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了疯般猛踹光壁,想要返身助她,可脚就像踢在铁板上,光门岿然不动。“这道破门!难道只能进不能出?”
我大吃一惊,持续发力,不论怎么折腾,也不过是白白浪费体力罢了。这是什么原理?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得放眼去观底庭那场困兽犹斗。须叟间,小苍兰已让巨舌拖翻,被怪尸一把扯到脚下。这东西擎起双臂,像打桩机般照着她面门捶下。小苍兰惊出浑身冷汗,慌忙将双腿猛力往外一劈,狠狠揣向怪尸两条叉开的枯腿,这东西全无防备,下盘松垮立即失了重心,直挺挺地摔向水泥地,溅起冲天黄酱。小苍兰借机扯开长舌,连打两个空腾翻跃出圈外,脚步尚未站稳,面前那东西就已经爬起。怪尸倒撑身躯,以腿代臂,旋风般打出剪子腿,再度挡住去路,逼迫她只得逃向底庭更深处。就这样,小苍兰距离光门越来越远,而我被束缚其中,只能眼睁睁看她落荒而逃。“要小心左臂!”
我忽然想起在泥地间搜检它时,曾摸到无头男尸的义肢,这东西实在令人费解。别人伤残通常是戴整条假臂,它却只装一截,其余仍就完好。我当时就深感困惑,心想这不能啊,天下哪有这种残疾?然而因要阻止小苍兰误闯垂坠之镜,只能舍了它追跟而去,尚未详尽调查。若再多想一层,曾经的墙头暗文字,拉扎洛斯便提到要特别留意,但写的究竟是左臂还是右臂?我早已分不清了。想着,我不由冲着她的方向高声疾呼。小苍兰来不及回应,又被怪尸撵着跑进视觉死角,只听得耳旁“嘭”的一声巨响,好似石灰包炸开,接着连续传来钢筋水泥被捣穿的破音,与此同时也传出小苍兰的惨叫。我紧贴光壁,几乎将脸挤歪,想要找到她的位置。恰在此时,怪尸打头顶掠过,站在光门十米之外,而小苍兰却出现在了远处门廊下,浑身沾着白白一层膏土。那东西僵立原地,不断吐纳巨舌,反倒不进攻了。我不知这数秒间发生了什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跺脚搓手。光门既然能进就肯定能出,只要细心,附近必然会启开的机括。见看无可看,我只得转过身去,打算搜寻各个角落。环顾四周,我不仅愣在当场,这哪是什么通道,分明是片漆黑无光连第三瞳也难以透析的空间。它完全摸不着边,整道光门突兀地浮在一片幅员辽阔的荒地之中!人该怎么走?往哪去?前后左右又分别在哪?全数没有概念。说得更透彻些,这道光门之内,便是片面积无限大,摸不着边际也看不透的混沌世界!我只得舍了幻想,重新回到光门前,继续歪着脸找寻。时隔不久她出现在视角右侧,缓缓爬到门前,也同样注意到怪尸的异常,便开始用声音试探,由短促到戈音。每喊一声这东西浑身都颤一下,探出枯爪乱掏,似乎失去她的方向。见状小苍兰长吁一口气,倚在墙头望着我,问:“你刚才瞎叫什么?有没有受伤?干嘛还留下不走?我不是喊你快跑吗?”
“我啥事都没有,问题是根本出不去!听着,是灰,就是你浑身这层膏土,它掉了脑袋,许是靠嗅味来索敌!我适才打算告诉你知道,这家伙就是老吕库古本人,要当心它的左臂!”
“这无头怪尸就是画中老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左臂?你是说墙头暗文字?我快要疯了。不对,我记得写着右臂!”
她抱着脑袋,冲我瞪圆丽眼,道:“你怎么还停着?”
“你让我怎么走?看着你被它活活打死?我现在想的是该如何出来!你说过我俩再不分离!”
