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它既在火焰中诞生,也在火焰中熄灭。对此刻的陌城来说,由不同文明带来的战火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刽子手,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如果站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可以看到有数十股人流同时在陌城中流窜,有官兵,有蛮人,亦有普通百姓。然而其中有一堆人极为特殊,里面多是年轻的女人,领头的是一个极为美颜的妇人,一身纯色霓裳更是勾勒出她奥妙无双的身姿。许是急着逃命,此刻的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她来到一座小酒馆面前,作势就要推门,想了想又停下来,等呼吸平缓下来才轻扣门扉。“谁啊,不知道今天打仗不开门做生意吗?”
酒馆内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过了好一会门后有鞋子拖拉的动静。嘎吱一声,门缝中钻出一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陈尹看见来人,神色一怔,又注意到她身后的“特殊人群”,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带她们来你这,希望能避避难。”
兰裳虽然极美,却是城西一带有名的母老虎,但此刻的她温柔如猫,哪里有平日里半分的骄横。陈尹摇头,“你找错地方了,寻求庇护应该去城东,城里最后的精锐都在那里。”
“不”,兰裳见他作势关门,急忙双手顶住,一泓秋水中泛起红润,“求求你陈大哥,我知道凭他们根本保护不了我姐妹,只有你这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陈尹面无表情,依旧拒绝道,“你想多了,我保护不了她们,快去城东吧。”
“如果他们真的能保护这个城市,陌城就不会被攻破了!”
兰裳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神色悲戚,“求求你了陈大哥,如果都是年轻女孩,如果被蛮人发现她们一定会……”话未说完,但下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不少女孩更是坐在地上暗暗抽泣起来。陈尹面色一紧,心中暗叹,‘你果然还是这么聪慧……’他转身走回酒馆,声音不咸不淡,“记得把门关好。”
兰裳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惊喜回头道:“快进来快进来,我们安全了!”
等到把所有人都安顿好后,兰裳来到二楼。陈尹正坐在桌边,怔怔望着窗外发呆。在他的脚边,酒葫芦静静翻倒,壶口有酒水缓缓滴落。兰裳玉足微移,将酒葫芦抱在怀中,轻声道,“里面没酒了,我去给你打点吧。”
“不用,”陈尹从她手里夺过酒葫芦,仰头倾倒,一条银线从壶口倾泻而出,准确落入他的口中,竟是久久不息。“我倒是忘了,当年你救我的时候就是这般喝酒的。一喝就是一个时辰,可把那些匪人吓地不行。”
许是想起些回忆,她嘴角掩笑,黑白分明的眸子比往日愈加传神。“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尹看向窗外,好像窗外的风景比室内更加动人。“听不懂就算了”,兰裳眼神中的光彩黯淡下来,“虽然我知道你很看不起我们这些有不光彩过去的女人,不过还是很谢谢你能收留我们,陈大哥我……”陈尹神色不耐道,“行了,啰嗦个没完,去照顾她们吧。”
兰裳低落地走出房门,“对了,我怎么没看到阿庶,他还没回来吗?”
陈尹始终望着天边,“放心吧,那小子没这么容易死。”
许是想到陈庶的泼赖性子,兰裳笑着点头,“说的也是。”
当兰裳离开后,陈尹重重松了口气,然而还没一盏茶的工夫,她的身影又出现在房门口,“王岷来了。”
………………王珉,一个几乎满足所有人想象中城主模样的男人,他身材雄伟,棱角分明,举手投足自有常人难以抗拒的威严,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与陈尹在私下交谈的时候却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你倒是闲得慌,蛮人都杀进城了还有闲心来找我。”
陈尹见他紧张,索性率先开口道。王珉拭去额头汗水,犹豫道:“不满尹兄,此次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想知道以现今我军之力,是否有能力保下剩余百姓……”陈尹嗤笑一声,“王珉你这城主当的不怎么样啊,连兰裳都能分析出来的局势你会不知道?”
兰裳?王岷暗疑,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人称城西母老虎的兰姨,没想到两人居然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不过现在可不是管这个的时候,王珉很快回神,脸色尴尬道:“尹兄那我就直说了,我就想知道如果这次陌城真有覆城之患,你是否会出手?”
