦然大喝，一甩袖子，小舟如离弦之箭极速向前猛窜，瞬息射出三十来丈，巨大的惯性差点将风池掀下舟去，好在他反应颇快，立即下蹲稳住了身形。风池没有发现，就在高州暴喝的同时，红毛小犬喉咙里亦发出微弱的警示声，重新躲进了毛绒口袋中。就在之前小舟所处位置，火鳝已经冲破冰面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其躯干圆滚滚的，比水牛还粗，无鳞，腹部呈浅红色并伴有无数斑点，深红色背脊之上却长着一道黄色的背鳍。其整个形态就如放大了无数倍的鳝鱼，只是颜色不同，且腮部之后多了一对驴耳状的耳器，无毛，骨质。火鳝蓄势已久的突然袭击却扑了个空，甫一现身，就对着小舟发出伶俐的尖啸，似极为恼怒。“畜生！速速离去，真要找死吗？”

高州喝。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有动杀念，给了火鳝极大的包容。风池一脸的黑线，回头看着身后不远处那如同冲天赤柱一般火鳝的小半截身体，心底一阵发毛。他就不明白了，师傅口口声声说宰杀此精怪不过举手之劳，缘何一再忍让，放任它尾随了三日之久，又容忍它在小舟附近徘徊一个多时辰，现在此怪都向小舟发动突然袭击了，师傅居然还在忍耐，就算此怪是师傅的亲儿子，也犯不着调皮捣蛋不打它屁股吧？若是以前，风池可不介意将此愤懑之言不管不顾宣发出来，高州亦顶多与他抬杠或对骂而已。这会风池不敢没大没小了，高州脑子坏了的毛病似乎好了，很威严。火鳝一击落空，又被高州训斥，其蒙昧的兽性终究突破了理智，粗壮而弯曲的躯干向后一仰，腹部陡然膨胀，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此球快速沿着火鳝身体上抬，从腹部开始蔓延至脖颈处又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喷出。水桶粗的火柱延绵百丈，瞬息之间就到了小舟上空。风池面色如土，近乎本能的催动化茧术，用绿色光罩包裹住身体。“孽畜！”

高州大骂，再一甩袖子，一个气盾将小舟团团护住，与此同时他手往舟头一拍，精纯真气注入，小舟顿时脱离冰面，如巨石凌空，直冲霄汉！这时，风池骇然发现，就在船沿之外，一排尺许长半尺宽的白森森獠牙近在眼前，竟然已处在一张不时何时近身的庞然阔口之中。原来，火鳝以火焰为掩护，眨眼间冲入水泽潜行到了小舟之下，妄图连人带舟一口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小舟在高州的操持下，只一闪就偏离了火鳝之口，“碰”的一响，那是火鳝牙齿咬合迸发出的强力，它堪堪咬了个空。几乎是同时，高州一张口，喷出一物。风池只觉眼前寒芒一闪，耳边疾风呼呼作响，一阵头昏眼花。当他回过神来，发现四周空落落的，那条火鳝不见了！他再往船首看去，高州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一身衣袍却无风自动，发出猎猎之声，好不威风。风池顺着高州目光指向快速望去，但见百丈外的半空中飞腾着那条骇人的火鳝，它整个形貌都毫无遗漏的呈现在空中，但它恐怖的气息已经没有了，如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火鳝之前咬向小舟之举大概用尽了全力，其上升之势直到这一刻才止住，下坠之态甫一现，其粗大的身体就像被破开的竹竿，一分为二，软绵绵耷拉着，正往冰面砸下，漫天的鲜血与凌乱的雪花混合到了一处。“畜牲，偏要找死……”高州摇了摇头。风池耳闻师傅喃喃之时，目光仍停留在火鳝那两片巨大躯干上，他格外好奇，自家师傅喷出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眨眼间就将如此凶恶的精怪给弄死了？风池也确实看见了那个东西，就在火鳝两片躯干完全分开的刹那，一道光华一闪，再一晃，便被高州吞入了腹中。这东西究竟长什么样，是个什么形状，他可是一点没看出来。“师，师傅……那是啥？”