我半跪在地,无力捶打着光壁,叹道:“要我独自偷生,简直是生不如死。”
就在我大发牢骚之际,怪尸忽然转身,几十张大口洞开,长舌飞舞,开始往光门方向摸索着过来。我豪言壮语才吐一半,见状立即闭嘴,急速转身往后倒退。小苍兰见怪尸奔我而去,惊得面色煞白,一把扯去冬衣,抖干净沾上的白膏,竟冲着那东西扑来。怪尸闻听背后呼呼风起,立即舍了我再度双臂倒撑,像只陀螺般飞旋。两条身影撞在一起,四下都是骨断筋折的脆响,我不忍直视,刚闭上双目,耳边却是嚎叫不断。睁眼去看,俩人已厮打在大门前三米之外,她正不停绕着八字,怪尸则步步趋追。当双方距离缩短至一人前后,小苍兰猛然刹停脚步,双臂发力从它胯下铲出去。这东西本就僵直,见她瞬发之际出现在自己侧后,便也急着想收停脚步,竟拿右脚猛踹自己膝盖窝,才将自己蹬飞出去。哪知它还未着地,身躯腾空而起,好似被某种怪力牵绊,倒挂去了廊延。定睛细看,怪尸双腿缠满麻绳,显然已中了小苍兰之前布下的圈套!“你真是太厉害了,啥时候学会巧设绳圈的把戏?快快!宝贝,趁此良机,赶紧进来!独斗无法获胜,我俩再好好定策破它。”
我不由得又惊又喜,见怪尸正疯狂挣扎,深知区区麻绳不堪大用,困不了这东西多久,便忙向小苍兰挥手,示意她立即跟进。她也很是得意,嘴角上翘,似乎在说这算不得什么。记得不久之前,某日我独自坐在水洞前眺望嚣尘之海的夜景,她缓缓走来,紧贴洞壁坐下,凝视了我一阵,忽然轻叹起来,说:“这破海每天看你看不腻吗?我其实样样都不如你,但有一样比你强些。”
“哦?那是什么?”
被她无端夸奖,我深感愕然,不由转过脸去看她,颇为自负地问。“那就是你所认识的我要比我所认识的你更强,强上许多。”
她捣了我一拳,咯咯地笑出声来。见我没有反应过来,便歪着脑袋问:“Alex,你为什么从不夸我?这里就我俩。”
“因为我不希望你自满,自满就会放任,放任就会犯错,也算是种鞭策。”
我故意不说她想听的话,便又扭过头去看海,淡淡回应。有关她的能耐,我心知肚明,但就是不愿承认。眨眼间小苍兰已窜到跟前,我忙探出手,做好接应的准备。可谁能料想,她就像撞在一张橱窗玻璃上,整个人被弹飞出去。小苍兰满脸困惑地爬起身,继续往光门冲击,连连被这股怪力崩飞。我惶恐地望着这一幕,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快做些什么!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她急得不住跳脚,扑在光壁前,冲我大叫。“我已经试过了,你不明白,这道光门内是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小苍兰身后传来令人绝望的麻绳扯断声,怪尸已然挣断束缚,倒栽下来,并朝着她如脱弦之箭冲来。我惊得叫出天籁之音,忙挥手示意她趋避。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力,仿若冒出个超乎想象的吸尘器,拽紧我步步后退。光壁也开始收缩,不到数秒,便缩得只剩脸盘大小。小苍兰却依旧停在原地,全然不顾危险迫近。“你已经尽力了。”
她淌着热泪,将脸紧紧贴在光壁上,叹道:“别忘了我们的誓言,倘若遭遇不测,侥幸的那个,一定要设法救回另一个。林锐,我停留在此,我等你回来!”
“小苍兰!不,雅典娜!”
