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与李神俊此时也下了马,正想上前打个招呼,道声抱歉。 哪知那白袍丧门星着实蛮横无理,不待庆云开口,便从马上扯下一杆孝棒般的兵器,一竿子戳了过来。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一戳在旁人眼里或似随意,可是庆云却看得眉头一跳。 神剑山庄的剑法? 这汉子使得虽然不是夺命十三剑这样的究极武学,但是庆云遇过谢梵境,挡过谢阿吉,斗过谢娥眉,对谢家的剑意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那白袍汉子甫一出手,他便已认了出来。 庆云有意卖弄,斜退一步伸左掌架过木棒,随后右手骈指如剑,将照虎画猫所得的夺命十三剑剑势肆意挥洒起来。 “啊?”
白袍汉子识得厉害,忙倒拖孝棒向后跃开。 棒梢扫过马腿,那马吃痛,希律律一声叫唤,掉头便走。 待那马从白袍汉子身侧冲过,他将孝棒在地上一点,腾身而起,跃上马背。 “小子有种别走,爷爷去去就来。”
庆云与李神俊对望一眼,这还真是白日撞了鬼,碰见这么个神叨叨的活宝。 等到二人重新上马的时候,那白衣汉子早已经连人带马溜得不见踪影,怕是追也追不上了。 “我还以为有机会好好打一架呢,就这?”
李神俊不屑地撇了撇嘴。 无故起了这番风波,两人总是稍微收敛了些,沿着官道右侧,微微放缓了些马速,并辔而驰。 远方洛阳城的轮廓逐渐清晰,庆云的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 他正要加鞭摧马,却见两骑飞驰自城门冲出。 为首一骑虽然尚看不清面目,但那顶白色高冠实在扎眼。 李神俊也瞧了个真切,冷哼了一声, “这是找帮手来寻我们晦气了?”
“来就来吧。 刚才看那丧门星随意出手的一剑, 大概可以抵得上试剑山庄的地支剑奴。 他叫来的帮手可能会更强些,敢不敢打?”
“笑话!我陇西李家会怕事? 走!打他良的! 打出事来有我李家兜底!”
庆云这还是第一次了解到跟大族阔少交朋友的好处。 他大哥虽然也是出身皇族,但究竟是江湖做派, 说到打架自然并肩子上,却不会扔这种官痞风格的榔头。 庆云与李神俊相视一笑,一起翻身下马,叉手待来骑。 对面二马奔到近前,见对方已经摆好了架势,也是一先一后甩鞍下马。 与白衣汉子同来的那人一身黑衣黑帽,两道浓黑的扫帚眉最是吸睛,几乎将其余五官细节尽数遮去。 嘿,这一丧还真丧了一门,这一对儿能凑在一起,也是奇迹。 “老八?你说的神剑山庄高手,就是这位?”
黑衣人见李神俊风姿不凡,眼见过了冠年,正是体力全盛的年纪,因此便以为那白衣人是吃了他的暗亏。 “不,老七,使出夺命十三剑的,是旁边这小子?”
黑衣人听他这么一说,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庆云一眼,抱拳道, “在下顺阳范无咎,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陈郡谢必安。 敢问这位少侠可是神剑山庄三公子?”
虽然庆云看上去仍是少年,明显比传闻中的三少爷更年轻了些,但神剑山庄在冠年之前能够领悟夺命十三剑这种上乘武学的,近年来怕也只有三少谢阿吉一人了。 谢必安与神剑山庄同出一脉,所以他和庆云一搭手,便知道对手绝不简单。 他与谢氏本家有一段梁子,他自知难敌对手,却又不想放弃,这才风风火火地叫来范无疚帮他找场子。 庆云轻笑道, “谢阿吉?我倒是见过。 上次在他手上输过一招。 不过前些日子,我打赢了一个叫谢娥眉的, 算是把场子找回来了吧。”
范无疚把那两道浓密的粗眉蹙在了一团,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胜了谢娥眉? 她还活着?她在哪里?”
“不错!谢娥眉现在客居斩蛇山庄,正是四大凶奴之一的饕餮。”
庆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谢必安已经听出庆云并非神剑山庄的人,又见他提到斩蛇山庄,忽然警觉道, “你,莫不就是前些日子单挑斩蛇山庄的檀宗新任檀君,庆云?”
