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苏北农村,好像一块过期的面包、外表看上去平静,内里却千疮百孔。贫瘠的这块土地,也和中国各地一样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痛苦,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在这个偏僻的乡村。大雪已经下了三天,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那一个个面包似的凸起的低矮的茅草屋,正衣衫褴褛的任大雪肆虐。忽然,一位穿着绛紫色粗布棉袄的女人,从东头的一个包子里冲出来,又有几个小孩子冲出来,跟着女人后面跑。女人一边哭,一边跑,蓝洋布棉裤上屁股大腿上都是补丁。尤其是膝盖上漏出的两个破洞,棉絮随着两条腿的跑动,迫不及待地向空中飞,混进纷纷扬扬的大雪。“妈妈。妈妈等等我!”
个头最大的孩子大声喊,女人抹了一把泪水,回头望,脚底一滑,人忽然向前侧身摔倒。“妈妈。妈妈!”
最小的孩子哭着跑着哭着跑着。在那个两人深的沟渠前,她看着孩子像雪球似的滚下陡坡。“三娃,三娃!”
女人往回跑。“妈妈,你不要走!”
那孩子爬起来,哭着喊,大片大片的雪花把他们包围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也跑过来。“妈妈,求求你,不要走!”
三个孩子,跪在膝盖深的雪里。大的叫沈超,拉着女人的胳膊,女儿水芹抱着她的腰,最小三娃的跑过来抱着女人的腿。“妈妈,求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妈妈,我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让你过上好日子,住上漂亮的大房子。”
三娃仰着小脸,雪花粘着他那长长的睫毛上、黑黑的眉毛上,高松的鼻子上,饱满的嘴唇上,像一个圣诞娃娃。女人看着衣不蔽体的孩子,想到那个让他心碎的男人,仰面朝天,放声痛哭,她不知该怎么办?昨天,她亲眼看着男人跟着那些人去了周家。周家是这儿的最大的财主,方圆五十里,过去都是他家的佃农。尽管现在分了天地,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在没有吃的时候,村里很多人,会手拿铁棍、铁锨、小锤等等,去他家要点粮食。据说昨天有人亲眼见到周财主,拄着龙头拐杖,穿着马褂,站在门口连呸三口,恨恨地说饿死那些穷鬼才好。这句话不知怎的被人听到,传了出去。大家都气愤不已,于是再次来到了周家。她远远地看着,看到那些人把地主老财和他的婆娘抓出来,绑在树上。一群人慷慨激昂地进行批判。她心里暗暗高兴,她想她男人也会像其他一样满载而归。可是,等来的却是别人都是大包小包的拿着粮食回家,他却拉着那个穿着学生装、梳着齐眉短发,脸蛋嫩白如豆腐一样香甜的女人跑了出去。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男人一直到晚上才两手空空地回来,那满足的神色,像吃了一顿红烧排骨。作为一家之主,他怎么能那样?他不知道老婆孩子已两天没吃东西、等他粮食下锅?他不知道这样与那些人公然作对,以后还能有平静地日子过?“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二牛他们那么无耻。”
男人说。“她是你什么人?你想过我们娘四个没有?想过这个家没有?从今天起,你如果再和她在一起,我就去公社告你。”
其实,她也很羡慕周家的那个学生,整天穿着蓝色学生背带群,头上每天换一种发夹,那纤细地要,走起路来,如杨柳飘拂,袅娜多姿。她看了也喜欢,何况是男人。“很多人亲眼见你把女学生带走了,你把她藏哪儿去了?那王二牛现在红的很,看谁不顺眼,他都能把谁逮过来整整,你就不怕他把你也逮起来吗?”
女人泪眼朦胧地问。“我十八代贫农,怕谁?”
男人道。“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也知道你把她藏在哪儿。如果不是为了三孩子,我现在就去告诉那些人,连你一起抓起来。脖底挂着鞋子,站在村口给人看。”
“你敢?”
男人吼着。“你看我敢不敢?”
她说着向外走,男人抓住她,用力推了一下。她摔在地上,额头撞在门脚,起了个鸡蛋大的疙瘩。“好,你尽管和她好去,我走还不行吗?”
女人说着,冲向雪地,三个孩子都追了出来。“孩子,回家好好等妈妈,妈妈出去要点吃的就回来。”
女人搂着孩子说。“我也跟您去,我们一起跟您去。”
孩子们抱着女人不放。女人看着远处一个像麻雀一样黑黑的点子,伫立在包子前面。她知道是他,那个看上去一脸斯文,身材高大、生气起来只知道打她的男人,此刻却站在那儿,像雕塑,一动都不动。她的失望一点一点地涌上来,所有的希望慢慢化为雪花,最后成了水。“你们等妈妈回来!”
女人说着,猛地推开孩子,向前跑去。“妈妈,妈妈!”
三个孩子向前跑,雪更大了,向饿狼似的扑过来,很快前面的人影,再也看不见了。“哥,妈妈走了,我们怎么办?”
女孩坐雪里哭。哥哥抱着妹妹哭。“哥,姐,等我长大,一定赚更多的钱,不让你们受苦,不让爸爸妈妈受苦。等我赚好多钱的时候,再把妈妈找回家。”
只有五岁的三娃,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说。哥哥抹了一把眼泪:“三娃,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等妈妈回来。”
三个孩子抱在一起,大雪覆盖了所有人的脚印。“快回家!”
男人声音严厉。三孩子爬起来,慢慢停止了哭泣。跟着男人回到了家。所谓的家,只不过是很多地方裂得塞得进胳膊的土墙,上面盖着的茅草,早就烂了很多,有的地方看得见覆盖的积雪,有的地方雪花俏皮地往里面钻的三间要倒的茅屋。东面一间最好,裂缝已经用破棉絮塞起来,里面放着两张破木床,一张是东西放,还有一张是南北摆的。南北走向的破木床上杂乱地放着一些东西。一两本脱了页的小学语文、数学、还有一个写字册,放在床头那张已破出好几个洞的木桌上,桌子上放着三四个有缺口的大碗,几根又短又细的筷子。木桌右边有一只掉了油漆的柜子。三个孩子坐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她不要你们,你们还要哭?再哭,就关门外边去。”
孩子们听了这话,慢慢止住了哭声。男人看着三孩子,慢慢地,目光柔和起来。他左手耷拉在床沿,侧身卧倒在床边。“沈凯啊沈凯,现在这么办?他应该把事情给女人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