我撕心裂肺地狂呼,眼前掠过两道炫目光环,身躯化作游丝,被迅速抽空,完全陷入深不见底的漆黑之中。这到底是为什么?连我自己也无法釐清,只感觉肉体彻底不存在了,只剩得意识,带着无尽的遗憾与内疚,滑向无奈的彼岸。我干嘛就不能夸夸她?为何我宁愿看海也不肯逗她开心?当小苍兰泪眼朦胧地冲着我大喊,你怎能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我伤透了她的心。她过于固执,十年如一日地周全腐朽的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借口不想遗忘说话,其实是她内心唉叹的独白。我唯一喜逐颜开的,不过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何尝站在她角度去理解这份艰辛?和种种缺憾?我所考虑的都是我自己。在寂寥时她总摇晃我的胳臂,说你理理我。这些字眼,现在听来如针刺般,令人难以呼吸。是我让小苍兰宁静的一面复苏,也是我因这份柔情而厌倦了她。我浑身一震,感觉有双冰冷的手在周身乱掏,睁开迷茫双眼,依旧满目漆黑。时隔不久,这双手开始发力,将我从蛇皮般的素囊里一把揪出。我撑起身子,环顾四周,望见几张已变得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庞,正浮现在无数羽蝶之中,由上至下俯视着我,嘴里啧啧称奇。“总算是捞回来了,”博尔顿满面油汗,宛然一笑,道:“看,我怎么说的?万渊鬼哪能这么容易死去,哪怕撕得粉碎也能复原,她的自我修复功能强到你们无法想象。”
此刻的我,正身处缅床大屋之中,躺倒在厚实如猪皮般的素囊间。面前站着女招待、正直者以及小“老汉”,伸手掏我出来的是勿忘我。弥利耶见我缓缓醒来,阴惨惨地发笑,她凑近我耳旁,道:“何必将自己炸成碎末?你还要去夏洛特见Chris呢。”
“不,错了错了!”
我一把推开她,站起身竭力搜找,叫道:“小苍兰呢?她在哪?”
“很遗憾,她已经死了。”
希娜走上前来,抚着我肩头,叹道:“天音乱坠时,你在扫灭横皇的同时,也将她轰成了碎末,她只剩下半截胳臂,完全成了雷音瓮的尘土。”
“这怎么可能?她拖着我不离不弃十年,等待我醒来,我与她共同生活了178天,水洞里我每一天都记录下日期,不久前她还谈笑风生!”
我哪怕睁圆双眼,依旧挡不住泪水滴落。这种匪夷所思的结果,任谁都无法接受。想着,我一把扭住希娜破烂的披风,问:“哪怕只剩半条手臂,它在哪?你指给我看,我要立即见到她,不行的话你马上送我回去!”
顺着她的指引,我望向大屋的角落,在那里堆着一滩破烂,朝露旁放着手帕,布绢上搁着团软物,那是半条苍白小臂和心脏,便代表了小苍兰的全部。她手指漆黑,五指依旧抓着一段焦炭。我失魂落魄地走去,捧起它掰开拇指,灰烬掉落在我腿上,化作了粉末。那是被烈火焚毁的掘墓人面罩,至于哪个部分已无法辨识。总之,小苍兰在临死一刻,仍紧紧抱着它,在毁天灭地的天音乱刺中被炸得粉身碎骨。“怎么会这样?死的那人应该是我才对!难道说是我杀了她?”
我抽身回去,从勿忘我手中夺过人骨刀,冲着她们大叫:“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什么都不做吗?”
“你先将刀放下,什么178天?等待十年的?为何不能静下心来说与我们知道?”
博尔顿见我情绪失控,不由躲到女招待身后,问:“怎么救?只可惜万渊鬼是你而不是她。”
“我的皮肤,我的血肉,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每一寸骨髓,都可以给她!小苍兰若是死了,我也不打算继续苟活!”
我撕心裂肺地哭道:“她的真名叫雅典娜,她是我的妻子啊。”
她们彼此相视,面面相嘘不知该说什么,对我而言,却是彻骨的伤逝与揪心。见她们实难理解,我抓过半截手臂,将之投入缅床,随后举刀连连剜割自己,将碎末投入铁棺。她们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窜上前来,死死擒住四肢,将我踏翻在地。见无力挣脱,我惨伤地默默流泪,反倒平静了下来。她们见我不再挣扎,便将我扶到墙角坐下,询问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将嚣尘之海的事大致向博尔顿描述一遍。当他听闻我打算利用自己一部分促生小苍兰复活过来,不由恍然大悟。“你别说,或许这真的管用!你们反正要去瓮房拿心脏,顺道将刑徒一起带来,他至少还在喘气。妙啊,这法子没准能奏效。”
听完他便催促着女招待和正直者,责令她俩去办事。见俩人走远,便让勿忘我趴低身子,驮着他爬到缅床前往里观望。就这样看了一阵,博尔顿冲着我高叫起来:“快,你快来看,沉湖起效了,前女魔正在复原回来!”
