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胜与负之间并不仅是实力,因为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是无限的未知。 庚七的剑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刘赢的剑身,但反弹的力道却远不及想象的大,就像是重锤击絮,声音低沉,着力绵绵。 而刘赢的剑随此一击,却如狞笑的响尾蛇,剑尖倏然改变了方向。 那竟是一把软剑!当蛇信划过庚七腰带的时候,后者眼中光芒被陡然击溃,蒙上一层深灰色的绝望。 两人在空中一触即分,落地的庚七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双臂贴着身躯将腰间紧紧夹住,大步退走。 一些见识稍浅的都未领会到发生了什么,但明眼人都已了解了庚七方才不得不掩饰的尴尬。 “好!甚好!世子以为如何?”
小龙王拊掌而起,显然颇为激动。 世子还未及发声,穷奇抢先抱拳道,“世子,穷奇想下场试试。”
“你?”
世子惊得将软塌塌的身子挺了个笔直,“当真?”
穷奇点了点头,表情虽然隐藏在浓厚的面纹里,但没有人读不出他的决心。 “出手莫要太重!”
世子谨慎地叮嘱道,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暴露了他心中的顾虑。 他对穷奇太了解了,出手无胜败,只有生死,而他并不想在斩蛇山庄主事的公众场合真的闹出人命。 穷奇朗声一笑,“少主放心,穷奇自有分寸。”
说罢便径直向刘赢走去。 “你刚刚一番激斗,可要休息?”
刘赢感受的到对手的压力,远非方才庚七可比。 胜庚七已是七分运气,这场对阵凶奴,胜算自然渺茫,横竖不外一搏。 于是他缓缓摇了摇头。 “懂得一鼓作气,很好!请出剑!”
穷奇出口没有一句废话,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口气没有一点前辈的架子。 只要双方同意,便是公平,双方就应认真公平地完成较量。 这就是穷奇传递出的信息,而刘赢恰好读懂了。 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类人。 因此,刘赢此时面上的严肃,是用尊敬和认真拼组成的,穷奇,恰好也读懂了。 首先出剑,剑不留情,这是刘赢表达敬意的方式。 穷奇嘴角一咧,眼前这个年轻人很对他的胃口,所以自己的剑也不能示弱。 于是寒光一闪。 刘赢还在原地,在那光闪的一霎那退了回来,额头满是冷汗。 穷奇也还在原地,从始至终都未移动过。 刘赢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剑是什么样子,但他感觉到了那道杀气,直切向自己的空门! 不退,只有死。 “对不起,应该让你看清我的剑,你配得上看清它。 但依本门法门,在鞘中的剑,才是最让敌手捉摸不透的,出手便判生死。 我拔出剑,希望仍能让它含光养晦,不辱没它。”
穷奇缓缓拔出长剑,呲呲的摩擦声抓弄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鼓。 那剑光洁明亮,显然是保养得非常好,但样式却非常朴素,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 长剑剑身微微的有一些弧度,所以拔剑时摩擦的响声会比直剑更加噪动。 那剑鞘被穷奇扔在一旁,他双手牢牢握住剑柄,略弓起腰,对刘赢道了声请。 刘赢点了点头,忽然自左侧扑了上去。 穷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赢握剑的手,并没有动作。 刘赢在穷奇身前五尺处忽然拧身,剑从右侧递了出来,寒光再闪,刘赢再退。两人又各自落在原地。 “你能做到吗?”
刘赢被穷奇问得一愣,只听后者说道,“我要出剑了!”
穷奇说动就动,如脱兔一般连换了几种步法。 刘赢的眼睛并没有看对手的脚步,也来不及分析其中变化。 他只是死死地盯住了对方的手,眼看穷奇发力出剑,手中的软剑哗啦啦一抖,从弧形剑的上方穿过,剑尖向下翻卷压住对方剑势,剑尖如蛇信般刺向剑风后的人影。 这一剑既封锁了对手凶猛的来势,又逼对方不得不在身法上做出应变。于是穷奇退,退得比他来的时候更快。 两人又落回了原地,穷奇仰天大笑,竟然开口说了句,“我败了!”
