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盘山蜿蜒的山路上,一匹健壮的骡马全身紧绷,粗大的鼻孔喷出白色蒸汽,老村长弯着腰,紧紧牵着马脖子上的辔带,身子越发佝偻。春寒料峭,他松开深灰色对襟毛毡的纽扣,汗珠透过贴身棉布汗衫,着实不太舒服。轮子时而陷进半干不湿的车辙里,柞木车辕在起伏中咯吱做响,他心疼负重太过的骡马,回过头看了眼油毡布下面满满一车的货物,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当地辛辣的包谷酒和旱烟丝这些沉云所老寨子里必不可少的日用品,还有半车的书本,除了春季教材和练习册,大部分都是助学机构捐赠的书籍,秋涛老师当宝贝都拉了回来。“小老弟,加把紧,翻过这第四盘,下面就好走多了。”
他看着骡马低垂的眼睑,讨好地说,“回去吃豆饼,今天管够。”
骡马抬眼对了下眼神,扬起脖子,嘶鸣一声,喷出团热气,奋蹄向前。旁边正埋头向前推着车帮子的年轻人,觉得手上力道一松,他扬起头来微微一笑,“老村长说话算数,可不许短斤少两。”
他回过头冲着在马车后面搭手推车的两个学生说:“澄崖,今天喂饲料时要盯着爷爷,别又在在豆饼里加干草料。”
马车挡板后面的女孩刚抽条,靛蓝色头巾上,绣着圈红花绿叶,衬得肤色愈加白皙,两条长长的辨子垂到腰间,青布棉袍的交领和袖口也有女孩自己绣的缠枝花,针脚细密。 她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长长,仔细听着秋老师说话,生怕漏了一个字。在澄桃心里,除了爷爷和哥哥澄崖之外,秋老师的份量最重,没有谁比得上秋老师的学问和风度。澄桃身边是哥哥澄崖,虽然只比澄桃大一岁,却要高出一截,长手长腿身材很是匀称,一张古铜色的脸如雕塑般棱角分明。他高声哎了一声,随手擦了把汗,然后伸直双臂继续卖力地推车。老澄头回头瞪了一眼满口答应着的孙儿一眼,换上满脸的笑容对年轻人说:“秋老师莫乱说噻,我郎个会是说话不做数的人嘛。”
在沉云所说一不二了几十年的老村长,在秋老师面前从来没有一点脾气,单凭他在沉云所独自坚持三年助学的壮举,老澄头就满心佩服和感谢,这可是本地人都觉得艰苦而纷纷迁走的地方。如果没有秋老师的坚持,像他这样的老家伙,那怕不舍得,为了孙儿孙女也只能下山去混吃等死罢了。山路平缓了许多,秋涛趁着手上松活,伸手到油毡布里摸了摸书本,还好依然干燥,并没有被山坡下的那阵风雨打湿。“老师,书没湿吧?”
秋涛对面,扶着车帮子向前推的男孩担心地问。“没湿,多亏咱们江山细心,在干草上面又铺了一层塑料布。”
秋涛向德江山竖起了大姆指。德江山清秀的脸上抹上了红晕,不晓得是因为秋老师的夸奖还是太用力了的缘故。“江山哥,你和德胖子真个是亲兄弟俩吗?”
一旁剪着短发的澄红樱见德江山不好意思的样子,半开玩笑说,“你看你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那像那个胖子,像个跟屁虫似的,死皮赖脸地跟在我家馨兰妹子后头。”
“福山心算可快,心也善哩,嘴上不讨好,但有吃的,总会把最好的留给馨兰。”
德江山帮着弟弟说话,眼神清亮。他呡着略显单薄的嘴唇,偷偷暼了眼跟在车后头的澄桃,长长的睫毛和水灵灵的大眼睛真好看。“爷爷,新来的老师长得美不美?”
澄桃问道。“美不美,你自己去看。人家君老师可是从大城市来的,学问大是真的。”
老村长摇着头说,“可惜哟,身子弱了些。”
他想起君老师上回昏倒在马车上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君老师气血两亏吗?我去找嘎道士讨株灵芝为主药,再切些江山哥家种的新鲜天麻,还有陈年的黄精,”红樱沉吟了片刻,“澄崖哥哥再去峡江后山采些珠子珍,那就最好了。”
“嗯,好方子。再上橘皮、甘草、柴胡这些佐使药就更好了。”
德江山附和着,一副老中医严肃的模样。“嗯,我再去采些岩耳,请你姆妈抄盘小公鸡,益气补血。”
澄崖笑着对江山说,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澄红樱见澄崖答应了下来,清新秀丽的瓜子脸神采飞扬。“三个小学生,凑成了个嘎神医。”
秋涛笑着说,三个孩子和嘎道士看病开药时的神态倒是挺像的。“是四个。”
澄桃举着手,鼓着脸蛋,故做生气地对秋老师说。“喔?澄桃什么时候也跟着道士学草药了?”