我踏着水银线身子浮空,来到缅床的另一端,侧目去看。阵阵香雾之中,那半截胳臂已蔓生出去,渐渐出现了胸骨,正有无数长虫在加班加点,配合底下草茎疯狂鼓噪着。照这架势半小时后,我便能见到完整无缺的她。想到此我招引来更多羽蝶,激动地发出了天籁之音。“听着,你俩的感觉是错的,没有十年这么久,这或许就是冥河长廊里感觉不到时间的缘故。事实上,你们从炸碎到现在,才仅仅过了二十分钟,希望还来得及补救。”
他自言自语地跃下弥利耶的肩头,在大屋内左右踱步,不时回首去看缅床,问:“也就是说,你俩搞懂了可萨汗面罩的秘密?那踏入双耳洞窟后,又发生了什么?”
有关老吕库古创建的度假村,是否该毫无保留地告知他?我掂量不出利弊。既然小屁孩是这里最有智慧之人,另外他们世界之子又属于这个家族的旁系,理应无关紧要。不过,站立一旁的勿忘我,却不时向我眨眼,似乎是种警示,想我有所保留。我默默点头,随后挑选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向博尔顿描述一番,掐头去尾隐瞒了画像悠悠然开口这些细节。“这个信息量实在太巨大了,我简直喘不上气来,容我好好思索片刻。”
虽经过一番修饰,我的口述仍让小屁孩震撼不已。他冲我摆摆手,独自在墙角坐下,喃喃自语起来:“原来可萨汗面罩能望见过去是这么个原理,山庄就藏在其中,阴宅的设计居然是为了隐藏?原来如此。咱们这辈人,与星云之屁他们相比,实在是太无能,太低劣了,哎。”
“什么是万渊鬼?”
我借着话题向勿忘我走去,推着她肩头,示意去他处说话,边走边问:“咱俩的事该谈一谈了。在大屋里你当真以为我会杀你?急着想申明自己的重要性?实际你想说的话小苍兰已告知了我。但你放心,我并未因此恨你,相反很感激。因你的缘故,才为无法建立返金线做下扣,更让我知晓了自己的本质。告诉我,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万渊鬼是一种至高邪灵,如同半妖般拥有不同的潜质,是特别棘手并难缠的恶鬼。对你而言,已是个过去式,现在的你不过是只末流女妖,也敢拿这事来威胁我?没大没小的,真以为自己能赢我?那就来打一架,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弥利耶朝不远处的博尔顿扫了一眼,口吻逐渐放缓,却不正面回答,说:“这种事无关紧要,既然已发生,我自然会做出弥补,你早些知道晚些知道都没有区别。我说,你这乡下妞,该不会都向小破孩子坦白交代了吧?就没保留下什么?要知道资讯这种东西,有时可比性命还要珍贵。”
“我压根就不想参与到这整件破事中来,事实上我的人生,已经被你们这群畜生彻底毁了!作为受害方,我想知道事情原委难道很过份?”
见勿忘我贼眼溜溜,通过她一贯的尿性,我敢肯定,这贼婆娘又在图谋鬼主意,企图以交换条件来挖掘出真相。想到此我故作慷慨激昂之状站起身,大声控诉其不仁不义,眼睛却盯着博尔顿观察。可惜,小屁孩认为这是拉拉间寻常的斗嘴,他只顾咬着水笔笔帽,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你这小骚狐狸莫非是疯了?忽然间哇哇怪嚎。”
勿忘我急出一头冷汗,忙将我拉倒坐下,赔着笑脸压低声调,解释说:“我那么做是迫不得已,你曾经问我为何会混在一群提灯丧妇中?那是为了引你上钩。有关怎么破水晶心瓣以及权柄者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那为何故作一无所知忽悠我为你探路?装得跟头一回进来似的?”
“我确实是首度闯进阴蜮,但没料到会遭上修罗之松。毕竟我在其他大山里见过权柄者被人分食的暴行。不仅我知道,那小破孩也同样知道,所有人中只有圣维塔莱被蒙在鼓里,但他们不操弄,只是雇来的破法者而已。世界之子在出发前,已准备了他们的吕库古小姐,那是个不知哪拐来的乡下妞,趁天黑跑上公路打算向警署求助。我开了整夜的车,一没留神将她撞死了,这才出此下策,打算以自己为饵取代她身份,所以才混在黑寡妇之中。”
“你拖上我就为了图自己活命?可我是个男人,这番操作岂不是难于登天?”
