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初九京城会试,九江府举子由劳堪等人送入考场,魏广德在两天有点忙碌,所以就把此事交给了他,否则作为九江在京城品级最高的官员,这本该是他这个老乡做的。 无他,陈矩带来的消息,影响确实有点大。 第一件事儿,蓝道行的言行举止透着古怪,必须查清楚原委。 至于第二件事儿,魏广德在第二日一大早就匆匆给南京和九江写信,派人尽快送过去。 当晚,魏广德脑子可不灵光,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所以并未做什么,不过一觉醒来,虽然头还有些疼,可不妨碍他想事儿。 胡宗宪想要在俞大猷头上安插个副总兵,魏广德想到的应对之法自然就是截胡。 你想要新设这个职位,必然还有举荐人选,我就抢先一步和兵部沟通一下,直接谋求让俞大猷出任这个副总兵之职。 俞大猷不管是各方面条件,完全满足此职位要求,就不知道胡宗宪在知道此事后会不会吐血三升。 至于鄱阳守备改参将一事,自然就只能让老丈人徐鹏举处理了,想要从前军都督府抢地盘,还是九江这个要紧的地方,估计老丈人肯定要发飙的。 前军都督府有那些地盘,它下辖湖广都司、福建都司、江西都司、广东都司、湖广行都司、福建行都司、兴都留守司和直隶九江卫。 而其中浙江、福建和广东三个都司都已经被胡宗宪拿走指挥权,甚至南直隶驻军也被划走大半,现在目光又看向了九江卫这个唯一的直属卫所,这是想要完全架空前军都督府的节奏。 之前魏广德不清楚,那是自己就呆在崩山堡那个旮旯,现在魏父已经是千户,算是进了卫指挥体系,知道的也多了不少。 九江卫可不止是护卫九江一地,其实还和九江钞关一起合作,控制着这片水域来往船只。 很多不方便让钞关注意的船只,要想经过九江,没有九江卫默许是根本办不到的,这也是九江卫的一项灰色收入。 实际上,以前也就是一些南京勋贵的船只来去,只是现在生意已经扩大到私盐领域,有南京魏国公府牵头,联络整个沿江卫所保驾护航的大买卖。 九江这么重要的环节,怎么可能轻易易手他人。 而胡宗宪口中的鄱阳守备又是一个什么职位,不过是管理南湖水营的将官,主要的责任就是剿灭鄱阳湖里的水匪。 从品级上说,是卫指挥一级,相当于一个游击将军,担任者可以是卫指挥同知或者佥事,甚至千户官。 明朝的武将体系中,指挥是分三级,最低级的自然就是卫指挥一级。 比如九江卫的指挥使、同知和佥事就属于卫指挥,明朝官方记录也大多以“指挥”二字来称呼。 第二级自然就是各省都司衙门,类似后世军区级别,下辖多个卫所,属于都指挥一级,最高官员是都指挥使,次级也是同知和佥事。 最高一级的则是都督指挥,也就是五军都督府的将官,官职是左、右都督和同知、佥事,有此官职的人,不是在南、北二京任职,就是在九边重镇担任总兵官职位。 按照胡宗宪的说法,鄱阳守备升级到参将,则是提升到都指挥一级,同在九江,作为卫指挥的九江卫自然要听命行事。 在家里想清楚头绪后,魏广德写好信到了裕王府,自然就是等裕王从后院出来后,单独和裕王说了此事,关于九江卫的事儿,自然不在此次言谈中。 调查蓝道行和严嵩交恶之事,自然还是让裕王府私下派人为好,他就懒得插手进去。 裕王府现在在京城,下面的人手也是不少的。 和他想的一样,裕王对于蓝道行并无好感,或者说他厌恶所有在嘉靖皇帝面前装神弄鬼的方士。 这并非是因为高拱等人的教导,或许其自身生活经历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不过正如魏广德所想,裕王在知道蓝道行在嘉靖皇帝面前抹黑严嵩后,脸上之前的恶感微微消散一些。 “父皇现在还是很信任他们这些人的,如果他们能够为整顿朝纲做一些事儿,也算是好的。”