“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被弄懵了,连刘赢也是一头雾水。 “我年轻的时候没有这么好的悟性,剑道修为也不及你,所以我败了。既然是我向你发起的挑战,挑战的内容,胜负的判别在我。我败了。”
穷奇的断语直白坦荡。 他的剑术造诣俨然宗师,却依然能保持如此敦朴旷谷,委实难能。 “前辈太过谦了。方才前辈是在指点晚辈,虽然只是三合,足以受用一生。”
“不错,这就是我坚持下场的原因。你对对手招式变化的观察力十分敏锐,这就是你能熟练运用顾应法的原因,同时出手又特别决绝果断。这两个要素,正是西宗出手法最核心的两项要求。你若有兴趣研习西宗剑术,前途恐不止今日,而老夫也乐意为此略尽绵力。”
“轰…”人群这下真的炸开了锅,议论鼎沸,和方才几番窃窃私语大相径庭。 西宗不外传,这是江湖人尽皆知的规矩。 此时穷奇居然在大厅广众之下表示收徒的意向,可真是一件江湖奇闻。 “这,这恐怕有些不妥吧?…”一名天奴在一旁提醒,多半也应是西宗的高手。 穷奇傲然道,“有何不妥? 西宗此前人才凋敝,归根结蒂是太过执着血缘,再加之本门剑法对天赋的要求又比较苛刻。 马氏一宗每代能领悟其中奥义者,凤毛麟角。 许多优秀的剑技也因此残损失传。 长此以往,便无法守护先祖的遗学。 在斩蛇山庄的这段日子,我亲眼见到剑宗广开源流,开放互通带来的种种好处。 我宗如果继续固步自封,百年之后又将何以与其余四宗并立? 而今就有这样一个好苗子在眼前,难道说我应效法楚厉王,弃良璞而自蔽?”
穷奇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当着众多江湖豪客,甚至斩蛇山庄少庄主,各宗元老剑奴,大论本派长短。 可见说者并非无意,而听者也自非无心。 但是刘少庄主与其他三凶奴面色虽然阴沉,却无一人敢出言讥讽。可见这穷奇并非凡人。 元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嚅嗫着问刘承武,“当年因杀气太盛,辞了西宗宗主的崆峒隐士马喆先,可在贵庄?”
少庄主凑过身子应道,“王爷好眼力。”
元羽心下大奇,“以马喆先当年心性,居然能再这里隐去名号做剑奴,斩蛇山庄……” “莫在人后乱议是非!当年我找上斩蛇山庄与宋王比剑,输了他一招,愿赌服输。之前的虚名,便休要再提了。”
穷奇并不理会二人,却向刘赢问道,“小兄弟意下如何?”
刘赢本来对穷奇十分倾慕,本无意拒绝。 但刚才听到元羽和少庄主那番话,反倒有些拿不定注意,“前辈。您若真是那位前辈,恐怕有些不妥。”
穷奇变色道,“怎么?是嫌我江湖仇家太多?”
“不,不!晚辈知道西宗当今宗主马北真大侠,也是前辈的亲传弟子。晚辈若是随前辈学剑,怕是不妥!”
“迂腐!”
穷奇双眉扬起,面有愠色。 马喆先在江湖上一度是如神话般的人物,人称笑面真君子,冲冠较睚眦。 他要是发起怒来,那可真是难以理喻。 小龙王对场上两人印象都很好,一看势头不对,狂笑一声,长身下场。“老英雄,你若要收徒,自然是好事,可是今天在这里收徒,就有些不讲道理。”
穷奇双眉一扬,“哦?不知何处忤了王爷心意?愿闻其详。”
小龙王双手抱拳,不紧不慢地应道,“前辈,今日本是元某按江湖规矩委托斩蛇山庄择选良师,此事在先。 现在择选尚未结束,前辈截胡收徒,岂不是乱了在下择师之殷切? 况且被前辈盯上的人,还能翻出五指山去? 只是凡事有先后缓急,若是今日前辈以辈分压人,会让斩蛇山庄和元某非常难堪。”
若是小龙王用王爷的身份来压穷奇,穷奇自然不会吃这一套。 但对方此时以江湖规矩相争,反诉自己用辈分压人,穷奇一时语塞,只能应道, “小王爷说得不错。此事今日暂且不论。刘小兄弟,望你认真考虑,老夫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言罢一阵长笑,自退回少庄主的身后。 刘赢对小龙王,少庄主,广陵王分施一礼,又对穷奇单独作了个长揖,退在一边。 刘承武待小龙王落座,便伸手招呼最后一位武师上场。 这位武师金发蓬头,圆睛碧眼,鹰鼻阔口,身材高大,却是个胡人。 自司马氏衣冠南渡,五胡乱华,胡人在江北并不罕见,但庆云却看得稀奇,瓠采亭也免不得一番说教。 那胡人声音浑厚,操了一口标准的华语,双手抱拳,自报家门,却是个老江湖,“夏人寄再兴,有幸于西域觅得上古武学残本《寒冰掌》。自行修炼,略有小成,愿有幸与小王爷共同切磋。”
