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不过四月天,四月的玉山尽是山花烂漫,最是野樱桃花开的飘洒肆意。白芦花坐在绽放新芽的老白果树丫上,白果树发新芽吐新叶虽不是遮得风吹不进,倒也是细细密密,白果树前面是一棵野樱桃树,左边也是一棵野樱桃树,野樱桃的花开得铺天盖地,风过,花瓣细碎吹落一地,也落了白芦花满身。白芦花靠在白果树干上,眯着眼,想着过几日爹爹会出门,她也想跟着出门,去看看白马村外面长啥样,十二岁了就没出过村子,听长辈们说村外的老百姓过得很凄惨,但是没见过,她顶多也就知道一顿两顿挨罚不给饭饿肚子的滋味,那滋味,怪不好受的。日光微醺暖暖的却不烤人。刚刚过午饭,家家户户炊烟散了,鸡鸣狗叫声都淡了,白芦花爷爷喊着花囡啊莫吹着凉,也回去摇椅上晒太阳了。小芦花最喜欢这样的午后,靠着树闻着花香,风不大,阳光正好,一切都刚刚好。眯着眼,迷迷糊糊她也入梦了。梦中娘亲喊着花囡囡你在哪,阿奶在喊花囡你快跑,爷爷说山里,山里,去玉山,阿婆阿奶说“花囡上山!”
忽然,梦里什么都没有了,一片死寂。白芦花满身大汗从梦中惊醒,心砰砰跳,四周一片恐惧的寂静。斜阳,不远处的三江河水在阳光下闪烁,泛着粼粼波光 ,水色如残阳,然而比残阳更红。娘!爹啊!阿婆阿奶,爷爷!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比残阳颜色还深重的三江河水,一种巨大的恐惧撅住了白芦花的心。她跳下树,奔跑着,呼喊着亲人。然而山间只有她呼喊的回音。嗖!一只羽箭钉在白芦花身后,一时间,奔跑、呼啸、斥吓……各种声音,呼啦啦响起来。白芦花这才看见冒火的村庄。她犹豫了一下,又是一只羽箭飞驰而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梦里 ,亲人们呼喊的声音:花囡,玉山,进山!白芦花转身往山里拼命奔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河水如血比血还红,看见家家户户着火,火映半边天烧得河水都在沸腾。袍哥人家,农忙是农人,没饭吃的时候,是劫富济贫的匪,是官兵围剿吗?玉山,就在山村背后,火烧的太大了,感觉下一瞬就能烧到玉山,白芦花没有走平时进山玩耍的路,捡着荒僻草高树深的地方,她带着村里孩子玩捉迷藏的时候,永远是能抓住所有小孩的那个,也永远是从来都不被抓住的那个,外面的人,找不到她。天黑了,下起了雨,白芦花窝在一棵白果树上 ,遥遥望去,村子里的火已经烧的差不多了,经雨水一浇,就只零零星星一点点青烟。密林里有人喊着:回吧 !一个小丫头片子, 深山里活不了! 兄弟们累了 ,回城 ,好好庆祝庆祝,这么大功劳!白芦花没有回村 ,她抹着眼泪,其实是不是眼泪她自己也不知道,雨水、眼泪混在一起,尝不出滋味,都是水都一样。白马村是她的家,玉山就是她的后花园,她打小在山里奔跑玩耍打猎,她是丫头,但是她是被当男孩子养大的丫头。在山里躲了五天,白芦花在半夜的时候回了白马村,村子烧没了,腐烂的味道。在烧毁的家里,白芦花找着了爷爷阿婆阿奶,都死了,尸体残缺不全,烧得蜷曲。白芦花认得尸体上是刀伤,她三岁开始握刀,别人家小孩认识糖果,她认识的是刀枪剑戟箭。房前屋后,她没有找到爹娘,没有趁手的工具,她把三个老人尸体拖进破屋,搬了些房子崩塌的石块土块破烂东西垒了个坟包,插了一个烂木片在坟前,眼泪是流干了,她不觉得悲伤不觉得愤怒,她的胸口有一块东西碎了、空了。村子里跑遍,在三江河边看见母亲残缺的身体,裸着,胸腹部一个巨大的刀口把母亲几乎劈成了两半,母亲手边还有一盆摔落的衣物,那是娘亲去浣衣吧?白芦花砰的直直跪在母亲身前,伸长手,想触摸娘亲,却又迟迟触摸不到,“娘啊!”