风池结结巴巴，这一瞬他对师傅的崇敬达到了极致。他突然发现，师傅不疯也挺好，比疯癫时威武多了。有这么一位神通深不可测的师傅，他到了中土岂不是能横着走？“为师的本命法宝。”

高州轻描淡写，目光停留在即将实实砸向冰面的火鳝残尸，一挥手，两道真气溢出，围着火鳝残尸一绕，两张完整的鳝皮平平整整剥离了下来，如在空中张开了两幅巨大的旗帜。高州再一卷袖子，两张火红大旗急速向他手中飞来，很快缩小，没入其袖中。“哎，勉为其难收点利息吧。”

高州随手宰了此精怪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后他目注风池，“我们的麻烦来了，抓稳！”

还不待风池反应过来，高州足下真气注入舟内，一层莹白光华透出船体，此舟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蹿。风池赶紧趴在船内，死死抓住船板，就怕一不小心被迎面的风给刮出去。“你若再敢露头，就把你扔下去……”凛冽朔风中，风池依稀听到高州这么说了一句。“师傅，你……你是在说我吗？”

风池糊涂了，师傅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可自己从头至尾都没有招惹谁啊？风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胸前的毛绒袋子内，红毛小犬听了高州之言，正瑟瑟发抖，黄豆大小的眼珠里满是惶恐之意。火鳝残躯将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就在其躯干入水的刹那，其血肉包括骨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水面瞬间赤红一片，以此为原点，急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就像将整个大泽之水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朋的染缸。就在水面泛红的同时，冰层之下发出密密麻麻的声响，如乱矢飞射！红潮泛滥之处，无数的水怪和大鱼在争先恐后吞噬湖水，甚至因数量太多，彼此倾轧、拼斗起来。这些大泽中的生物皆具有天生的神力，拥挤之中，三尺之厚的冰层竟也无法抵御它们此起彼伏的冲击，使得极寒导致的冰封大泽提前开湖了一般，放眼望去，厚实的冰层一块块裂开，高低彼伏，极为壮观。可怕的是，这股红潮在弥散了极远距离后仍没有止歇，还在层层润染开去。这可是一条实打实的聚元境初阶精怪，饱含了它血肉的红潮对于低阶精怪是大补之物，就算是普通鱼类吞食了也是大有益处的。而这些快速聚集而来的鱼类或精怪，同样又是其它更高等阶精怪的食物或者是开胃小菜，可以说这片红潮的出现，意味着云梦泽中一场大型猎杀开启。火鳝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精怪打它的主意，可只要一死，其全身上下无不溶于水，且瞬间蔓延向四面八方，就像是要引来其它精怪为自己报仇一般。这就是高州一忍再忍，不愿招惹火鳝的缘故，火鳝的难缠正是表现在其死后出现的这种特性。高州操舟始终在红潮前端丈许左右距离快速滑行，既不增速，也不减速。风池早发现了身后如同战场一般的冰下世界，亮如星辰的眼睛里既包含骇然，又生出明悟的神光。显然，他在思考这一场经历，自己究竟应该记住些什么。一个时辰之后，那片急速扩张的红潮渐渐稀薄了，高州将法力一收，再度坐在船头。无需高州吩咐，风池拿起骨篙向冰面点去，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精怪扎堆聚集，必然引来更强大的水族，会超出你想象，届时不要慌。”

高州嘱咐。“好的。”

“你懂了？”

高州忽又问了一句。“懂了一点，还要再想一想。”

风池回答。“多想一想，以后你会有很多机会面对同样的事情，甚至是更可怕的事情，你需要注意什么，需要提前准备什么……”高州的声音隐去，连同其强大的气息也收敛了，就像个普通人。风池之前不在意，这回他终于知晓高州为什么要装普通人了。修士的血肉是精怪的大补之物，越是强大的修士当然是更强大精怪的进补首选，高州收敛气息，也就避免了被强大精怪盯上。弱小亦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劣势，有时甚至是优势。就像猛兽争夺地盘时，通常只专注与其同样强大的对手，但蚂蚁进进出出安然无恙。风池喃喃自语：“看来，以后要学的东西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