秋涛一双好看的杏仁眼,和煦地询问道。他顺手理了理散开的头发,山下修发师执意帮他剪了个眼下时尚的侧分刘海,直到现都还挺不习惯的。“我才不找道士学,他整天邋里那遢,脏兮兮哩。我找优婆婆一样能学。”
澄桃眼眸流光转动,秋老师的新发型还挺好看的,比山下广告上的模特还要帅。老澄头牵着骡马,自顾自地绕过烂泥坑洼,他听着四个孩子的对话,乐得脸上的皱褶愈发多了些。沉云所几十年来,即便在人口鼎盛时,走出延绵大山外头出息了的年轻后生,也就一个把掌的数,据说最成功的一位在京城里吃上了公家饭,自打接走了双亲后,就从来没有回过沉云所。那些搬迁到山下平坝的人家,找到挣钱营生的都还过得去,也有离开建西到富庶的平原讨生活,每月寄钱回来给家人花销,他们或许能通过勤奋挣到小康的家底,要想再往上走,做到出人头地就很难了,毕竟是山里人眼窝子浅了。眼前这几个孩子,加上没有下山的德春江、澄馨兰和布婆娘家的德福山,这七个留守在山上的孩子个个都是他一辈子难得见到的钟灵毓秀,不要说坝子里的乡镇学校里那些娃娃比不上,恐怕和州县的孩子相比也不会差。他既高兴又犯愁,澄崖和德江山眼看就要小学毕业了,让他们就这么一辈子埋没在山里的那些荒地里,他决计不答应,说什么也要让孩子们上完中学。他瞅了眼秋涛老师,这个干干净争的外乡人对孩子们的好,连他这个山寨的最后守护人也比不了,他总觉得没有秋老师,这几个孩子或许开不了窍,没有了这份不寻常的灵秀。他曾经揣着担心问过秋老师孩子们求学的事,秋老师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只是要老村长相信他能给孩子们周全的安排。“到时候你可别舍不得。”
未了秋老师含糊地说,眼神却一点也不含糊,他能看到满满的自信。原本就不该由一个外乡人操心的事,也是没法子想了。“过五盘了,孩子们再坚持会。”
秋涛为大家打气,除了健壮结实的澄崖,其它三个孩子显得有气无力,扶着车帮子不说话。“澄桃、红樱带着大家唱歌麼。”
他提议说。澄桃的眼睛闪亮,将两条长辫甩到身后,“红樱妹子,你说唱啥好?”
澄红樱歪着头略微想了下,“要不唱婆婆教的创世谣吧?你来唱,我来和声。”
悠悠太初头年份,最初最初古时候;草草芭茅未长成,花花野菜还没生;德江山拿起水壶,润了润嗓子,和红樱一起唱起了合声,只有澄崖没有加入合唱,只是打着拍子,小声地跟着哼着曲调。清亮的歌声悠扬在山谷之中,惊起数只斑鸠盘旋起于山谷,落在树枝头,羽冠耸动,啼鸣不止。四个孩子兴致昂扬,一路唱着创世谣,望见了三跌水,走近了响水溪,踏上了举人桥的青石板板。河对岸,身穿宽大棉袍,竹竿般瘦削的小男孩寥落地蹲在溪水边,看了一个上午随波逐流的落叶。听得歌声入耳时,他站了起来,扔掉了手上的竹枝,立在举人桥的另一头,眯着眼睛呵呵直乐。“大头!”
澄桃拽过德春江,掏出块奶糖,剥了糖纸塞进了他嘴里,“好吃不?老贵哩。”
又往他脏兮兮的棉袍口袋里塞了一小把。春江点着头,咧开嘴,眼睛笑得快眯成了一条线,又怕糖果从嘴里掉落,忙又闭紧了嘴巴。“老师好!”
德春江昂着头,含糊地向秋涛问好。秋涛蹲下身子,平视大头的眼睛,郑重地说:“春江帮着照顾新来的君老师辛苦了,谢谢。”
福山晃着硕大的头,羞涩地低下了头。“这孩子,那里都好,就是个闷葫芦,只会叫老师,连爷爷都不叫一声。去,把骡子牵回家去。”
老澄头将缰绳塞到他手上,那头骡马平常除了老澄头,谁要靠近就会挨一蹄子,此刻却温顺地垂下头,春江闭上眼睛将脸附上去细语片刻,然后牵起缰绳领头走去,小小的男孩,大大的骡马。“去吃爷爷的晌午饭去喽,每人加个荷包蛋。”
澄崖大方地招呼着大家。“老师加两个。”
澄桃欢喜地补充说道。“听我孙子孙女的,走!”
老村长大手一挥,佝偻的身子似乎挺直了些,眼角添上了许多褶皱,回到山里就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