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悬一柄剑,对着洛河岸边的柳树桩一个个三叩首,这种稀罕景象我是闻所未闻,见更是不曾见过。来到东都洛阳,非但眼界得以大开,奇闻异事也领略不少,着实涨了见识。我曾听闻剑神李承影剑不附身,剑好似长在脚下,能够如影随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出剑时气势恢宏,千里斩人头。细看叩首禅僧头上悬着的木剑,“头悬一剑”是谁人招牌把式,我还真是孤陋寡闻。在场指着破败柳林谩骂一早的洛阳百姓,也被眼前景象再次整得云里雾里,满目清奇。喜欢凑热闹的陆尧,此时兴致勃勃,困倦之意全无,探个脑袋向人潮汹涌的岸边一阵探望,恨不得把脑袋举过头顶一探究竟。凑热闹是人之常性,三不要小和尚顺着人潮向洛河对岸望去,手掌举过双眉,瞄了原处半晌。见众人好奇凝望,我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望去,一时也被眼前的情况吸引了注意。河渚之上,仅剩一抹翠绿,那株柳树下有一个不太醒目的坟墓,那里是麻子少年葬母之处,他在那个地方已经守孝三年。三年来,那里一直很少有人过去叨扰,也不见麻子少年与外人接触。河渚地势高耸,远观好似一座离心小岛,于洛河间隔着浅滩,远远望去很是别致,也算洛河一景。头顶悬着一柄剑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体型高大,满脸胡须,好似一座移动的大山,远观便知魁梧有力。瞧这僧人体魄,怕是神将府的守卫家将也未必有其一半壮硕,他的体型很像一头直立行走的蛮牛。小和尚看清头悬一剑,对着河岸断壁残垣叩首的僧人模样,看热闹的兴趣顿时降了下来。“阿弥陀佛!”
我见小和尚右手合十,随口问:“对着树桩磕头的僧人你认识?”
小和尚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脑袋,脸上不见任何悦色。抿嘴停顿了小会儿,小和尚将我拉到一旁:“这就是被师父赶出寺的狂放禅僧,他是酒肉和尚,和小僧可不一样。”
深怕落下自己师父,小和尚急忙补充道:“还有小僧的师父,和他也不是一路人!”
“你担心什么,你又不是酒肉和尚,害怕这条巷子里的人以后不给你斋饭还是怎么着?遇到伤风败俗的僧人就急着撇清关系,遇到德高望重的就自个儿脸上贴金是佛门高僧?”
陆尧说话一直很直接,直接戳破了小和尚的心思。小乞丐据理力争道:“佛门清誉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真正的佛门修行者可不是肥头大耳。”
陆尧没再理他,大概是觉得一直逗他也实在无趣,陆尧有时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心眼还没坏到丧尽天良。我拍了一下小和尚的肩膀:“好了,我知道你是守清规且善良的僧人,不用担心其他人会怎么看你。”
“嗯!”
小和尚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偷偷冲陆尧做了一个伸舌头的鬼脸。大概是摸清了头悬一剑,不停给树桩重重磕头的僧人来路,陆尧一脸讪笑地问小和尚:“听闻阿蜜厄陀禅师为神达昆仑真神寺聆听天藏真经,由东海一路三跪九叩赴昆仑,耗时十年修得金刚之身,河渚之上沿着柳林一路叩首磕头的僧人,莫不是效仿释教历代禅师,入苦俗世悟大禅?”
“剃度出家的僧人就是行为古怪,整日不是磕天跪地,就是诵经念佛,释教佛陀都是靠这种路子塑的金身?”
我的耳畔消停片刻,二人又开始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小和尚一噘嘴,冷哼一声道:“师父常教诲小僧参禅重修心,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天天靠叩首烧香若能成佛悟真经,天下不管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不得被人磕头磕得坑坑洼洼!”
都说释参禅,道悟天地万物,在我看来,无论释教还是道门,寻道修行的法门都稀奇古怪至极,如此参禅悟道,换作寻常人,怕早已精神崩溃。想来儒道修行虽求顺心意,也不乏头悬梁锥刺股的拼命苦学之辈,或许在释、道看来,这种偏执狂也难以理解。小和尚的一席话将陆尧说得哑口无言,他笑呵呵地朝小和尚的光头弹了一下脑瓜崩。“天天就知道耍嘴皮,什么时候等你把桃巷的不二姑娘推倒,然后再把她那个啥......我才敬你是个不怕母老虎的汉子!”
小和尚“哎呦”了一声,不停地揉着脑门,觉得陆尧不可理喻,一脸敬而远之的嫌弃表情。他悄悄来到我身旁,刻意与陆尧保持一段距离,替我鸣不平道:“你做他的主簿,还不如来东陀寺做敲钟沙弥,等小僧的师父受戒披裟,可传你渡劫真经,参得一二天道!”