望着她故作深沉地抽着Weed,我不免感到好笑,指了指博尔顿,道:“另外,你当人家傻啊?他第一眼就已识别出你年龄,曾对我说,勉强也可以滥竽充数,但岁数太大了,而且不是处女!”
“只有弥利耶之间才能洞破伪装,瞧见真实彼此。对他们而言,揭穿魇术劳师久远,还不一定能成功。你这小贱人,究竟还想不想知道了?再敢嘲讽我半句试试?”
她颇为不满地瞪圆深黛闪亮眼睛,抱住我脑袋拖到怀里,笑道:“可最意想不到的是,我在破窑遇上了你们。其实直到现在,我仍判断不了你究竟是不是弥利耶,但基本已判明,你可能是马特提利。”
“马特提利不等于万渊鬼,前者是活人,后者是死尸。什么不知哪拐来的乡下妞?原本的吕库古小姐也是‘世界之子’,难怪会无端失踪,原来已被你撞死在公路!”
哪知,私聊却被博尔顿听在耳中,他站立起身,朝我这头过来,问:“我有几个问题需要得到你的确认。”
我见获取真想的机会近在咫尺,将被他搅乎又得泡汤。忙迎着他上前,故意挤出笑容,俯身应答,说给我几分钟搞清自己的事,回头随便他提问,才将小屁孩打发回去。“在破窑时你作壁上观,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到原处,我又为她点燃一支Weed,问。“我见到了这辈子最无法理解的一幕,那就是在你背后,始终跟随着一条黑影。”
我背上芒刺顿起,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看向自己身后。始终拖着条黑影,那不就是鬼吗?难道我被跗足了?我被冤鬼缠上了?这些难以置信的话,相信勿忘我没在唬人。“是的,起初我以为自己眼花,便跟着你们走走停停,不断在边上观测。不论怎么看,黑影都步步趋附,完全是你的一部分。这种现象迄今为止我都没遇见过。见那黑影天姿国色,举止高雅又恬静,这才诞生了灵感。”
勿忘我接过Weed,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叹道:“直到被拖来这座莫名其妙的建筑,才搞清黑影身份,她就是另一个你,被你唤作小苍兰的女人。”
“难道说早在那时,她就已经存在,与我身处同一条时空线里?并复制我的举止?”
闻讯我倒抽一口寒气,同时看向缅床,道:“所以你才采用某种妖法,图谋用我来替代你,来促成你的惊天伟业?你这坏胚子可曾知道?小苍兰有多信任你?你就这样对待我俩?”
“她不存在,破窑那会她是虚幻之物,我也不懂个中原因,是怎么促成的因果。老实说直到那一刻,我仍无法办到绮丽妆容,要将个大男人从思想从肉体转化为曼妙女性?这实在是难于登天。恰在此时,你和你的小男友说着低俗笑话闯进云诺虫之地,还虎逼赫赫去瞎摸角菱默环,更把自己割伤了,这可是天助我也。”
勿忘我歪着嘴讪笑,打乳罩内摸出个袖珍铁匣,启开盒盖给我过目,里头滚着三、五颗幽蓝珠子,仿若胶囊,被一根长针串着。“这是什么?”
我还未看清,她已将铁匣收了回去,那深黛闪亮眼睛顿时变得极度邪恶。“它叫死魂露,串着的长钉就是梅花针,你不是已领教过一回了吗?不,是两回,哈哈。”
“两回?我只记得在破墟败墙时被你挟持刺过一次,还有一回?我是在哪儿着的道?”
“大小姐,你从来没有体感吗?上一回就在云诺虫之地,两只畜生公羊初次下洞,你被那傻大个追着撵时,收不住脚摔进默环阵中,再度将自己割得血迹斑斑。在爬起身时,就没感觉不对劲?背脊是否产生过一阵剧痛?”