元法僧咦了一声,向刘承武转了转头,“少庄主见多识广,可知这寒冰掌是何武功。”
后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是头一遭听说。不过自炎黄大战蚩尤,野史异说所云玄功奇法不知凡几,其中失传,隐逸甚众。其中也不乏一些高妙法诀。此人既能过斩蛇山庄的初试筛选,应该确有些本事。”
元法僧笑道,“也罢,且看过再说。壮士请。”
寄再兴吩咐人抬上一个木桌,桌上放了一只木盆,盛着清水。 木盆的中央另有一个盛水的铜杯。 只见他双掌穿花,打了一套起式,套路虽然繁复,但也并非什么上乘武学。 只是他额头青筋暴起,黄豆大的汗珠粒粒析出,后脑竟自腾起几缕青烟。 “哇,这是什么功夫?”
庆云看得禁不住惊呼出声。 “应该是一种高深的内家功夫吧,似乎道宗修炼内丹的高手,或有类似修为。”
瓠采亭也不是很确定,望向了一旁的祖暅之,那可是道宗的嫡系传人。 祖暅之眉头紧锁,晃着脑袋,探着鼻子,仿佛想去嗅出些端倪。 也不知是因有所悟,还是未摸到头脑,只是低声嘀咕着,“不对,不对……” 瓠采亭还欲细问,见那寄再兴已将双手浸入盆中。 她生怕错过了什么,忙探头去看。 胡人的衣袖宽大,且不常打理,双袂遇水,泛起一片浑浊。 虽然庆云三人居高俯瞰尚有些距离,但也感觉心头涌起一阵油腻。 四周的看客都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不屏息凝神,翘首相顾。 祖暅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筒,闭起一目向场中窥视。 瓠采亭瞧见喜道,“这就是袖珍玉衡嘛,借给我看看。”
伸手要去抢,却被暅之格下,示意噤声。 不过片刻,已有眼尖的人先叫了出来,“看那铜杯,结冰了!杯中的水开始结冰了!”
众人看时,果然见那铜杯中的水结起一层薄冰。 时值初秋,淮南之地依然是一片柳绿花红,日照融融。 可是杯中水却竟然真的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凝结。 莫说是武功,就算是那些传说中修炼内丹的道家隐逸也未曾听说能够如此神通。 难道,此人确实洞晓什么秘法? 小王爷觉得奇怪,亲自下场在那冰面上一戳。 那薄薄的一层冰壳应手而破。 他再将沁湿的手指点在腮上,一股寒意沁入体肤,果然是真冰! 小王爷眼见那冰层似乎在越结越厚,不禁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这功夫的确稀罕。若这寒气能融入掌风,怕是比我那大手印还要霸道!”
他转头走向元羽和刘承武,三人便小声议论起来。 那胡人见王爷满意,便收回双手,在身上随意擦干,候在一旁。 祖暅之远远望见裁判席上三人频频点头,似是要有定夺,忽然对庆瓠二人耳语道,“你们怕不怕事?”
三人相互对视,露出的都是年少无畏的笑容,便将头凑在了一起。 寄再兴兀自捋须微笑,忽然感觉背后升起森森寒意。 那种感觉就仿佛以往林间采药时被躲在阴暗处的毒蛇锁定那般。 寄再兴这样的胡人,自幼在世界最冷酷恶劣的环境下挣扎,对周遭陡生的危险有非常敏锐的感应。 他没有回头,因为来不及回头,三道剑光疾如惊雷,居高临下,顾应钳击,其势自在必得。 三人显然都是好手,又借了俯冲的势头,速度自是快到了极处。 没有人料到在斩蛇山庄的地头上还有人胆敢闹场,寄再兴没有料到,在场的剑奴也因场中奇技分了心神,略微松懈之下,便来不及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寄再兴已经来不及回头,更不能回头,而左右能够做出的腾挪都躲不开身后包抄来的剑风,那他便只剩下一个选择,他开始向前冲。 在双腿发力前,他将双臂一振抖落胡袍,人便接着这一抖之力带动双腿,向前箭步掠出。 那胡袍顿时被三道剑气绞得粉碎,忽然间便是浓烟大作。 众剑奴急忙收拢,护住几位王爷世子。 庆云高声叫道,“莫跑了那个骗子!”
