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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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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君栖向秋涛请了假,领着爷爷去走走转转。君栖挽着爷爷的手走在前面,乔樵和随从跟在后面。紫竹林里春笋萌发,有些已经钻出了地面,绕过新绿萌发的竹林,一行人向水月庵行进,君栖迫不及待地要带爷爷去看看她住宿的地方。下过雨的山道湿滑,君栖已经习惯爬山,脚步轻盈,絮叨着这一个月来在沉云所村所经历的桩桩件件事情,说到开心处时笑靥如花。君颜攥着孙女柔软的手掌,若有所思,他没想到君栖在这个偏避的山寨里会如此开心。君栖从小丧母,又得不到亲生父亲的父爱,虽然有自己的照顾,但毕竟隔了一辈,女孩子的很多心事没处倾诉,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调节,所以看起来乖巧听话,其实内心包裹得瓷实严密,有意无意和外人保持距离,像今天这般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其实不多。 这样想来,她倒是挺不容易的。一行刚踏进水月庵简陋的山门,优婆夷听得君栖的声音,从观音堂里转了出来,头系灰布方帕,依旧一身阴丹士林长袍,手执念珠辑手向君颜一行施礼,面色平静,并没有见到陌生人的诧异。君栖挽着爷爷的手向居士介绍,君颜拱手回礼,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细细观察这座朴素得几近寒酸的佛堂,只有一重院落,小小厅院打扫得干净整洁,青石板上的青苔痕迹,斑驳的木护墙,年久失修的木廊地板,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不过佛堂之上竟然有数间禅房,令他暗自称奇。居士不动声色地说:“老身和两个孙女住在上面的经房,菩萨最是慈悲,不会计较这些小处。”

她用手指着厢房当中的一间,“秋老师住西厢房,方便休息。”

君颜在宗教方面是典型的拿来主义者,平时和道士素有来往,遇到公司开业新宅落成都会请他们来做个法事,开个光什么的。但他并不排斥佛教,游历名山大川时,遇到佛寺也会去拜一拜,求个心安。随着居士步入菩萨堂,只见陈设简单,一张供桌上放置着上百盏明晃晃的酥油灯,房梁柱已经被灯油熏成墨黑色,庵堂正中央悬挂一张彩绘菩萨画像,观音菩萨跌落于青莲之上,手指所指处莲花绽放,目光所及绿水涟涟,光华毕现,一时间君颜不禁双手合什,心神凝集,竟看得有些痴了。“人们常说出神入化,原来说得就是这样的意境。”

他喃喃地道,“请教大师,这幅画是从哪里得到的?”

君家原本书香门邸,弃文经商始于君颜,不过家学深厚的他,自小耳濡目染,古玩字画无不精通,算得上儒商中的翘楚,他创办的华懋馆藏算得上是私人博物馆中的顶级存在。“爷爷,这是优姨自己画的,优姨每年都会绘制一幅新的水月观音图。”

君栖插嘴说道,“您是不是也觉得意境特别高远?”

居士颔首答道:“一幅画而已,不值一提,唯手熟耳。”

君颜看向乔樵,眼神交会见他也是一副心往神驰的模样。“优居士太过谦虚了。菩萨画像我观摩过不少,唯有这一幅直达心境,感悟良多,称得上佛家重宝。”

他看向居士的眼光增添了许多敬意。君颜向居士请了一盏酥油灯,点亮后供在案桌前,拜了拜方才离开。“水月庵偏僻简陋,难得君老先生光临,上去喝杯茶歇息如何?”

居士邀请道。顺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君颜、乔樵和君栖跟在优婆夷身后上了二楼,居士推开居中的一间,请大家进去。君栖知道最左边是居士的卧房,右边端头的一间是红樱和馨兰的房间,她经常去辅导两个小姑娘的功课,中间的这间经堂她也是第一次进来。光线从开在东边木墙上的窗户照射进来,整个经堂显得敞亮,一张长条桌子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茶具,数只粗大的檀香木柜子沿着墙角摆放,里面装满了居士手抄的经书,一座一人高的木造像随意搁在墙角,木质发黑有损毁。居士将铁水壶架上火盆上煮水,房间很是暖和,君颜脱下毛呢大衣,随手拿起本经书,一手写经体有菩萨慈悲的雍容,也有金刚无畏的冷峻,这是抄经无数的有德高僧也难以企级的高度,君颜暗自赞叹,对眼前这位正低头拨弄炭火的居士愈发好奇。一只黑白花猫悄无声息地窜了进来,蜷缩在君栖脚边,任由她伸手挠它的脖颈。“咦?这尊菩萨木造像是紫檀的?”