陆尧瘪嘴一笑:“小和尚口气倒是不小!”
“哼!”
小和尚也是撇过头,不予理睬。所谓天道,乃释教脱离苦海的一门法经,共为九重。道藏经书确立修行之道有三千,天、地、玄、黄、人、畜、魔、妖、鬼。其中,唯天道最为崇高。天道虽强大,若无佛法道缘加持,修得大道成为天人无异于痴人说梦。天下圣人,强如董如风一朝得道,飞升斩龙,不得道缘天时,仍旧止步圣人境,无以登天。天道在我看来,可望而不可即,也就只能做梦想想罢了。小和尚的话再次引来陆尧的质疑:“说不得禅师要真悟得天道,岂不早就金身成佛,光耀四方,哪还轮得到三戒大师执掌明知山的大悲寺!”
“说不得禅师要是成了大悲寺的住持,你怎么说也是首座弟子,哪里需要自己亲自出来化缘?”
小和尚知道自己说不过油嘴滑舌的陆尧,瘪嘴生了小会儿闷气,转移话题道:“化缘也是修行!”
陆尧十分认可地点了点头,又拿小和尚打趣道:“把不二姑娘推倒,然后就地正法,你不但修行,还能与那小妮子巴山夜雨,弘扬大成佛法呢!”
“哼!”
小和尚气得掐腰,背过身去,不再与陆尧理会,他一个十岁稚童,想跟油腔滑调的陆尧拌嘴,眼下还不是敌手。见小和尚生气了,陆尧朝他吹了个口哨,连哄带骗问:“不痴小沙弥,生气啦?要不你给小爷笑一个?你笑一个,我给东陀寺捐点香油钱,每日清晨走十里路化缘,够吃几顿饱饭?”
小和尚冷哼一声,却是不领情。“哼,好僧不吃嗟来之食!”
陆尧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有骨气!”
我夹在二人中间,被吵得恨不得捂住双耳,只能无力地苦笑着。我见小和尚落了下风,气得脸颊通红,忙劝陆尧道:“你就不要再拿小和尚开玩笑了,说不得禅师要是知道你欺负他,哪天来到院前敲三天木鱼,还不得把我们三个连同大黄给超度到西方极乐世界……”小和尚与陆尧拌嘴时,河岸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已是人山人海。我瞧着头悬一剑,从河渚一路叩首磕头向桃柳巷缓缓而来的高大僧人,问陆尧:“好端端的,这人头顶为什么会悬着一柄剑?”
高大僧人走得近了,我才发现他头顶的木剑携有强大威压,那僧人缓步向前时,履步维艰,好似身有千斤巨力盖顶而来!“一身蛮力捶到铁板了,被那剑势压着前行!”
答我话的是狗爷,他出走院门时,身上飘来一阵呛人酒气,熏得我忍不住用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小和尚捏着鼻子,见到狗爷的邋遢模样,避之不及,离得更远了些。狗爷醉意阑珊,眼球通红,本就整日好似没睡醒的眸子望着眼前的一切,眯着一道缝隙,继续说道:“守孝麻子之所以择此地葬母,看重的是洛河柳林的隽秀灵气,这下被此恶僧毁了景致,扰了墓中亲人安息九泉,麻子少年没将他大卸八块,他该感恩戴德!”
若我记得没错,狗爷曾推断毁坏柳林的僧侣是入朝境界,一个入朝境的高手被麻子少年的剑势逼迫得给柳树残骸叩首,这得何等凶悍实力?我见叩首僧人头悬之剑如影随形,吃惊问狗爷:“听说剑道无敌的李承影便是手中无剑,剑却如影随形,难不成守孝麻子的修为与剑神相当?”
狗爷似乎懒得回答我这种无聊且愚蠢问题,眨巴眼睛看我和陆尧,以及身旁的小和尚具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于是勉为其难解释道:“守孝麻子的修为其实不高,刚入境的水准,只是他那柄桃木剑,非寻常之剑,放眼天下也寻不出几柄!”
狗爷的话刚说完,陆尧就好奇心痒,不耐烦问:“那到底是怎样一柄剑,非它不能战儒道至圣郑太白?”
陆尧问的,也正是我至今好奇的地方,想必这个问题已经困扰陆尧三年。我瞧陆尧那张突然冷峻起来的脸,显然十分厌烦狗爷继续打哑迷。“鼋头天师府,可曾听过?”
我和陆尧同时点头。“那僧人头顶悬着的剑,正是天师府桃、柳、槐三柄八钱天师剑中的其中一柄,八钱桃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