勿忘我托起我下巴,在脸蛋上亲吻了一下,奸笑起来:“就在那时,我打出了死魂露,为了不让你查觉,所以换了冰锥替代梅花针。长钉入脊椎就拼命往热源钻,最终化为汗水,而膏露就留在了你体内,所以嘛,嘿嘿。”
我记得那一幕,的确有过一阵剧痛袭遍全身,令我不得不咬着牙单脚跳行,可不消半分钟,痛感便消失无踪。当时的我,还以为哪里被伤到骨头,或是撞上石墩擦破皮。谁知,竟是身边这个贼婆娘隐藏声息暗地里做手脚。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也变得顺理成章了。“既然都已发生,也就算了。你说你有办法将我恢复,又是什么办法?”
我耸耸肩表示理解,并不过多苛责她,说:“你的无意之举,也算是冥冥中办对了整件事。”
“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啥事都不计较。明明在成人世界里是很严重的作恶,你却只当行云流水,不得不说,你的个性太优秀了。”
弥利耶欣喜若狂地使劲搂了搂我肩头,随后鼻孔轻哼一声,说:“接着,咱俩就得好好算笔账了。你想恢复回去,就得将隐瞒那小屁孩的细节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不这样,你就永远保持这副模样,我也等于多个小情人,挺好。”
“我好像也没求着你想要恢复,事实上我已习惯了这个身份。至于条件交换,你做梦去吧,我宁可告诉博尔顿也不会向你吐露半个字。”
我早料到她会以此要挟,在心底做了腹稿,故而不看她一眼,口吻中带出种种不屑,道:“当初与你如胶似漆,是因身边没遇上好的,你以为还能像过去那样摆布我?将我害到无家可归,你反倒有理了?还能不能更无耻些?”
勿忘我嘿嘿阴笑,却不气恼,反而团起手,背靠石壁闭目养神。从她微颤的嘴角分辨,心头又在酝酿毒计,只是还未成型。论说对付像我这样的乡下妞,她还是十拿九稳的。我依旧在想着适才与小苍兰分离时的那番话,不,按现在的概念,那可能是二十分钟前。怪尸挣脱绳套,直奔主题开始冲击,若我换作是她,下一步该怎么走?上哪才能趋避危险?这样的场合无疑还剩一处,那就是储藏小屋。而可恨的是,无头男尸的出现,是起先难以预料的意外,谁都不知会遭上这种猝然。那间小屋是否储备大量乙醚、酒精玻璃瓶和钨丝之类的物品,现已无法查验了。虽然沿途路过几次,但都没往里头去。想着这些伤痛,不知不觉又过了十余分钟,我缓缓站起身,焦虑地望着那只缅床。只见铁棺内香雾越发厚积,白雾腾腾越过棺壁弥散开来,却是无声无息,丝毫不起变化。“怎会这样?难不成我的预料又一次出了错?”
我暗暗自叹,便朝它过去,足踏水银线,再度悬浮起身,拨开雾气细观。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台古怪机器,确实神奇无比,果真以我的血肉,重新塑造出一具完整的人形。除了心脏不住颤动外,但自胸腔以下,骨血凝结成团,长虫与草茎正要鼓噪。见我投身进来,便发了疯般直冲面门而来,我这才忆起,躯壳仍欠缺五脏六腑,这铁定成不了事啊。博尔顿见我神态怪异,便径直走来。自从与他在水斗怪屋打配合,相较勿忘我,我显然更信任这小孩。见我打算翻入缅床,他忙一把拖住脚踝,要我说明清楚再干不迟。我只得给他描述棺内情形,并再三说明,这么做不是找死,而是缺了我的五脏六腑,小苍兰实难返天。“可她之前身躯就被掏空,即便还原回来,也还是那样。这么做若她还活着或许有用,可现在就变得难以判断了。”