她心底里喊了千百次的娘,嘴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她把娘亲尸体驮着,跌跌绊绊背回家,和爷爷阿婆阿奶放一块,没办法掩埋,那就烧了吧!烧了,干干净净好投胎!白芦花发疯一样堆着能着火的东西,越多越好,破屋里她找到一把砍刀,砍了房后的木篱,砍了她能找到的可以烧的东西,架起来,把母亲拖上去,再刨出来阿爷阿婆阿奶,一起堆上去,破屋里居然还有半坛酒,泼上去,架上一切可以点着的东西,点火,烧啊!黑漆一样的夜燃起来那么大一团火,娘亲要干干净净的上路 ,亲人要干干净净的一起。白芦花要守着这最隆重的葬礼。因着白马村忽然起火,天刚蒙蒙亮,村外就有了不一样的嘈杂,没有找到爹爹,白芦花倾向于爹爹提前出山了,也许还活着,出村的唯一一条路出不去了,官兵又来了,这次也许会找更久,找出来是哪个刀客还活着,谁放的火!背着那把残刀,白芦花往深山里走,她只有一个去处,进盘龙洞,到青川,她要去找爹爹,至少总要有个人活着。盘龙洞,白芦花去过好多次。本应该是官兵围剿时白马村村民避难的地方,这次却没有派上用场,而且以后也再不会派上用场了。白芦花在盘龙洞里的草垫上睡了一夜,梦中,火光、刀光、箭矢,交叉闪耀,她拽紧了拳头却无法醒来,清晨,阳光透过草墙把斑驳的光照到她的脸上,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宛如溺水的人,猛然惊醒。昨天,她去探过盘龙洞深处了,结果发现穿越盘龙洞到青川是小小的她无法完成的。洞口进去几百尺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水潭,水潭四周滑不溜秋,洞中太深太黑,看不见水潭的边界。也许盘龙洞能通往青川,但是决不是这个时候什么工具也没有的小小的她能做到的。无奈之下她返回主洞,万般焦急中什么时候睡着的,竟是半点也没有印象。这些天,太累了,身体上的累是其次,精神上的累,家破人亡的打击,现在,十二岁的白芦花,还坐在这里扳着指头计算该怎么出山。唯有离开,才终有一日可以回来报仇。白芦花那原本清澈见底光彩照人的双眸,现在就像盘龙洞深处那口不见边界不知多深的水潭,冰冷,戒备,不甘,还有恨。玉山的东边有一挂悬崖,悬崖下有个回水涡,是金水,小虹河,沉沙河三江水交汇处,这三条河在这汇成一条宽阔的大河才叫三江河。悬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龙回头,传说正在化龙的男孩一步一回头望着自己的娘,最后全身化龙入水不见了,龙回头上面就是望娘滩。白芦花扳着手指头算去算来,只有从这能躲开官兵离开玉山了,悬崖下去也许会死,但是有一半机会能活,只要下水就能活。她开始在盘龙洞翻翻找找,想找点能用可以带走的东西。在放兵器的洞窟里,竟然被她找到一些散落的铜钱,还有散碎的一点点银子,一把细长的腰刀。腰刀,用布条绑起来背在背上不大能看出来是把刀,可以带。弓箭是用不上了,下水弓箭就废了。白芦花把草垫,挡风的草墙堆到一起,准备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这样官兵找到这里就能确定肯定不会有活人,就该放弃了吧?临要走,白芦花看着日影下自己乱糟糟的长发,干脆用刀削短了头发,扯了衣服上一截布条,学男孩一样把头发绑了,看了看影子,像男孩子。十二岁的女孩不穿女装可不就是雌雄莫辨吗?听说外面的世道很乱人过的很惨,那么男孩子比女孩子容易活吧?日头偏西,阳光从洞口移走,白芦花收拾停当,在洞中放了一把火,再也不回头,往龙回头去了。火烧起来,火舌卷出来烧着了洞外的枯枝,不一会洞外几棵树也燃起来点点火花,玉山上忽然间热闹起来,人声鸟鸣动物窸窣乱串,看起来很好找到白芦花。跑!脑子里就这一个字。在玉山里,白芦花要跑,外面的人抓不住。龙回头,望娘滩,先有望娘滩才有龙回头。小时候白芦花就跟淘气的孩子们在这爬上爬下的玩过,因为悬崖上有种植物叫龙珠草,专门长在崖壁上,龙珠草开花的时候刨出来根茎又香又甜,孩子们就好这一口。不管爹娘和家中长辈如何打骂,甚至几年中总有掉下去摔死的一个两个三个……但是拦不住小孩子贪吃,总有调皮的孩子会来挖龙珠草吃,白芦花就是最会挖的那一个。从望娘滩攀着野草荆棘顺到龙回头上,用刀借力往崖壁下挪。日影西斜,东边的龙回头已经是背阴处了,有嘈杂的声音往龙回头传来。白芦花有点心慌,鼻子里是龙珠草开花的香气,然而不是她挖龙珠草的时间,手一滑她往下呲溜了一阵差点摔下去。白芦花目测了一下自己位置和回水涡的距离。听说掉下去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回来的,听说那下面是地下河的入口有大漩涡!不管了,是生是死就这一回吧!巨大的恐惧撅住了她的心,她忍不住“啊——”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带起来一群西归的鸟,纵身一跃,生死由命吧。“哗”的一声,沉重的坠势带着她下沉,等去势缓了,她一动腰腿往水面上游,天幸,没有漩涡。游了好久好久,回水涡里的水并不静,三条河水流经这里去往下游,在白芦花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手触碰到了河岸,天已黑尽,她应该是安全了吧?好饿呀!就好像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白芦花躺在河岸的鹅卵石河床上,甚至都感觉不到被石头硌得慌,就觉得饿,她想念被自己一把火烧掉的山洞里储存的食物了。看着天上的半弯月满天星,白芦花神经质的笑了起来,原来真正的挨饿就是这样啊,也许这还不算吧!可是最好的事是,她还活着,不是吗?重新绑了头发,看着半弯月,白芦花决定往北走。原本顺着三江河往南一定会走到人烟稠密处,但是她不敢,她一张生面孔骤然出现在不远处的村镇上,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所以她决定往北走,离三江河远远的,进山,等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总会活下去的,也必须活下去,要报仇。亲人们在白芦花耳边喊着“跑啊!花囡,跑!”
白芦花其实不能确定当时她睡着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这些喊声,论理她听不见,距离太远了,那只能是承受巨大创痛忽然死去的亲人们在离开的那一刻来了她的梦中想要保护她,喊她跑,喊她活下来,但是,他们没有喊她报仇。月光下,白芦花踉踉跄跄往前走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