“正是在下。 这位是陇西李氏,李神俊。”
庆云适时地报过名号,架势作足,明白了不想多言语,准备好开撕了。 对面那二人也是上道,范无咎抱拳一礼, “如此便有僭了! 我八弟曾因小过被逐出神剑山庄,和那边有些梁子。 我们迟早也要去寻他们晦气。 既然庆宗主与神剑山庄两位顶级高手都有交手, 那我们不妨就借两位兄台试试成色,印证一下我们兄弟二人近来琢磨出的花样。”
庆云对谢必安的身手大概已有了解,料想这范无咎也强不出太多,于是便把手一摆,故作大气, “无需劳烦李兄,就由我一个人来和二位切磋切磋。”
范无咎又拧了拧眉毛,把那两根粗线拧得犹如哭丧棒一般, “好叫庆宗主心里先有个数。 我兄弟知你艺高人胆大,但我等亦非等闲。 虽然我和八弟单打独斗本事确实稀松,但是近年来我们拜在龙虎山张真人门下,致力研究两仪相生的承辅法门, 以此合创了一套武功,合击使用,声势何止倍增。 庆宗主还是小心为上。”
庆云听到张天师这三个字,刚想出言相询。 哪儿知道范,谢这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还真光棍,说打就打。 范无咎手中是一根漆黑的扁棍,与那谢必安使的白色哭丧棒倒是登对儿。 二人一出手,白蟒黑蛟滚在一处,乌云盖顶,白浪拍根,那气势还真是遮天蔽日, 与谢必安方才那不痛不痒的一棒相比,判若天渊。 庆云瞳孔中倒映的画面已经被黑白两色分割, 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自己方才那些话说得的确有些托大。 就冲这一招,眼前的黑白二鬼和谢家三少怕是真有的一打啊! 不过他现在可没有时间为谢阿吉担心,自己如何逃出这黑白光栅才是当务之急。 泾水清,渭水浊,两河相汇,声势虽增,但仍泾渭分明。 这黑与白,始终还未混为一色,便终究不能算是无懈可击。 乌云白浪间,隐隐还有一线空蒙, 只要自己的剑比对方的棍棒更快,那么胜负便有一搏! 》》》》》敲黑板时间《《《《《 上一章关于古代音乐已经讲完,但是笔者发现还漏了个尾巴。不知火舞在斗舞时的所选舞曲玉藻前庭华,华通花,其实是与玉树后庭花相对,杜撰出的曲目。不知火舞被魏王赐予玉藻前的世袭称号。玉藻前,在日本是九尾狐的化身。所谓玉藻,就是天子冠冕前的垂鎏,玉藻前其实就是帝王眼前的女人之意,用于指代祸国之妖姬。 在日本文化当中,玉藻前的形象基本就是按照妲己来构建的。之前有传玉藻前来自印度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这一套转世说的原创便在日本,他们说九尾灵狐本来出生在中国,商朝的时候为妲己。妲己事败身死,转世在印度的十六雄国时期摩揭陀国化身太子妃华阳天。神灭之后又潜回中国,在唐朝跟随遣唐使吉备真备的船到了日本。这个九尾搬运的故事是日本原创。在故事中,商朝的年代比印度十六雄国早了好几百年,自然起源在中国。而且,中国的九尾起源最早并不在商朝,而是三皇五帝时期的青丘族。九尾印度起源说,可以休矣。 不过中国喜欢将许多古老传说归因印度,其事不止一桩。今天我们就要说说有关阎罗王的因果。阎罗文化到底是哪里来的?本节当中黑白无常出场,范无咎(黑)和谢必安(白)是二位无常的本名,这二位是中国原产神祗,应无疑问。 可是对于阎罗王,以及牛头马面,争议可就大了,我们需要慢慢分说。 首先地狱之主单阎罗的模式,出自《西游记》。这属于西游文化,并非中国本土信仰。众所周知,西游的初衷就是迎佛,所以将一些本土信仰与佛教ID进行了融合。本土信仰的阴司之主,最早是太山府君,从我们提到过的陶弘景《真灵位业图》到宋《云笈七签》都是如此记录。即便后来有了十殿阎罗的说法,阎罗王只是其中第五殿——东北方天尊化冥府五殿最脏耀灵其君阎罗大王。这十殿阎罗和阎罗王与印度文化到底有没有关系,那我们总要去找印度文化中寻找有没有合适的原型对吧? 关于阎罗王呢,哈印者一直认为,其起源是Yamaraja,音译阎魔罗社。果真如此吗?这个神出自印度教吠陀书,只在《梨俱吠陀》中提到过。这是一名天神,六欲天中第三天阎魔天的主人。而且他的本体是一对双胞胎,有一个妹妹阎幂。这个天神和地府之主有什么关系呢?没有。 印源佛教典籍也是承认六欲天的,在《长阿含经》里,阎魔天的天王曾经帮助帝释天与阿修罗战斗。但是同样在《长阿含经》里,又有一名同名的阴间厉鬼,也叫Yama。卷19“有大狱卒,捉阎罗王卧热铁上,以铁钩噼口使开,洋铜灌之,烧其唇舌,从咽至腹,通彻下过,无不焦烂。受罪迄已,复与诸采女共相娱乐。”
