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顾城只是一面之交，而且是邂逅，是他到我单位来会友时的偶遇。那是1987年冬季的一天，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他来时戴着一顶棉帽。顾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的沉稳，与年龄不相称的持重，与诗人热情、奔放，桀骜不驯的质地迥然不同。他个头不高，站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像个年少的白衣将军。让我不禁想起了古书中的少年岳飞和赵云。当朋友把他介绍给我时，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慌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脑子里急转着，想选择一句恰当的问候语。想说：幸会、幸会，想想，有点迂腐也太俗气；又想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更觉得俗不可耐，就饥不择食地冒出句：“嘿，顾城！”

顾城回应道：“你好。”

声调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但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却向我发出了一束诚挚的光。当时，舒婷的《致橡树》，汪国真的抒情诗，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和顾城的“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等等诗集、诗句风靡神州，脍炙人口。他们一时成为那个年代的青年人，特别是文青们的崇拜偶像，我便是其中之一。顾城的猝然而止，自然令我惊喜。他撩动我心绪的那句：“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让我见面寒暄和交谈时，下意识地关注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顾城的眼睛，不是炯炯有神，也不是深邃不测，甚至没有自负和傲气。他看人和聊谈时，大大的眼睛里只是清澈，清澈地像湛蓝的海，清晰的可见深处的珊瑚，眼神里流露的满是真挚，真挚的视野如同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当然他眼神里还有淡定，这是一照面我就心中了然的，只是他不苟言笑，言语吝啬，给人有点不易亲近的感觉。多年后，想起他时，我还会揣摩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看了网上的一些旧照，觉得都没有拍出他眼神里清澈、真挚和淡定的神韵。让没有见过他的人，在照片上只看到他眼中的忧郁、茫然甚至有些冷漠，这是我很不落忍的。那些年，我也在蔫蔫地写诗，妄想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嗔人。对桌的同事，当时已是有名气的诗人，他坦诚地告诫我：“诗歌出成果，基本在少年和青年，十几或二十岁出头的年龄，你已年近而立，要有所成，很难了”。这话儿，让我多少有点灰心丧气，但并没有彻底动摇我心中的定数。但顾城大大的眼睛里散射出的清澈、真挚、淡定的眼神却把我“照清醒”了，从那儿，我真的放弃了对诗歌的追求。我从顾城清澈、真挚、淡定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凡，悟出了：诗人的潜质是天赋的，是超俗的，是来自天上的一颗文曲星，命中注定的。我自测了一下自己的潜质，确实只配在文学圈里打转转，做个文青或粉丝而已。从那以后，我就改弦更张，“脱了大褂换军装”去另谋他就了。自然也不在言诗、写诗了，就是偶尔划拉几笔，也不免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因为怕亵渎了顾城那双大大的眼睛及里面的神韵。那次巧遇，我与顾城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说的什么记不清了，但当时自己冒出的一点小心思却还清晰地记得，就是想拿出自己的拙作请顾城点评、指正。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草稿蹉跎了一番还是放了回去，有点怕丢人现眼的顾虑。现在追忆起来暗念万幸，至少没在崇高的诗歌殿堂里起哄、添乱的嫌疑。又聊了几句，知道他比只我大一岁但属性却相同，幼稚的我已经感到很欣慰了。过了一会儿，他和同事就到对面的复印室去印文稿了，我则埋头赶写简报。他再出来时，就径直走了，我抬头发现他闪出的身影时就疾步走到门口目送他离去。到了楼梯口，他竟转过身来向我认真地挥了挥手，不想这就是我与他在阳间的道别。后来，知道他去了新西兰。我想那儿湛蓝的海，广袤的草原，与他的眼神很搭配，他大大的眼睛与那儿的大海和草原终于融为一体了，那一定更美，更清澈，更广袤。93年，他辞世时，我正在仕途上兢兢业业，早已闪出文青行列。干的得意时还诡笑过自己的文青梦。我曾经崇拜和神圣的诗歌殿堂，此时在我心中已淡化了不少，所以，听到消息已没了粉丝的动情，只是惋惜、痛惜，觉得真不该如此而已。此时，顾城大大的眼睛里散射出的神韵，也在我心中荡然无存了。一晃儿，他故去二十余年了，我也在仕途中历练了二十余年。其间对人、对事看明白了许多，甚至对人性的内涵也有所感悟。这些感悟和明了令我再次追忆起顾城眼神里的神韵，竟觉得更亲切，更易懂了。人们对他在新西兰的悲剧有褒有贬，似乎贬的更多一点。我在褒、贬上没有倾向，因为至今，我不相信那样的结局是顾城的所想、所为、所愿！因为我懂他的眼神和其中的神韵。但，话说到这儿，对一面之交的朋友，没个态度视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我就借用英国著名作家约翰班杨的两句话作个表态吧：“假如我的生命不结出美善的果子，谁赞赏我都没意义；假如我的生命多结出美善的果子，谁批评我也没意义。”

不知顾城兄能否接受这个定论。即使你不接受也休怪他人，因为你我偶遇时，你淡定的眼神里仿佛说的就是这两句话。2014年8月14日于银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