,却苦于被白烟困住,双目泪流不止无法视物,便只得暂时退开几步。 待那团浓烟略散去些,三人已是被剑奴团团围住。少庄主冷着脸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祖暅之收剑抱拳,深施一礼,镇定答道,“少庄主,两位王爷。此人是个骗子,我们不想诸位大人为之蒙蔽,故而出手戳穿。 这烟雾就是藏在他领口的白磷自燃发生的,他以拳脚为饵,将白磷抖入金属背甲的甲片中,任其自燃,放出烟雾,故弄玄虚,仿佛是什么高深的炁功。”
祖暅之一边解说,一边从破碎的衣袍中搜出竹管和背甲,自里面抖出几粒乳白色的颗粒,倒在甲片的缝隙里,用手托住,不一会儿就窜出一朵不易察觉的白色焰火,散出烟雾。“这甲片带着体温,会让白磷燃烧,燃烧后也会提高甲片的温度,所以那胡人才会额头汗水涔涔。”
小龙王插嘴道,“那杯水结冰又如何解释呢?”
祖暅之微微一笑,捡回了两片袖子,从里面拎出两个油布包,走向放水盆的桌子。 他拿起一个布包倾倒,一些白色的碎石落入水中,再用手略搅拌了几下。 只见白色的碎石逐渐溶解,而那杯中之水,又封上了冰层,“此物叫做硝石,溶于水时,可吸热成冰。硝石与白磷均有剧毒,平时并不多见,但却是丹家常用的材料,家师华阳先生常有提及。故而在下侥幸查知。”
华阳先生乃道宗之首,其名掷地有声。 四凶中的混沌早抢前一步,看似是进逼,其实是在防止他人对这三个来历非凡的后辈猝然出手。 其余众人错愕有余,此时却也均无动手之念。 还是小龙王自己先打破僵局,用手戳了戳那层新冰,苦笑道,“看来果然是着了道儿。不过此人能躲过三人联手一剑,本事却也不错,为何还要故弄这等玄虚?”
少庄主点头接道,“此人若没有真材实料,也过不了鄙庄的初试。不过这等处心积虑地作弊,可见他对接近小王爷一事志在必得,怕是另有所图。”
“哼!”
那小龙王随手拍碎了一把红木椅,双目充血,“我管他所图何事!既然愚弄本王,又搅黄了我的大事,我就算找到天边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元羽捋颔微哂,问道,“那择师之事,小龙王欲如何了结?”
小龙王一跃转身,怒指刘承武道,“当然是要找斩蛇山庄讨个说法!这择师大会是你们在主持,人是经过你们初试放进来的,当然要还本王一个说法!”
刘承武一时语塞。 他倒并非惧怕那小龙王,只是对方所责着实不假,自己的确难逃其咎,只能躬身赔笑,“小龙王所言甚是,既然是鄙庄失职,那么定当择日再发英雄帖广邀豪杰,重开大会,给小龙王一个交代!”
小龙王怒道,“你说择日就择日?今日已是如此,安知择日又是何光景?我今日就需要讨个说法!”
元羽此时也看不下去,劝道,“少庄主此番筹备已尽心力,只是未料有奸人作祟,如此咄咄逼人,有失皇仪。”
“拓跋羽,莫用皇族身份来压我,今上的旨意,你也并非全听的进去,” 他也不顾元羽面色难堪,双眼圆瞪转向刘承武,“少庄主,今日你是否是欠我一个交代?我是否可以斗胆提个要求?”
少庄主忙抱拳回应,“当得,当得。今日却是鄙庄疏忽,小王爷若有吩咐,但讲无妨。若是斩蛇山庄力所能及,必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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