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作为朝廷最是清贵的衙门,除了一息息的低沉读书声和书卷翻动声,便再无其他的动静。 入到衙门里,头前便是一尊至圣先师的雕塑。 耳朵很大,两颗智慧牙却又显得很是可爱。 慈祥的让如今的门徒们,都忘记了他当初的初衷是什么。 在雕像的后面,是一株粗壮的常青苍松,似龙虎之形,苍劲有力,古朴的为庭院遮蔽出一片阴凉。 听说,这颗苍松并不是一早就栽种在这里的。 元人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认同过中原儒家思想,这颗苍松还是当时只是吴王的朱元璋入主应天的时候,寻遍江南之地,才寻到的一株最是繁茂的苍松,而后好了老大的钱粮才将其移栽到了此处。 只是一棵树,所带来的政治效应却是空前强大的。 似乎就是随着这颗苍松进入应天城,江南的民心开始发生了转变,江南士林开始输送更多的读书人进入应天城。 最后望了一眼立在孔圣人雕像后面的苍松,朱允熥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要大明的社稷需要,老爷子也定然会毫不留情的,将这颗苍松连根拔起,焚毁于火海之中。 越往翰林院内部走去。 周围身穿青袍的翰林们就愈发的多起来,人人手上都拿着书卷,或是嘴角带着墨色。 一间间敞开的班房之中,更是汇聚了无数忙碌的身影。 国朝要修书,要为前朝修史,这一样样的工作都是在翰林院中进行的。 翰林院的官员们见到皇太孙到来,虽然有些不解,却都是仪态到位的站在原地躬身施礼。 少顷。 朱允熥就在翰林院衙门最后面的一座大院子里,寻到了如今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的身影。 只见整个院子里,凡是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都晒满了外头难以寻得的古籍孤本,经史子集,四书五经。 除了解缙之外,还有不少人不时的轻手轻脚,穿搜在这满地书堆中间,将那些晒过的书页轻轻的翻动过来,将未曾晒过的书页暴露在阳光下。 “臣等参见太孙。”
“参见皇太孙。”
有人发现了朱允熥的到来,立马躬身施礼,口中轻出恭敬。 朱允熥挥挥手,看向还看得痴迷的解缙。 示意众人不要惊动,继续各自忙事,他自己便走到了解缙的身后。 伸头打眼一看。 竟然是《象山先生全集》! 朱允熥目光微动,不想这解大绅竟然会看此书如此的着迷。 象山先生,也就是南宋时的儒学大家、心学发扬者陆九渊。 心学肇始孟子,兴于程颢。而陆九渊则是将心学进一步发扬光大,成为一门在两宋时期,与朱子理学分庭抗衡的儒学门派。 如果说后世的王阳明能被成为儒家心学的集大成者,可堪儒家最后一位圣人之称。则一切,都是在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前辈们的基础之上,整理而出的。 周围几名翰林院晒书官员,瞧出太孙今日是特地来找解大绅的,几人对视一眼,默默的招招手,小心翼翼的压着脚步退出了此间庭院。 “好!”
忽的,解缙拍着大腿,高呼一声。 接着就见他神色动容的振振有词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发明本心,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先生之道,如青天白日,先生之语,如震雷惊霆;先生之大,日月之明,先生之明,四时之行;先生之言,为上下万世之远,东西南北之表!”
解缙嘴里念念有词,一时间欣喜若狂,牙齿摇着指甲,两腿不停的抖动着。 翻书的动作也愈发的快了起来,几乎是有废寝忘食的趋向。 朱允熥嘴角抽抽着,轻咳一声:“大绅兄端是欢喜,虞伯生这番对象山先生的考评,记得亦是一字不差。”
解缙最后那番话,乃是出自前元儒学大家,虞集对陆九渊的评价。 正在翻着《象山先生全集》的解缙肩膀一抖,脸上带着意外的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皇太孙。 解缙心中一跳,赶忙小心翼翼的放下全集,转过身看了一眼周围早就消失不见的同僚,脸躬身施礼:“太孙前来,臣不查,有失远迎,有失礼仪,请治罪。”
朱允熥挥挥手:“读书有废寝忘食之行,再如何也算不上失仪。”
解缙眨眨眼,眼看着太孙伸手指指被自己放在书堆上的《象山先生全集》,迟疑的将这本书拿起来送到太孙面前。 朱允熥接过了书,小心的翻了几页,又合上那在手中:“陆九渊于心学,足可称之为弘扬之人。”
解缙点点头,心中仍是遗憾:“太孙今日出宫,前来翰林,不知所为何事?”