传来乔樵惊呀的询问。他蹲下用衣袖拭去搁在旁边的断臂,凑到光线下去看,木头显露出诱人的水波金星纹理,这可是顶级的紫檀木材质啊。他忙不迭地擦拭木造像基座,显露出同样的水波金星纹。我的天啦,这么大的佛像竟然是用整块紫檀木雕刻的,他呆立在木像前,难以置信。君颜扬起了眉毛,乔樵代表他具体负责管理华懋馆藏,每件藏品都要经他同意后才会购进,阅宝无数的他会产生这么大反应,可见这座紫檀木造像有多么不俗。君颜放下经书,走到墙角伫足端详起来,这是一尊菩萨立像,菩萨赤足立于波涛之上,雕工繁复的光环正中是线条立体丰腴的脸部,头侧向右边,双手自然下垂,右手已经残破,断成两节。她腰胯向右弯曲,袈裟袒右臂,束于肚脐,褶皱栩栩如生,垂于足踝。整座木雕加上基座约1.5米高,直径20公分左右,整座造像没有任何拼接,完全是用一整根大料雕刻而成。乔樵抚摸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包浆,激动地说:“俗话说紫檀木十料九空,整根大料实在是太难得了。老爷,我经手过的紫檀藏品不算少,这么大的紫檀雕像还是头一次见到。看这包浆年份不算短,应该是老料。”

君颜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面色波澜不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自己虽然喜欢收藏,但并不痴迷于此道,紫檀虽然贵比黄金,但毕竟还是有价的,天下好东西很多,哪里收得过来。不过这件紫檀菩萨造像出现在这里,还是让他很意外,看来这个小小山寨的隐密还真不少哩。“请问优居士,这件菩萨像有什么来历吗?”

乔樵按倷不住地问道。居士拎着铁水壶,正往茶壶里注水,雾气袅袅攀升,和光同尘,她头也没回地说:“算是个老物件了,当年千户宣慰使请来这里供奉的。”

“呀,这就是布姨说的那座菩萨像吗?听说有好几百年了。”

君栖想起她刚来的时候布姨和她扯得那些个闲话。“恐怕还要长些。”

居士淡定地说。“比好几百年还长?!”

乔樵吃惊不小,“您是如何知晓?”

“背后有刻字。”

优居士淡淡地说。“有刻字?”

这引起了君颜的兴趣,如果这座菩萨像真是件文物的话,那它就远远超出了紫檀本身的价值。“能否一观?”

君颜问道。木像背面靠着墙壁,要挪出来才能看到。“先来喝杯茶罢,山里水凉得快。”

居士将茶水注入四个茶杯,缓缓地说。乔樵不舍得又探头向木像背后看了一眼,怏怏地随着君颜落座,拿起杯子就喝,一心只想着菩萨像,心痒毛抓,心思完全不在品茶上。君颜看在眼里暗自好笑,他拿起茶杯,茶香扑鼻,尝了一口,久经训练的味蕾立即识别出这是上等货色。“果然是好茶,应该是刚抄制的新鲜茶叶吧?”

他赞叹道,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陶瓷茶杯,龟片状的裂纹布满杯身,很有古趣,他慎重地把茶杯放下。“是不是特别好喝?婆婆自己种的茶树上收的第一茬嫩牙,我还帮忙摘了呢。”

君栖挺起胸脯说。在爷爷面前,君栖平日在居士和两个娃娃面前做老师的矜持此刻除去了不少。望见青袍老人满腹的心事,居士平静地说:“那上面的刻字老身记得。”

她取出抄经本,用笔写下一行字。君栖探头去看,一手精妙的抄经体,她不禁念出声来:“玄元二十一年奉旨敕造奉养慈庆皇太后真身。”

“玄元二十一年?”