裕王淡淡开口说道,“就按你说的做,我一会儿让李芳派人去查查,顺便也查查其他人,是否也和严家有芥蒂。”
至于俞大猷的事儿,裕王也是毫无理由的表示支持。 “俞大猷原本就是浙江总兵,现在不过是委以副总兵之职,很是合适。”
裕王当时就这么对魏广德说道,让他尽管打着裕王府的招牌去联系兵部的人,操作此事。 以前,或许裕王对这些武事并不上心,可是现在情况就不同了。 要想帝国边境长治久安,没有能打的将官是不行的,而现在的他已经意识到寻找这些将才的重要性。 将来自己要想能够在后宫中享福,不被边事搅乱心态,那么自己就必须未雨绸缪,找到这些人,将来启用他们。 是的,在裕王看来,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找对办法就行。 魏广德在裕王身边近一年的教学,其实就是让裕王变得功利起来,希望以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北方鞑子要闹事,就找优秀的将领去驻守边关,鞑子敢来就打回去,看谁耗得过谁。 至于边军变强最关键的就是充足的军饷,按照魏广德的话说,帝国的利益都已经被皇室勋贵瓜分完毕,要想从他们手中抢钱怕是会引起帝国内乱。 内乱,这是裕王最烦的事儿。 既然如此,那些已经分配下去的利益就不去管它,把视线转到其他方面去。 税课司、局和河道所不是被分给藩王了,盐税利益也被朝廷和皇室勋贵瓜分了,还有其他的东西,但是早就被瓜分一空。 不过没关系,没有了这些,那就盯着还留在朝廷手里的东西,一是钞关,二是市舶。 帝国每年南来北往的货物那么多,可是钞关只收到几十万两银子的税银,不够,绝对不够。 既然夷人喜欢我大明货物,那就卖给他们好了,省的他们从倭寇手里收购,朝廷参与其中分配利益。 那些沿海商人反对,就让皇室勋贵去对付他们,如果不能镇压住,就用收回赐予他们的利益作威胁。 这就是一场交换,用利益交换利益。 想保住到手的利益,你们就要去欺压那些商人,反正他们长期这么做,已经有一套非常熟练的套路。 以前,高拱教导裕王的是大道理,让裕王知道何为礼义廉耻忠孝,魏广德给他讲的却是大道理背后的利益关系。 任何事务,其实本质就是一个利益交换的过程,参与者权衡利弊作出最后的选择,而大道理不过是放在表面用来隐藏利益交换事实的障眼法。 他裕王要做的,就是擦亮自己的眼睛,看清楚参与者真面目,他们的诉求,在不影响自己的前提下平衡他们的利益。 魏广德不清楚自己的言传身教对裕王的影响,不过裕王的反应很符合他的需要,自然躬身从命。 不多时,门外守候的李芳就被裕王叫进屋子,安排了追查蓝道行等方士近期情况的任务。 虽然李芳有些莫名,可还是遵命行事。 之后两日里,魏广德拜访了兵部尚书杨博和两位侍郎府邸。 杨博虽是兵部尚书,可大明朝定下的制度却不是一言堂,如果杨博的意志和两位侍郎相悖,他们当然也是可以上书弹劾的。 魏广德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些,所以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在兵部三位大佬身上。 就在魏广德为俞大猷的事儿奔走之时,北京城外一所道观,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外,车帘掀开露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旁边随从搀扶下才勉强下了马车。 老人下车回头看了眼马车,有些欷吁说道:“老了,下个马车都这么费劲。”
“老爷,下次还是坐轿吧。”
一个随从小声在老人耳边说道。 老人只是摇摇头,看向道观大门问道:“他到了吗?”
