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目视搜寻了好一阵,不曾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得不转头看向袁素泰这位上林苑监的右监正。 “袁监正可知,上林苑监里是够栽种织贝?”
袁素泰眼前一亮,挑着眉头道:“太孙说的可是浙花?”
朱允熥嘴里的织贝也就是棉花。是汉魏之时,对棉花的称呼。而袁素泰所说的浙花,同样是此时的江浙一带的人们对棉花的统称。 见袁素泰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朱允熥点点头。 棉花其实很早之前就在中原有流行和种植的记录。 而由棉花制造的白叠布,更是价值千金,乃是非富即贵之人才能够享用的。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大规模的种植。 在前宋的时候,黄道婆改进了织布机后,江南等地才有少量的种植。 譬如在湖南等地,棉花就被称之为江花。而在河北等地的时候,又被称之为北花。在应天城所在的江浙一带,还会被称之为袁素泰所说的浙花。 只是朝廷在杭州织造衙门的主要人物,从来都是丝绸,加上中原一直以来的习惯,棉花到现在都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应用和种植。 袁素泰见自己说的没错,便笑着开口道:“那织贝上林苑监也有种植,只是这东西虽然产出的花棉洁白如雪,柔软细腻、但取籽不易,加上织造成白叠布耗时费力。所以上林苑监也不过是只栽种了少许,就在前边不远处一块地。”
见上林苑监果然有种植棉花,朱允熥不由的暗自欣喜起来。 这时候的人们因为丝绸的原因,还没有发展到能高效快速为棉花取籽已经织造的工艺,但他懂! 这段时日忙里抽空的弄出了复合肥,如今上林苑监也因为自己去岁的一句话,从南疆弄回来了新的粮种。 这是在解决大明百姓们的粮食问题。 现在,只要将棉花的作用彻底的发掘出来,就能解决明人穿衣保暖的问题。 吃得饱,穿得暖。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两点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单纯最简单的追求。 这厢,朱允熥已经示意袁素泰带着自己,去看棉花地。 后面的孙成迟疑跟上前,小声道:“三爷,天色快要晚了。”
总是夜幕之后回宫,做得多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朱允熥却只是哼哼了一声,未曾搭理孙成的担忧。 少顷,一行人就到了一片目下才栽种不就,高度刚到小腿位置的棉花地前。 这时候袁素泰已经是从一旁提了一桶水过来。 他走到朱允熥面前,看了一眼朱允熥满腿的泥水,低声道:“太孙可以洗洗。”
朱允熥也不曾在乎面子,就坐在一旁的土坡田埂上,一边冲洗着双腿,一边对躬身候在一旁的袁素泰询问道:“上林苑监栽种的织贝有多少?”
袁素泰回道:“今岁栽种有十来亩地。”
朱允熥又问:“产量如何?”
“去岁一亩地产量一石又八。”
朱允熥心里换算了一下,亩产不到两百斤的样子,因为当初家中有旱地栽种棉花,所以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时是亩产两百五十斤左右。 不过考虑到现在的种子和种植方式,能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也算得上是高产了。 就算是去掉种子的重量,一亩地的棉花也能做出十床棉被了。 朱允熥一想到当初自己自小就盖着足足十斤重的棉被,那种被实实在在的包裹着的温暖感,至今难忘。 只要一家百姓一年种上一亩,就足够一家人四季更换的棉被所用了。 甚至他已经延展联想到,用棉花来制造棉甲的问题了。 北地苦寒,军中将士一到冬季,基本就只能守着长城和长城外的一座座戍堡过冬。在冬季的战斗力,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直线下降。 倒是那些牧民和草原上的敌人,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北地的寒冷,冬天时不时的还会对大明进行袭扰。 战争打的是什么? 打的就是一个后勤。 随着火器的发展,战争的方式将会越来越倾向于依靠军阵和兵器的先进程度。 袁素泰看着皇太孙自顾自的皱眉沉思,低头用足衣擦去脚上的水渍,将靴子套上,他小心翼翼的凑近过来,低声道:“太孙觉得织贝可担大用?”
宫里头就不缺冬天取暖的东西。 袁素泰见朱允熥这般看重,便觉得这要有大用场的。 朱允熥头一歪,看向袁素泰:“一亩地可产一百多斤,只要一亩地种上,就足够一户农家做成被褥过冬保暖了。”
袁素泰愣了愣:“织贝织造成被褥很是繁琐……” 朱允熥挥挥手:“这事不是你们上林苑监的事情了。孤想着这些织贝,与那木棉相似,盛开之花洁白如雪,这棉花只要去了籽,做成被褥,我大明百姓恐怕就再无忍受寒冷的时候了。”
袁素泰觉得皇太孙这是去岁冬天,走了一遭浙江道赈济雪灾,亲眼看到那些百姓忍受寒冷的模样,才会有此一说。 他点点头道:“确也如此。”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穿好了靴子,站起身拍拍手:“今天就到这了,回宫前与你交代个事。”
袁素泰当即躬身抱拳:“还请太孙示下。”
“今年上林苑监留下所有的棉花种子,还要从民间多多收购种子,明岁开春后,就在应天府周遭的山林旱地种起来。”
袁素泰面色一凝:“臣领命!”