小屁孩背着手来回踱步,忽然一反常态,对我竖起拇指,说:“不过无妨,该试还是得试。这个小姐姐若能活下来,对我们大家都十分有利,此外我也打算问她几个问题,我赞成你再赌一把。沉湖已解除密音,现在四周的虹吸通管都处在静默状态,理应不会出问题。不过你见机行事,不要太过勉强,否则连自己也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我应了一声,飞速翻入铁棺,扑倒在骨骸上。望着那张逐步成型的脸庞,我一时难以自禁,端起她的手腕覆在自己肩背上,与她四目相对。我和她起过誓,倘若不得不分离,侥幸的那个,一定要救回被陷的另一个,绝不能容她坠入冥河长廊,被横皇擒下成为工具。舞动的草茎闻见新鲜血肉,便像黑浑尸皱皮上的肉锯般开始在我胸腹开洞,纷纷钻入体内,虽是半妖之躯,但依旧抵抗不住排山倒海的剧烈痛感,当我感觉不妙打算急退时,体力早被抽空,整个身子软塌塌的,丝毫使不上劲。见自己困在棺内,我不由急出浑身冷汗,慌忙撕破嗓子发出獠吼。天籁之音才喊出没不久,便被四双手擒下胳臂,硬拖到了棺外。抬起困乏双眼,我侧目望去,正直者与女招待已裹挟着稻草男孩回来了。她们闻听我的怪嚎,便急不可待赶来,将我死命拽出。我垂下脑袋,再看向自己,身子已被怪草扯成了碎布,上上下下几十个洞,将器官挖去了大半。好在忠心耿耿的羽蝶呼啦一声围兜上来,将我罩了个满目金光,体内长虫也开始飞舞,不消几分钟,迅速填补了全部缺口。勿忘我携手她俩,费劲拔力地抬出小苍兰,搁放在我身旁。伴着博尔顿的吆喝声,忙不迭地将断成五截的修士塞将进去。此刻的小苍兰,背脊大豁口已被收拢,浑身晶莹剔透仿若雕像。属于我的一部分已注入到她体内,心肺脾肝皆已长全。由半妖而成为人的夙愿,我终于替她完成。气若游丝的我,将她脑袋靠在大腿上,一面为她整理长发,一面默默祈祷。四周静得可怕,人群分成了两拨,一些聚集在缅床前,一些围拢在我身旁,就像侯在产房前的人们,皆大气不敢出,焦虑得等待结果。她的脸庞恬静而柔和,在薄光下显得更为精致,仿若半天前躺在皮草间那时。我早她半刻醒来,独自拧开瓶果酒,慢慢斟酌,欣赏着她各种睡姿和呢喃。但老实说,小苍兰的睡相实在很差,可能独自睡大床惯了,四仰八叉的,我就是被她乱踹踹醒的。藏品大屋外风雪飘摇,室内空气中充满木料香味,还有不知哪传来的滴水声,路灯黄的光阴变得越发浓厚。极度静谧带动起古旧斑驳的回忆。望着她,望着这难得一幕,我希望自己永驻吕库古山庄,每个潮湿温暖的醒来,都能见她眨着丽眼,俯在肩头。我怎会厌倦她呢?那种情绪,只存在于寂寞无聊的水洞中,除了看海就是观天,无法体会任何触感,更不懂饥渴。直至来到小镇,才将我俩心底遗忘太久的人性逐一找回。我头一回觉得,身为人类是何等弥足珍贵!在这个更广袤的天地间,实在有太多的未知可打发时光,山脊的尽头是什么?雪山圈的黑点又是什么?在更远处,是否还有镇子,甚至存在大洋?一切都是以待解开的神秘,一切都是那么年轻,显得生机勃勃,它们在等待我俩的发掘。只可惜,半小时后的始料未及,无头男尸将一切迷梦彻底击碎。不远处传来声声呢喃,一个困乏的身影缓缓坐起身来,稻草男孩已被修复完整,他仿佛大梦一场,正惊愕地拍打自己身躯,自感妙不可言。望着他,我越发感到焦虑,这后起之秀都已醒来,怎么怀中的小苍兰仍是毫无动静?“雅典娜,你都躺了很久,该起床了。”
我捏着她柔软的手,不住轻声呼唤,可这具躯体依然纹丝不动。博尔顿也深感困惑,挥挥手让我起开,趴低身子去测她各种生命体征。隔了很久,他将双目一闭,缓缓站直身子,低声叹道:“节哀吧,她已经死了。”
“这怎么可能?”
我一把推开他,伸手去试,果真如小屁孩所说,肌体正在缓缓变冷,就连那颗心脏也停止了跳动。1998年6月13号晚间十点五十五分,小苍兰战死于血腥无比的雷音瓮,时年二十二。(On June 13, 1998, at 10:55 p.m., Freesia died in the bloody and cruelty Storm Jar at her age of 22.)就像从未相逢,见亦匆匆,去也匆匆。4:55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