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高枕无梦痕。建西的天亮得比地处沿海的华亭来得晚不少,村寨里公鸡打鸣声没有惊扰到君栖,澄馨兰垫着脚爬在窗台上往屋里看,君老师乌黑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睡得很是香甜。起床后,小女孩来过好多次了,要不是婆婆拦着不许她打扰老师休息,她早就要进屋和老师耍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庵堂门前,婆婆手持念珠,还在蒲团上打坐诵经,不大的佛坛上供奉着菩萨像。“馨兰,过来坐下。”
优姨语气和蔼,没有回头。不知怎地,自打记事起离开父母和婆婆相依为命,馨兰就惧怕优姨,虽然她一直慈祥和蔼,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哦。”
小姑娘揪着小黄鸭,悄无声息坐在优姨身后的蒲团上。“喜欢新老师吗?”
“嗯,喜欢。”
馨兰咬着嘴唇,犹豫了会,接着说:“她身上有光,淡黄色,还镶着银边,好美,反正比我的好看。”
“你这个傻丫头呀,这那能比。”
婆婆叹了口气,她搁下念珠,“去吧,君老师醒了,去帮忙打水洗漱,待会你布姨会来给老师送些吃的。”
话声刚落,黄鸭女娃已经窜出了佛堂。阳光透过白棉窗纸照射进来,君栖眯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揉搓着酸痛的腰肢,房间里除她坐着的单人床外,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五斗柜,油漆斑驳看上去有不少年头了。炭火已经熄灭,墙壁木护板被熏得乌漆巴黑,屋里很冷,她哆嗦着起身取下挂在竹竿上的羽绒服披上,从行衣箱里取出保暖内衣换上,她蜷坐在床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洗漱台,虽然来之前有心理准备,眼前一切依然破旧地令她非常不适应,好像身处在一个超现实的世界里,之前生活中的种种理所应当舒适和方便统统消失了。房门轻叩,“老师,可以进来吗?”
屋外是女孩熟悉的声音。“那个,是馨兰吧?稍等。”
君栖记起那个话特多女学生的名字,她随意盘起头发,打开房门,还是一身黄色卡通鸭,小女孩背着手,头系青色方巾,眼睛乌亮滴里骨碌在君栖脸上打转,老师还真是美不胜收。“老师去洗脸吧,热水已经烧好了。”
馨兰歪着头说。君栖拿上洗漱用品,随馨兰来到屋外,平跟鞋在架空的木走廊上踢踏作响。飞檐伸出干栏外,青灰色小表瓦一直铺到屋脊,院子正中两层小楼正门敞开,里面烛火摇曳,隐约有菩萨画像,她呀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座佛堂,两侧簇拥着厢房,自己昨晚正是睡在厢房里。“婆婆正在早课。”
女孩顺着君栖的目光,解释说。围合起来的院子不大,石板铺地,绕到厢房后面有洗手池,旁边就是厨房,外面是一小块平地,开垦成了菜园,包心莲花白满眼霜白,蔫蔫的没有生气。君栖见有一口水井,井口用青石砌成,她好奇地蹲下身探望,井水幽深,水面上涟漪一圈圈荡开,一阵眩晕感袭来,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炫丽而美好,令她久久凝视,无法移开眼睛。“老师,洗脸水弄好了。”
馨兰的声音穿透遥远,眼前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君栖回过神来,骤然回到现实,她赧然一笑,犹豫着说:“这井水,像看万花筒似的。”
“哦。”
小黄鸭随口应着,吃力地将开水壶抬回到灶台上,洗脸盆里热气升腾,她从水缸中舀了勺凉水掺了进去,手指头热水里中探了探。“老师,冷得话,我给你加热水。”
热毛巾抹了一把脸,君栖觉得神清气爽,一张脸白里透红,灿若桃花。她撸了撸女孩的头巾,小黄鸭蹲在她身边歪着头痴痴地看着她笑。“看什么呢?”
