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赐皱了皱眉头,两片嘴唇上曲,摆出一副苦瓜模样,砸吧着嘴说道, “魏王臧否古今一向严谨。 今日只凭名字去臆测史书之无,这有些不大妥当吧?”
魏王转头瞟了李天赐一眼, “你想听逻辑严谨的释诂?”
“当得如是。 东汉大儒王允,文中曾称太子扶苏。 子师释诂乃是经学正义,其《论衡》篇天下争传。 焦赣作《易林》亦从说如是。 料来二子必然有所考校,不会乱嫡庶之常的。 难道魏王有论高过王子师,焦延寿乎?”
魏王撇着嘴点了点头,心里定是在嘀咕着:自求多福吧您呐! 可是他嘴上却喊道, “圣小儿何在?”
庆云这才循声望见躲在角落里的祖莹。 一来他身材尚小,二来缩在末座,不用心去找,还真是注意不到。 这满屋子高官鸿儒,“圣小儿”虽然盛名在外,但毕竟只是江湖诨号, 在这论资排辈的正式筵席上,他便只能敬陪末座了。 魏王请祖莹来虎牢,其实是计划好了将元恪接来,特地为二皇子找了个陪读。 此时魏王有意杀杀李天赐的威风,故意先抛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说法,待天赐真人入彀,便祭出了祖莹这张王牌。 圣小儿起身应到,气定神闲,魏王面上更是得意, “方才天赐真人所说,圣童是否认同啊?”
祖莹这时虽然站起了身子,但坐得太远,人又太矮,生怕魏王和李天赐看不到,于是便大步踱到餐席正中,振袖正容,端着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傲然答道, “回陛下,天赐真人。 称扶苏为太子实无可凭, 秦王将死未立太子,乃有换书易君之典故。 关于换书易君一事,《史记》盖不可信,原因有二。 其一,秦之官史付于一炬,因此连后宫子嗣的名录都未曾留下。 但是对于换书易君一事却记得非常详细, 包括赵高寻李斯秘议的内容,以及扶苏自杀前蒙恬劝阻他的对白都被全盘记录。 这样的密议记录在正史中是非常罕见的, 直到赵高,李斯,蒙恬等人死,天下仍蒙在鼓里。 那么史官又是如何能够打听到这些绝密对话内容的呢? 其二,秦亡于书生陈涉,这个人很会编故事。 什么在鱼肚子里藏谶词,编歌谣,装神弄鬼骗人起事的这些手段都是他发明的。 他在起义之初就借用了扶苏,项燕的名义。 秦王本当立扶苏的故事,便是陈王传出来的。 有汉一代追认陈王功德,自然也大力褒嘉扶苏,以至于出现太子扶苏的错误称谓。 《史记》乃汉代著史,对于易书之事,因为秦代官史残缺,太史公怕是大量参考了陈王起义时杜撰的桥段,所以才能补出那么多私密场合的对白。 事实上扶苏不可能是嫡子。 始皇九年秦王冠礼,就算秦王当年大婚,加紧生养,嫡子最早也要始皇十年才能出生。 可是始皇二十七年,公子扶苏便已入伍。 除非扶苏公子天赋异禀,否则他应出生于秦王冠礼前,就不可能是嫡子。 此外,秦始皇生了二十余子,为何迟迟不立太子,而要等到胡亥出生? 很可能是正妻久不生养,胡亥的哥哥均非嫡出,否则太子之位不会空悬这么久。 最后,秦始皇特意聘请赵高为胡亥的老师。 赵高乃是秦国三大儒之一, 李斯作《仓颉》,赵高作《爰历》,胡毋敬作《博学》, 这三套书是秦代官立学术。 其中李斯所著偏文章,胡毌敬所著偏杂学, 唯赵高所著《爰历》说上古史,为政学正义。 始皇帝为什么替胡亥请这样的老师,为什么没听说给其他王子延请同样分量的老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陈王起事扬扶苏而贬胡亥,赵高佐胡亥,因此也被陈王才子用作了故事的反派主角。 于是像‘指鹿为马’这样只有《庄子》,《列子》中才会出现的奇葩故事就这样被堂而皇之的写入了正史。 综上所述,扶苏非嫡,胡亥之立未必不合规仪。”
祖莹小小少年,胸无城府,侃侃而谈,他自己是觉得非常过瘾。 可是李天赐却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有意提起扶苏胡亥之事,无非是想逼元宏给一个说法或者决断,最好把事情搞搞大,把冯太后拉进来一起谈。 元恂立为储君已经不太可能,但至少还有可能送元恂一个绿巨人,以太孙身份立储。 他已经追逐这个绿巨人的游戏大半辈子了,多少还是有些执念的。 可是眼下被祖莹这么误打误撞一搅和,自己可就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以后可能他便也再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开口。 李天赐咕隆吞了一口苦酒,摇头叹息道, “哎,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人才,果然是人才。 这圣小儿的诨号,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元宏捧杯大笑, “的确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你看这位庆少侠,是而今檀宗代理檀君。 一身剑术已登堂入室,处事为人更是智计百出滴水不漏。 见过这一代人的全新面貌,朕已决定对往事既往不咎。 我大魏,也应该有一片崭新气象了。”
这句话就是元宏给李天赐的最后交待。 而今已经变天,不要老拿冯太后那辈人的承诺来说事了, 大魏如今只有一个魏王,要遵守新的规矩。 得了庆云,祖莹两名少年的帮衬,魏王这一仗,胜得是酣畅淋漓,酒也喝得是酣畅淋漓。 入夜十分,一骑飞马回报,陆希道已经成功拜见高飏。 高飏阅信后大笑三声,然后便去校场点兵,似乎还是在做长途行军得准备。 魏王急招任城王,阳平王,小龙王,李冲,李彪,杨家将闭门秘议。 “穆泰,源怀,吐京胡,长孙道,高飏, 他们的诉求各不相同,很难真正拧成一股绳。 我们该吓唬的吓唬,该安抚的安抚,该痛击的就迎头痛击。 虽然朕亲临虎牢,但朕的目标是,五番异动都在当地就地解决,不能让一路乱军逼近洛阳。 朕之所有只留了杨将军的兵马护驾,就是根本没想过要在洛阳打这一仗。 只要他们没有真正引兵上洛,该谈的都还可以谈。 但是一旦有人不开眼闯入了洛阳范围, 无论是谁,必让他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