“已经到了。”
那随从答道。 “那我们进去吧。”
老人说着就走向道观大门。 随着老人走近,大门仿佛有感应似的,一扇木门轻轻向里打开,漏出一条刚好够一个人进入的缝隙,老人和几个随从从这里走进道观。 而留在门外的马车,这时候已经不急不缓的重新启动,顺着大道继续前进,只是马车周围少了几条身影。 马车从停下到离开,间隔时间很多,不多时在马车的来路上就出现了一道气喘吁吁的身影,跑到道观门前四下张望后,又低头看着路面上的车辙痕迹,随即继续向着马车前进的方向追去。 而在远处路边一颗大树后,一道身影悄然注视着道观门前发生的一切。 ....... “殿下。”
魏广德是被李芳叫来这里的,进来后才发现屋里除了裕王再无旁人。 “请坐。”
裕王似乎是听到魏广德的话才回过神来,露出勉强的笑容对他说道。 “兵部杨尚书他们怎么说?”
待魏广德坐下后,裕王才开口问道。 “兵部杨尚书和两位侍郎都已经答应了,如果陛下让兵部选拔南赣副总兵,他们会举荐俞大猷出任这个职位。”
魏广德轻松的笑道。 这两天的游说很顺利,或许是看在裕王府的面子上,或许也是看到俞大猷确实具备很强的指挥能力,兵部对于举荐俞大猷并不抵触。 “那就好,孤以后还要大用俞大猷,现在能够先把品级升回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裕王微微点头后,侧头看了眼身旁的李芳,“还是你来说吧。”
“是,殿下。”
李芳答应一声,随即上前半步,在两人面前讲述最近几日发现的一些端倪。 “下面的人没有发现严家和蓝道长之间有什么瓜葛。”
魏广德有些惊讶的说道。 “没有,我派人查了蓝道长最近的全部行程,没有发现和严家发生任何矛盾。 还有,我和宫里也联系过,那日蓝道长确实在皇爷面前说了这话,而不久之后严阁老就到了西苑求见。”
李芳答道。 “你的意思是,这完全是个偶然?”
魏广德微微皱眉问道。 “一开始,我确实以为如此,不过昨日我收到消息,我们的人曾经发现徐阁老乘坐马车出城。”
这时候,李芳的脸色有些古怪的说道:“善贷可能想不到,徐阁老出城是为了去哪儿。”
魏广德看到李芳的脸色心中微动,猜测道:“难道是去见蓝道行?”
魏广德只不过是因为看到李芳奇怪的脸色随口说出的话,只是没想到他看到的是李芳的点头。 “徐阁老和蓝道行私下里有联系?”
看到李芳的动作,魏广德哪里还不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而且看样子李芳应该是已经查得明白了,否则也不会报告裕王,还把自己也叫来知道此事。 “我们跟踪蓝道长的人确实跟到城外一个小道观,而之后徐阁老的马车也曾经从那里经过,监视的人只是不能确定进道观的是否是徐阁老。”
李芳这时候终于把昨日手下人的发现告诉了魏广德,随即又接着道:“不过,按照监视蓝道长的人描述,当时马车曾经在道观门前停留片刻,车上有人下来进了道观,之后马车就离开,而我们追踪徐阁老的人之后就从那里经过。”
“等等,李公公,你们还派人跟踪了徐阁老?”
魏广德忽然发觉一个问题,急忙追问道。 “前些天没有发现蓝道长和严阁老家有芥蒂,我们就派人也盯上了徐、袁二位阁老,毕竟严阁老要是出了意外,他们是得利之人。”
说道这里,李芳转身对着裕王说道:“之前没知会殿下,请殿下责罚。”
“好了,不说这个,你还是把你们的发现告诉善贷吧。”
裕王只是摇摇头,随即吩咐道。 魏广德不动声色,只是在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了眼这位看似愚笨,人畜无害的裕王。 “是,殿下。”
李芳躬身道,站直身体后才对魏广德说道:“我们查到蓝道长是心学门人。”
听到这里,魏广德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明白了蓝道行和徐阶有来往的原因。 徐阶,就是现今嘉靖朝里官职最大的心学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