乔樵心中一震,茶杯里的水泼洒出些许。他对玄元这个年号并不陌生,“这是大兴王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距今有1000多年的历史。大兴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王朝,疆域辽阔,玄元皇帝的嫡母慈庆皇太后是西域和亲的公主,笃信佛教,受她的影响,整个玄元一朝佛教兴盛。”

他喝光杯中的茶水,激动地说:“这尊菩萨像鼻梁高挺,衣饰迥异中原,的确是西域佛造像的风格,又有中原雕工的细腻刀法,不愧是王朝鼎盛时期的创作。可惜这个辉煌的王朝十数年后毁于内乱,加上异族趁机入侵,接下来是将近百年的生灵涂炭,所以那个时代的物件完整保留下来的很少,像这样的宝物就更少了。”

“嗯,玄元之乱,初中历史课本里有学过。”

君栖说,“还真是件文物呢。”

“这可是千年历史的珍贵文物,是皇帝为他亲生母亲制作的供养菩萨!非同小可的皇家大制作。”

乔樵站到了木造像前,目光呆滞,喃喃地说。居士又为大家续了轮茶水,平淡地说:“就是一尊雕像罢了,不必太过执着,各位身上的物件,那一样不是同寿于这颗星球。”

一直沉默不语的君颜,此时扬起了卧蚕眉,惊异于寓居于偏僻山寨的居士竟然有这番见地,不禁平复起对这件重宝的企图心。“乔樵,听居士的,别太执着了,先过来喝茶吧。”

君颜向呆立在菩萨像前的乔管家招手示意。乔樵心神不宁地坐下,守着若大的一座华懋馆藏,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今天明显失态了,不过面对这样一件有明确纪年出处,国之重宝级的存在,如何不让他心痒毛抓,恨不得立刻开价收了它。他看向老爷,明白无误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思,只要君颜默许,他便准备向居士试探了,只不过他捕捉到的是君颜制止眼神,这让他清醒了过来,放弃了开口的念头,只好拿起茶杯掩饰内心的失落。“茶已过三巡,天色不早,去路漫漫,老先生请下山吧。”

居士起身肃立送客。君颜毫不犹豫,起身告辞,临离开前,居士赠给他一本手抄佛经,正是他曾经翻看过的那本,君颜再三感谢后收下。下得楼来,君栖又领着爷爷和乔叔参观了自己住的那间厢房,这才一起走出水月庵的山门,下山离开。“时间晚了,不然还要带爷爷去山上的青崖观去转转呢。”

君栖指着山顶郁郁葱葱的青岩油杉树林,兴趣盎然地说。“算了,下次吧。要再看到什么宝贝的话,你乔叔就打算留下来不走了。”

君颜打趣乔樵说道。“下次?这么说,爷爷这次不带我离开喽。”

君栖惊喜地说。“你本来就不想离开,我还能把你绑走不成。”

君颜白了孙女一眼,她带他来水月庵,不就是想表白自己在这里很好很安全嘛。绕过紫竹林,学校已经下课了,孩子们都没有离开,仍然聚在操场上,听说君老师不会跟着银发爷爷离开,还会继续留下来,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君栖见得一张张小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心中一阵柔软,眼前涌起一阵水雾。布茂兰在翘角飞檐下迎候大家,先前德福山已经飞奔回来报告了来客们的阔绰,她用竹蔑大簸箕把晒干的药材摆在了门口,端公祭期间有香客上山时她也会这样摆摊,价钱比药材商趸收要好得多。果然君家大气,那个自称是乔叔的青袍老人略略讲了讲价钱,每样买了一大包带走,这让布茂兰喜逐颜开,白皙的脸庞愈发妩媚,拿起一篮子的土鸡蛋硬要塞到君颜的手中,君家爷爷高兴地收了下来,随从中有人问了价格,最终还是付了钱。布姨心情大好,又高看了君家一线,内心揣测君家的富贵或许可以比得了山下镇里张老板家,据说镇上半条街的铺面都是张老板的产业,可惜他从不来上香,不然说不得也会这般不问价钱从她这里去好些药材。三辆越野车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山坳里逐渐远去,君栖在七个孩子簇拥下,叽叽喳喳的喧闹声盖过了响水河里的流水声,澄桃扑簌着水旺旺的大眼睛请君老师去家里吃腊排骨,春江拎着沉甸甸的礼品袋,仰着大脑袋笑嘻嘻地看着君栖,眼睛里满是期待。澄崖撒开双腿,朝学校疾跑,按妹妹的要求去请秋涛老师。德胖子也想跟去蹭吃喝,被德江山拦住,小黄鸭用脚踹着他撵了回去,山里一向清贫,没有随意留人吃饭的习惯。红樱不放心,让澄桃保证送老师回水月庵后,才和澄馨兰拎着分来的礼物回家去了。一路欢歌惊起山林里斑鸠临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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