“不好意思,不会。”
陈尹毫不犹豫道。“可是……”王珉闻言顿时一急。砰地一声,酒葫芦重重砸在桌面。陈尹本欲呵斥,可话到嘴边又想到什么似的,无奈道,“当初我让你从一个穷小子成为人人仰慕的破尘强者,你帮我伪造户籍文牒,这本就是一桩买卖。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又何必开口打扰。”
“可以您的实力,想结束这场战争不过举手之劳啊!难道您真的对这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王珉声音悲苦,在此刻竟是泣不成声。如果陈庶在这,他一定会震惊于两人交谈的内容,一个他整日嫌弃地老头,竟会让一城之主谦卑至此。一个您字,实在包含了太多了沉重与失望……“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见陈尹依旧沉默,王珉起身离开。许久,房间似乎还在回响他最后决绝的声音,“当初我为了守护这城而得到这一身修为,那我也能为了守护这城舍了这条性命。”
然而王珉并不知道,在他低头不曾看见的眼神中,其实亦有无尽的苦痛与无奈。………………陈庶一路小心谨慎躲过追击的蛮人,在看见自家小酒馆平安无恙后心中石头终于落下。他翻上屋顶,钻进天窗后伤势瞬间爆发,就此昏去。当陈庶苏醒后很诧异自己居然躺在床上,而窗外天色已经一片昏黄。他刚欲挣扎起身,门口就传来动静。“诶,别动别动,你伤这么重快躺下。”
兰裳端着药来到他身边坐下。“嘶,”伤口被扯动,陈庶倒吸一口冷气,“兰姨你怎么在这?”
“什么都别说,先把药喝了。”
兰裳板着脸道。陈庶只好老实听话一口喝光碗里汤药,“咳咳,你给我喝的这啥啊兰姨,怎么这么苦。”
兰裳没好气道,“鹤顶红,七步散,蜈蚣牙,蝎尾针,总共七七四十九种剧毒,味道当然好吧?”
陈庶听得心里直发毛,惴惴道,“不至于吧兰姨,我怎么惹你生气了?”
不问还好,陈庶这话一出口兰裳就红了眼睛,她低头抹泪道,“早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身子,我当初就不该和陈大哥救你,还不如让你早些死掉算了。”
陈庶闻言顿感头大,“好好好,兰姨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兰姨你看这是什么。”
他一手拉耳朵,一手推着鼻子,把自己演成猪头三的模样。兰裳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你就算不这幅扮相,也和猪头差不了多少。”
陈庶摇头换脑道,“此言差矣,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我陈庶风流倜傥,是陌城一等一的青年俊才。”
“好好好,别闹了,待会伤口又裂开了,”兰裳轻叹,“其实你兰姨哪里这么小气,我知道你是去护城杀敌,可明白是一回事,忍不忍心又是另一回事,有哪个父母会见得自家小孩受这么重的伤。”
陈庶心中一暖,这份关爱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变。“哟,臭小子醒了?我就知道你小子烂命一条,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陈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里,他来到陈庶身边,这里拍拍那里瞧瞧。陈庶被他拍地身板啪啪作响,“死老头不知道我是伤员啊,没个轻重!”
“嗯不错不错,还有力气凶我,看来还能上场。”
陈尹打量陈庶,咕囔道。兰裳惊得花容变色,失声叫道,“陈大哥你疯了吗,陈庶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让他去上战场?!”
陈尹很是无所谓地掏了掏耳屎,歪着脑袋等待陈庶的回应。陈庶先是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下午王将军来过,他告诉我剩余军队都在依据城内武库死守,刚才我摸过去看过,情况并不乐观,估计明天就应该是最后的决战。”
“援军呢,怎么这么久一直都没有援军赶来?”
“以你的脑袋应该猜得到原因。”
陈尹喝了一口酒,神色中隐有忧虑。陈庶和兰裳相顾一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个猜测——这是一场西线的全面战争!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什么援军迟迟不至,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根本自顾不暇!陈庶吐出一口气,“敌我兵力如何?”
“我军剩下八百人,蛮人应该还有两千。”
陈尹补充道,“要不是当初建造武库的时候就考虑过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特意加固了几次,恐怕现在已经全军覆灭了。”
陈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阿庶你真的要去吗,军队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啊。”
兰裳帮他捋顺分叉的头发,脸上满是忧虑。陈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小孩子有时候发觉自己难过了,想哭了,就喜欢闭上眼,好像这样子就能阻止眼泪掉下来。“知道吗兰姨,虽然这个城里很多人对我不好,但也真的有很多人真的很好,像是驿站的吴婶儿,菜场里卖菜总喜欢多给你塞两根葱的王大爷,还有你这样的人,其实真的还有很多很多。我现在闭上眼,看到的都是一路上碰到的熟悉的人,只是他们都已经死了,身体没有温度了。哪怕是匆匆一瞥,但我相信如果我不去,我这里一定会痛苦一辈子。”
他指着自己的左胸口说道。如果要用一生悔恨来换取当下的安宁,旁人或许可以心安理得,但陈庶做不到……浮生本如梦,何惧一身伤。他话语下隐藏的苦楚与怒火,兰裳清晰感受到了,她看着陈庶决绝的侧脸,怔怔出神,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阿庶你长大了。”
她在心里这么叹息道。………………在天色破晓的一刻,陈庶睁眼下楼,当她看到楼下那躺了一地的陌生女子后,明白了陈尹不参战的原因。迎着明媚的阳光,陈庶朝着城东武库飞速赶去。那里,厮杀声正惊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