“老师长得真好看,我以后也这么漂亮就好喽。”
女孩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君栖。“馨兰也很好看呀,小圆脸得多可爱。”
“圆脸不美,鹅蛋脸才美哩,就像红樱姐姐那样。”
小黄鸭嘴角向下撇了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还有那个什么延颈秀项,明眸善睐,都是说锥子脸美,大脸盘上美目就显不出来了。”
君栖惊住了,村里长大的小孩子,怎么会随手拈来这么些诗句,她从小家教严格,记忆力又好,总算还能记起后面那两句来自曹植《洛神赋》。她诧异地问:“馨兰,你今年才上二年级吧?谁教你的这些诗词?”
“秋老师带回来的那些书里都写得有。”
小姑娘低着头一脸哀怨地说。“馨兰眼睛可美了,长大了会更美,圆脸的美女也很多呢,杨贵妃就是呀。”
她安慰着女孩。小孩脸霎那间云开月霁,笑容满面。“这里有洗手间吗?”
她吱唔着问女孩。“这里呀!”
小黄鸭手指着水缸。“这里?洗手间?”
“对呀,用勺舀水出来洗手。”
小女孩一脸无辜。“我是说厕所。”
女孩憋不住一脸坏笑,“哈哈,我知道,洗手间就是茅房嘛。”
君栖轻咳一声,摇头暗自好笑,跟着女孩往后面青石板路走,这小丫头精灵古怪,了不得,这就敢跟老师开上玩笑了,她挺了挺胸,摆开老师的威严。茅房还真是茅草铺顶,她犹豫地站在外面。“里面可干净,婆婆不让外人来哩。”
女孩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拾掇完毕,君栖盘起高高的发髻,又是惹得小女孩眼神倾慕。随着小黄鸭绕回院子里,一袭灰布棉袍、头束靛蓝色头巾,优姨已经侯在佛堂门口,额头光洁明亮,左手捻着佛珠,右手掌竖起作单手礼,“君老师休息得还好?““阿姨早。”
君栖慌忙双手合什回礼,洗漱用品叮铃咣当掉落地上,小女孩蹲下手脚麻利地拾起,肃立一旁默不做声,两只眼睛闲不住地打着转。“这里是庵堂,我是居士,这里没有师傅,不用行合什礼。”
优姨格外和气,她拉起君栖的一只手,掌心向上仔细端详,“瞧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原还怕你刚来就生场病,那可真对不住你家人了。到底是年青人,血气旺盛,睡了一觉就大好了。”
君栖不明就里地咯噔了一下,她心底里和这位优姨天然地亲近,便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亲切而温暖,好像自己家人一般,这或许是为什么昨天一个人在古老的厢房里会睡得那般安心。“那是因为这里的菩萨保佑吧?”
君栖笑着说。“菩萨不是大夫,不会去治你的病,还是因为你有善缘得善报。”
君栖瞥见一旁垂手噤声的小姑娘,有些好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敬畏慈眉善目的婆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她伸头看向庵堂,大门匾额斑驳,水月庵三个字几近泯灭。“昨天没和你说,是怕你心里有想法。”
优姨侧身低头垂首,抬手向里,五指并拢,“里面供奉着水吉祥菩萨庄严法相。”
见君栖不是太明白,优姨解释道:“也就是观世音菩萨三十三种化身之一的水月菩萨。”
阳光恰好穿过云层间隙,越过院落照进佛堂,坛前高悬一幅彩绘菩萨画像,观世音静坐于青莲之上,神情自若,右脚盘曲,右手撑在盛开的莲花之上,左手随意搭在左膝,目光望向一波绿水,凝神遐思,远处白光鳞鳞,一睹之下万缘皆空。“好自在的观音像,画得太美了。”
君栖不禁赞叹道。“君老师见笑了,谈不上画得多好,不过是用心罢了。”
优姨谦逊地说道。“是您画的?”
君栖震惊不已。“原本那尊木雕像老早破损得厉害,没得钱去修,只好用画像来代替了。”
她双手合什向着菩萨说道。束手束脚小黄鸭扭来扭去,她无聊地用脚尖蹭着石板上的青苔。阿婆每年浴佛节时都会新画一幅菩萨像换上去,这幅她已经看了大半年了,也没见有多好。“君老师请回厢房吧,布家妈妈送来了鸡汤,就快到了。”
“鸡汤?!“小女孩欢呼雀跃起来。“皮子又紧了,是不是?你不许去,马上跟我回去做功课。”
小女孩哦了一声,满脸的哀怨,垂头丧气地跟着优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