朱允熥一手托着书,一手拍在书封上。 他今日来其实是为了另一桩事情,但不曾想却发现了这解大绅,竟然对心学如此感兴趣。 这倒是意外之喜。 朱允熥扫了一眼周围的晒书场,脸上带着笑:“解学士便要与孤再次说话?”
解缙脸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躬身伸手作请:“臣失礼,太孙这边请。”
两人出了晒书场,一旁就是一间茶室。 解缙煮茶,朱允熥则是将手中这本《象山先生全集》放在桌上,仔仔细细的翻阅着。 趁着等待水烧开的空隙,解缙抬头默默的看了一眼面前正在仔细阅读的太孙,心中愈发疑惑不解。 解缙正欲开口,朱允熥却已经是先行开口:“象山先生的六经皆注我脚,此言大善也。”
解缙只得是轻笑着附和道:“象山先生之思,方显儒家本性。臣每每读来,都有新的想法如泉涌,恨不能与先生同生。”
朱允熥抬头看向解缙,嘴角微微一笑:“只是,咱以为象山先生之言论,却仍不足以阐述心学一道。”
解缙疑惑道:“太孙是有新的独到见解?”
微微皱起眉头,解缙好一阵思索,都没有找到过往太孙有在心学上进行过研究的事情。 “心虽主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于一人之心。”
朱允熥幽幽道来,目光却是始终放在面前年轻的解缙身上。 将王阳明的话提前数十年说出,他并未觉得有什么羞愧的事情。 解缙却是猛的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眼中布满震惊。 他观陆九渊留存文字,多年来颇有感悟,然前人之思,却不足以论当下,他希望自己能够借前人的思想,将心学这一门儒家学问进一步发展,却总是不得启发。 然而此番,从来没有暴露过有心学研究的皇太孙,竟然一出口便是此等宏论,令解缙心头一阵震荡。 而朱允熥却继续道:“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听言动,即事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天下道理万千,前辈之人早已累累经纶。可世间万物,却总求不得一个真理。”
朱允熥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低声道:“孤以为,万事万物,当发自本心。或以概论,便是一句致良知,知行合一!”
终于,朱允熥将阳明心学最重要的一个论点,和理论原点给说了出来。 解缙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很是奇妙。 哪怕是眼前的茶壶,已经呜呜的发出阵阵嘶鸣,却根本就不能触及他分毫。 “致良知……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解缙犹如那佛前菩提树下的一名小沙弥,徒然只见聆听到了佛祖的开蒙,嘴里低声喃喃自语。 随后,他两眼茫然的看向朱允熥:“何以知行合一?”
朱允熥微微一笑,将最标准的答案说出:“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解缙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会有这种奇妙的经历。 他当即起身,以足足的士子古礼,对朱允熥作揖行礼。 “臣今日得太孙开释,心学困境现裂痕,臣万谢不尽。”
只要自己再梳理一番,仔细推敲,补全太孙今日之言。 解缙相信,自己将会成为南宋陆九渊之后,儒家史上必然需要大书特书的心学代表人物。 甚至,解缙抖抖眉头。 自己或许也可以成为在儒家之内,开宗立派的圣贤人物! 读书人,读到成为圣贤之人,才是最高的荣耀。 朱允熥却是笑了笑,招招手示意解缙坐下:“不过是咱在朝政之上的一些只言片语的感悟而已。”
刚刚坐下的解缙眉头一挑,抱着求知的态度低声询问道:“太孙为何有此感悟?”
朱允熥解释道:“如今朝堂之上,百官以圣贤文章为准则,不思求变,万事寻古。国朝长久如此,何来发展?”
“户部不知算术,工部不知营造,刑部不知法家,兵部不知兵事,长此以往,大绅兄以为天下当真能盛世可期乎?”
解缙眉头皱起:“太孙前些日训斥那两名工部主事……” 朱允熥点头道:“没错,若是当着工部的官,却不知工部的差事,这样的人朝廷取之有何用?”
“蠹虫而已。”
解缙冷哼一声,对朝堂上那些食君之禄,却碌碌无为之人,他早已看不过去。 朱允熥微微一笑:“所有,咱今日瞧着大绅兄翻阅象山先生合集,才会有此感悟。天下万事万物,当要知行合一。先知而后行,岂能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便能高居庙堂,行策天下社稷?”
解缙已经被彻底的代入到了一个被朱允熥设定出来的思维之中。 他重重的点着头:“不能!”
朱允熥满意的笑着:“所有,今日孤前来翰林院寻大绅兄,便是有一事希望大绅兄能够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