朱允熥又说道:“今岁的棉花也都给孤留下,办好这两件事,孤算上林苑监一功。”
袁素泰强忍着心中的激荡,忙不顾的躬身施礼,满口的答应着。 若非是在朝中没有依靠,谁又愿意在上林苑监这种从来就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为官,一年里头除了吃食不会少,当真是没有多少的油水。 袁素泰已经开始畅想着,不就的将来自己就会因功脱离上林苑监,也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场景了。 …… “詹尚书,此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日,本官必须要有个说法!”
亮着灯的一间茶室内,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沉着脸忍受着坐在自己面前,不断喷吐着唾沫星子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 任亨泰这时候已经是满脸涨红,两眼愤愤几欲冒火,不停的拍着两人中间的桌子。 似乎,只要有可能,他就能用眼神将面前这位吏部尚书给生生的刮了。 詹徽阴沉着脸,忍耐着心中的烦躁,一直等到任亨泰不曾再继续叫骂,而是开始因为口渴喝茶的时候。 他才哼哼着幽幽开口道:“你找本官要说法,本官又去找谁要说法?”
詹徽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一个说法的人。 他任亨泰不过是要被御史们弹劾而已,如今在朝为官的,谁没有被御史和言官们弹劾过。 可他詹徽不光是吏部尚书,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就这样他都不能执掌都察院,掌握那些该死的御史们弹劾谁不弹劾谁。 岂不是比任亨泰更需要一个说法。 任亨泰现在对这个问题不在乎,足足喝下三杯茶润了嗓子后,他便继续道:“都察院是詹尚书在担着事的,如今那帮御史不光是因为倭国去岁两个使臣入朝而发起弹劾,明日还要在朝会上弹劾本官。詹尚书难道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吗?”
詹徽淡淡的瞥了一眼面前怒气冲冲的任亨泰,他清楚那些御史的意图是什么,但他不愿意将这件事挑明。 任亨泰见詹徽开始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不满的冷哼一声:“他们要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位子!只要弹劾了本官,让本官官司缠身,他们才好在陛下面前拿下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位子!”
任亨泰觉得自己大概是今年最倒霉的人了。 原本他还指望着能熬上几年,拿到礼部尚书的位子。 不成想,今岁刚过完年,陛下就下旨开恩科。这让他的计划,不由的进入到快车道。 只要自己坐上今科会试的主考官,将今科会试顺顺利利的办好,为国选才,等回头论功行赏的时候,自己必然是能官升一级,坐上已经空缺许久的礼部尚书位子。 怎奈何,那帮天杀的御史,竟然开始对着礼部如疯狗一样的扑咬,如今更是传出了风声,明日早朝的时候要弹劾自己。 詹徽无奈的看着任亨泰:“左右不过是推迟一两年,陛下如今并没有另选礼部尚书的意思。你原本不就是想要借着今科会试主考官的功劳,坐上礼部尚书的位子。这本就是意外之事,耐下心才是正途。”
任亨泰瞪着詹徽,不满道:“若是没有今岁开恩科,某也不会去想此事。只是如今既有机会,你叫某如何能安然自处?”
詹徽幽幽的看向因为一个礼部尚书的位子,而如此焦急,甚至于是不顾朝堂规矩,在如此深夜找上门来的任亨泰。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你就没有察觉到如今朝堂上的风向在变吗?”
见詹徽这么一说,原本还因为明天早朝就要被御史直接弹劾的任亨泰,目光不由一晃,有些迟疑的看向詹徽。 任亨泰看了眼空无一人的窗外,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你该不会是说……狮子山那边……” 詹徽眉头一凝:“这件事,本官已经置身事外,不论陛下如何处置,本来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本官做什么,本官便做什么。”
任亨泰目光闪烁不断,默默的盯着面前忽然有此一说的吏部尚书。 詹徽幽幽道:“浙江道如今在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陛下要推行天下的意图,亦是势在必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野上下会有人,很多人不满。这个时候斗的越狠,回头被陛下算总账的时候也就越惨。”
任亨泰一缩脑袋,觉得一个礼部尚书的位子,还是没有自己的脑袋重要。 他当下低声道:“所以明日,某就生生的受着那帮天杀的弹劾?”
詹徽却又瞥了任亨泰一眼,淡淡的问道:“你是泥捏的?堂堂的大明礼部左侍郎,又岂是能任人随意弹劾的?”
任亨泰哼哼着身子向后一靠:“某明日就在大殿上喊冤!”
说完,他便盯着詹徽的反应。 詹徽默默的笑了一声,捏着茶杯,悠然自得的轻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