这是个受惩戒的反派,并没有任何证据他曾经或者将要入主地府。 印度源的两个Yama概念和阴司阎罗毫无关系。印度本土文化的阴司之主是地藏王菩萨,中土佛教也延用这个概念,所以拎出单薄的一个名词Yama来作为中原阴司之主的文化源头是荒谬的。 这时候有人便会拿出《问地狱经》中的说法:阎摩王,云其本为毗沙国的国王。可是这本经书至今无全本,更无梵文溯源,只能在各种经文中找到其二次引用的片段。之前我们已经讲过一些佛教经典的来龙去脉,许多经文都是中国土生的。这本不知年代,不留残本的经书,是目前阎罗西来说的孤例。 也许并不是孤例,毕竟有一本详细介绍十殿阎罗的《十王经》在那里放着。阎罗王忽然以一化十,究竟是谁借鉴了谁的文化?对于Yama对应的身份,有的说,便是第五殿阎罗王,有的在注解中却认为是平等王化身。这种自洽不能的说法,恰恰证明了十王与Yama之间并无文化映射。十王说是在中国孵化出的新论。 这时候一定有人问啦,你只会说阎罗和印度没有关系,那你倒说说阎罗这个名字在中国本土文化中可有出典啊?如果没有本土源头,那你也没有立场反驳《十王经》呐。对,说的有道理,下面我们就来谈一谈阴司阎王爷和本土文化的关系。 阎,这个字,你会在古代字书中发现,它曾经是一个地名。出《左传•昭公二十年》战于鬼阎。【注】颍川长亭县西北有阎亭。《集韵》,鬼阎,地名,在颍川。 阎与鬼这两个字,早在公元前500年就联系在一起了。颍川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答案就藏在一个家喻户晓的典故里。《左传》云,隐公时期,也就是公元前700余年,郑伯克段与鄢,抓了自己的亲弟弟,因此与自己的母亲闹僵。郑伯(庄公)赌气要与母亲断义,不到黄泉,誓不相见,并将母亲软禁在颍川。后来郑伯后悔,想见母亲,又不愿食言,就在颖地领主颖叔考的建议下在颍川掘地见泉,与母相见,是为黄泉会母。这个地方后来就成了鬼阎(阎者,门也)。黄泉信仰在中国早已有之,掘黄泉见鬼阎,那么黄泉之下,百鬼之王,是不是应该称阎王?(参阎亭)所以说太山帝君是阎王,说得通。从佛家的角度,地藏王菩萨也当得,但Yama是什么身份,怎能随意称阎王? 十王在宋朝以后已有定论,第一王秦广王本作曾经介绍过他的渊源,其后还有诸如包拯,吕岱,陆游也都各领一殿。这是华夏自己的信仰,敬天地君亲贤。一王发展为十王,是为阎罗(罗,陈也,列也)。 所有的地名都是有寓意或者历史背景的,从来没有名字出自天赐,都是人赋。关于鬼阎这个地名的考证,上下五千年,前两千五百年无人解密,后两千五百年很多人就会抄这本书。这就是本书存在的价值,这样的首创提法比比皆是。 说完阎王,我们在略微提一下牛头马面。翻烂印度经典去找那些牛头马头的,就和硬把哈努曼扣在孙悟空头上一样,一点根据都没有。关于牛头马面出印度的说法一共只有两处。一处是前文提到的失传的《问地狱经》,我们不多展开了。还有一处便是《楞严经》。 这《楞严经》传说是在唐代由一个天竺国的沙门般剌密底(无量)口授,乌苌国沙门弥伽铄佉口译,唐沙门怀迪口述整理(大概是因为口音问题),居士房融抄录的四手经文。这篇经文是不是伪经学术界一直有争议,但没有争议的是,此经已无梵文原本传世。又是一篇仅有汉文的孤品经文。而且,是其行文非常地道公整的汉学文章:亡者神识。见大铁城。火蛇火狗。虎狼狮子。牛头狱卒。马头罗刹。手执枪槊。驱入城门。向无间狱。 这里的牛头马头显然并非有意所指,和火蛇火狗虎狼狮子并称一处,与现在的牛头马面没有逻辑上的关系。但是在中华文化中,牛头马面早就有其寓意,这段经文很可能也是借用了这种寓意转录成文的。 牛头,象征公正;马面,象征洞察。 这都是汉朝甚至以前就存在的文化象征。证据再此: 牛头:《三国志·蜀书·蒋琬传》琬见推之后,夜梦有一牛头在门前,流血滂沲,意甚恶之,呼问占梦赵直。直曰:“夫见血者,事分明也。牛角及鼻,‘公’字之象,君位必当至公,大吉之徵也。”
牛头形似公字,故象征公正。 马面:取意马王爷。马王爷崇拜,最早见于先周,应天上星辰。其有三目能洞察一切真相。这个信仰在晚期分裂为二郎和马面两个人物,而原本的出处,星官星日马也渐渐取消了三眼设定,只能在谚语里找到曾经三眼马王的存在。 佛教,尤其是中土佛教的文化,绝对不可等同于印度文化。我们有成熟的文字,人家却只有语言和记音的书写体。然而我天朝上邦整理出的文字记载还都要溯源于梵语的转录和口授?荒谬! 如果再有人说牛头马面阎罗王来自印度文化,那你就让他背一段梵文原典听听,也好让马王爷过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