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清晨不到8点就从酒店出发了。我看了下谷歌地图，我得到市政厅那里去赶车，而从这里走到市政厅，只需5分钟，那就是说，我这里就是市中心了？可能这个小城很小，哪儿都是市中心吧。我这个人有点奇怪，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不太愿意上网查看它的情况，它的人文、历史、布局、景点、特色、特产等等，本来上网一查一目了然，对游览城市更加有效，但我更情愿自己一点一点去发现，感觉网上查来的是人家的，我按图索骥地游览景点，很窝囊，而我自己发现的地是我的，很有成就感。当然，我这种人，如果人家把我从家门口用车接走，蒙上眼睛乱转几圈，然后把我放回到我家后院，只是把它改个样子，我也一样会觉得我是到了很远的诗和远方。我想，我从酒店走到市政厅这一路，一定能看到一大早上班上学的人。我最爱看那些人了，看他们的穿着，他们的神态，他们交谈时对彼此的表情，也许是我作为一个外人，只有新鲜感，而没有他们那满脸的厌倦和疲惫吧？看到他们的脸，我会莫名其妙生出一股优越感。哪怕我在自己的城市，也会有他们这样对工作的厌倦和疲惫。其实，客户提议派车来接我的，但我说不用了，我喜欢坐公交。可是我得给人家一个理由，不然人家一定会觉得挺奇怪的，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中国女人，这里又是个工业区，你一个人瞎荡荡什么？虽然我觉得我们的客户很友好，但我毕竟是中国人，近几年西方指责中国人窃取商业机密的事时有发生，我不想让人家产生怀疑。可是如果我说“我喜欢看当地人满脸的厌倦和疲惫”，人家定会觉得我太文艺了，对我的工作不利。想了半天，我终于想了个西方人极易接受还特别尊重的理由，我说我主张环保，能不开车就不开车，能步行就步行。其实，这个理由还真没瞎编。我是极环保的，早就停止使用塑料袋了，看到哪儿没关灯我也总会去把它关了，在酒店里，我坚决不会一天换一次浴巾，总要把它挂上，以示别拿走，两三天换一次。而我最喜欢的，是步行。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步行，我总会步行，只要路程在6公里之内。忽然想起刚刚看过的一篇周作人的文章，向一个朋友介绍江南哪些地方好玩时说：“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我不很相宜）。”
我笑起来。是的，骑驴乘车于我都不很相宜，还是步行吧。步行，路过商业区、金融区、城市花园、市民住宅小街，都能让我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住宅小街，我喜欢看人家门前的摆设，门上的挂饰，街道上的花木，甚至喜欢看人家门前放的垃圾，思忖着这里住着些什么人，是比较高端的人，还是素质很低，垃圾不分类，还偷偷把垃圾扔到别人家门口的人。这次，我本打算步行的，客户公司离酒店仅4公里，但因为路不熟，我决定第一次先乘公交，回来的时候步行。我赶上了8:02那趟车，司机是个黑人女子，我问她路，她给我解释得非常耐心，这就耽误了车上所有的人两分钟，我有点过意不去。车上只有两三个人，大概是上早班的吧，还没有学生。这有点遗憾。我喜欢看学生清晨那种睡眼惺忪苦苦挣扎着去上学的样子。车慢慢开起来了，全城一片漆黑，是那种深度的黑，根本没有路灯，可是私人车辆很多，一辆接一辆的，慢慢往前走，似乎前面有堵车的现象。说实话，我从未在比利时的小城市里开过车，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没有路灯，但比利时高速公路上，总是照得灯火通明的，人家说宇航员从太空都能看到比利时高速公路上的灯。卢森堡这么富，却为什么这个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呢？那些车主动把这漆黑照亮了，让我感觉卢森堡人就是因为天气太黑了一郁闷就出来工作了。幸亏我没有步行，不然，这么黑的天，人家一定以为我疯了。看着这漆黑一片和那些踽踽独行着去工作的私家车，我忽然有点感慨，就在昨天的同一个时刻，我还在海边听鸟叫看日出呢。8：30左右到公司会议室坐定，提前半小时到达会场，非常专业。我拿出纸和笔，等待与会人员到来。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美国人，他听说我是来开会的，便热情地告诉我咖啡机在哪儿，并让我不要拘束，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一个美国人在卢森堡的土地上让一个中国人感到像在自己的家一样，这感觉怪怪的。当然，这是美国人的公司。会议时间到了，可是与会人员还没来，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司的中方接待人员Mike打来的，他说会议明天再开始，让我今天先回去。回到酒店的时候，我的房间还没有清理，于是我打算到这个小城转转，出去的时候看到走廊上有一个姑娘，戴着个眼镜儿，穿得时尚漂亮，我想她可能是一个管理人员或者是前台接待员，可她竟然是清洁工。我问她大概什么时候打扫我的房间，我用法语问的，她是用英语回答我的，我觉得很奇怪，这是什么情况？这么年轻漂亮伶俐的姑娘，来到卢森堡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城市的酒店里作清洁工，只说英语，不说法语，是学生吗？或者是某个跨国企业或国际组织的家属，不想靠自己的老公或男朋友养着，自立更生来了？我当即花几秒钟脑补了这么些励志的故事。可是一转身，那姑娘就不见了，也无法跟她攀谈攀谈。酒店出去两分钟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超市。我奇怪这个地方竟然有个超市，昨晚从火车站一路过来，我一直觉得是走向荒山野岭。超市向来都是最富有人间烟火的地方了，你看，那里面有蔬菜肉食衣服鞋袜卫生巾保健品，是一个一下能把你从天上拽到人间的地方。这个超市很大，有点像法国的大超市，收银台外面还有个点心店，摆着些桌椅，可以吃早餐午餐，喝咖啡，让我想起我们全家去法国度假的情景了。度假的时候，我们会穿着休闲装，哒啦着拖鞋，轻松随意地去超市买东西。进超市之前，我们喜欢到这样的点心店坐下喝点东西，无聊地看人来人往，看人家买了什么，看人家女儿怎么勾着爸爸的肩咬耳朵，看小孩儿如何一进超市就往玩具区冲过去，看买个家具的人如何把那大东西盘回去……我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想什么都没有想家让人心里痛。这才发现，从离家出门那一刻起，我看风景也好看人也好，其实都一直刻意避免想到家人，就是为了避免碰到这种痛。这才发现，我们的世界不管如何冠冕堂皇惊天动地，可我们的心一直都只想跟家人呆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享受一点美食，追个剧，逛逛街，斗个嘴。我们其实没出息得很。一般来说超市的规模跟城市是成正比的，这个城市有这么大吗？往四周看看，住房一排排林立着，要说购买力的话肯定是有的，而且，既然这里设了一个火车站，这就不是一个小地方。我买了一扎大瓶水，6大瓶，付款的时候，那位女士说1.1欧元，我说：“什么？才1.1欧元？”
她说是的。平时我上超市买东西不大看价格，不过在机场火车站等地倒是买过小瓶的水。我说；“有时一小瓶的水还3欧元呢。”
那位女士说：“是啊，那咱就多买大瓶吧。”
我俩大笑。我“吭赤吭赤”地提着水朝酒店走去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Mike打来的，他说，由于中方代表团没有拿到签证，此次行程取消了，所以我们的会不开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没拿到签证，应该几天前就知道了呀，何以现在才通知他？但我又想，也可能因为前两星期是圣诞新年大假，美国人不工作吧。新冠爆发之后我才想到，签证之事不大可信，或许跟新冠有关。2020年1月 卢森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