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摧毁了我的一切,摧毁了我爱的一切!”
副校长轻轻说着,语气很稳,但呼吸声却急促了起来。 “我是法国人,巴黎生巴黎长。我爱那个国家,我也爱那座城市,我清楚地记得香榭丽舍大街两旁有哪些店铺,我清楚地记得爬上埃菲尔铁塔能看到多远的高楼,我清楚地记得卢浮宫里的每一件藏品,我清楚地记得从《蒙娜丽莎》走到《断臂维纳斯》需要走几步!”
“但那座城市被毁了!”
他冲杨闻念怒吼,仿佛那个还没有大腹便便、意气风发的美男子站在巴黎的废墟上冲几十年前那些掀起战争的人怒吼。 “我的祖国被德意志的钢铁洪流用谁也没想到的速度冲垮,40天不到那个该死的总统就放弃了抵抗,巴黎沦陷,我不得不流落在外!”
“我去了中国,因为那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19世纪末你们中国人的感受,我忽然知道了在1899年,我和昂热、梅涅克一起,在北平城第一次遇到李书文时,他看着我们的眼神为什么充满仇恨,充满着当时我无法理解的色彩。”
副校长眼神黯淡了下去,“我理解那种色彩是什么了,因为那时候我和李书文一样了,我也成了侵略战争的受害者,我亲眼看着我的家园饱经蹂躏,却无能为力。”
“于是我辗转着跑去云南和陈纳德组建飞虎队,我是炼金术师,正面战斗力很一般,我就帮他们修飞机、改造飞机,顺便利用我在秘党内的身份和朋友打听情报、寻求物资支援。”
“那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我希望这样可以早些结束战争,也可以为曾经对你们中国做出的那些事情稍微弥补一下,我知道这点弥补根本不够赔偿你们国家那近百年的创伤,但那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特码的言灵怎么是个破戒律不是莱茵!要是莱茵的话我就去柏林找小胡子自爆去了!”
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后来美国的‘曼哈顿计划’陷入了瓶颈。你知道曼哈顿计划吗?”
“知道。”
默默听着的杨闻念点头,“曼哈顿计划的成果是‘小男孩’和‘胖子’,分别丢在了日本的广岛和长崎。”
“那是人类第一次试图进入原子、也就是炼金学中元素的领域。那个领域太深奥了,即使有很多混血种炼金术师参与研究,曼哈顿计划也不出所料地陷入了瓶颈。”
“我们卡塞尔学院现在的物理系主任道格·琼斯当时是曼哈顿计划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也是秘党成员还是我的好朋友,于是联系上了我,希望我能够用我的炼金知识帮一下他们。我是上代弗拉梅尔导师唯一的弟子,那位可敬的老人在二战中研究过劳死去之后我就成了最强的炼金术师。”
“我答应了。”
老牛仔忽然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谁。 “可以用来核裂变的重元素原子核的提纯、链式裂变反应的引导与控制、裂变反应装置的稳定性改进……道格·琼斯他们画出了蓝图,我用炼金知识帮他们一一实现。”
“你知道吗?在曼哈顿计划里的那半年,是我这一生中最认真、最努力的半年,仅仅半年的时间我就帮他们克服了所有问题!我是天才!没有任何人反对!”
“你知道吗?在原子弹最终被造出来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地哭了,我觉得我终于做了些有用的事情,我终于可以亲手结束这让人讨厌的战争了!”
副校长眼神忽然变的迷茫起来,“但当我看到飞机拍下来的、那两颗原子弹爆炸照片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它们本应被投放到战场上,把侵略的军队杀光!但它们被投放到了两座小城里,原子弹毁了那两座小城,毁了城市里的人,毁了那里的一切,却唯独没有毁灭战争!我不想讨论广岛长崎那些人该不该死,我不是个杀人狂也不是个道德感爆棚的圣母,我只在意原子弹带来和平了吗,很显然它没有!”
“虽然二战很快就结束了,但我知道权与力的战争远没有画上句号,因为总有人对于分配结果不满意。虽然原子弹的核威慑让大国不敢轻易动武,但和平远远没有到来。”
“果然如我所料,丘吉尔发表铁幕演说之后世界就冷战了。我当时真想把我亲手造出来的原子弹扔进白宫和克里姆林宫里!还有伦敦的唐宁街里!虽然那时候英国首相已经变成工党的艾德礼了……” 他又灌了一口啤酒,“从曼哈顿计划离开后,我回到了巴黎,回到了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但我所热爱的一切都被战争毁了!就像广岛长崎被毁了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地被毁了!除了让我变得更加讨厌战争之外,它被毁的没有任何意义!”
“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的榆树被烧的只剩下树根,埃菲尔铁塔上能看到的高楼也塌了,卢浮宫重建,但重建后的样子对我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当我发现从《蒙娜丽莎》走到《断臂维纳斯》的步数和我记忆里的那个数字不一样的时候,我发疯了一样跑出了卢浮宫,跑出了巴黎,跑出了法国,我找到了你们。”
他的脊背深深弯着,仿佛要把这位130岁的老人压垮,“我讨厌战争……守墓人。”
“所以我才会和你们埋骨地合作,虽然宗教让我很讨厌,但我更讨厌那些所谓掌握权与力的混血种和他们掀起的狗日的战争!”
杨闻念盯着副校长忽然间苍老下来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
“谢谢……”副校长说。 但他马上改口,“不……对不起。”
“你和我说过一次对不起了,还记得吗?上学期末我体内‘神的骨血’被言灵·先知唤醒的时候,你和我说过一次对不起。”
杨闻念轻轻摇头,“我很讨厌对不起这三个字。”
“但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沉重……让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没有谁对不起谁,这一切不过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罢了。”
杨闻念把曾经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但是这次有了后文,“我选择了守墓人这个身份,也就选择了守墓人的责任,也就连带着把你们所有人的期望都一并选择了。”
“从那时起,你们的期望便是我的期望。这是我的选择,做出了选择我就会做到它。”
办公室里重归平静,只有两个人喝酒的声音在回荡。 他们都爱喝酒,不是因为凯撒那样想要用昂贵的名酒证明身份和品位。 他们不挑食,几万一瓶的玛高红酒他们喝,几百一瓶的威士忌他们喝,几块钱一瓶的勇闯天涯他们也喝。 他们喝酒是因为,他们有很多心事。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们当然没有相思,但是会有泪。但是他们又都强迫自己变得坚强,坚强的人是不能哭出来的,所以就选择让酒进到胃里,仿佛眼泪流出来过一样。 喝到半醉一觉醒来,就好像哭过然后擦拭干净了眼泪,于是可以继续坚强下去,无论担着多大的压力都一声也不吭。 “你真的和‘虎’很像。”
副校长冷不丁地说,“其实你才是最孤独的那个人吧?”
杨闻念抿着嘴唇,不说话。 “楚子航是狮子王,他有狮群;路明非是大熊猫,他有饲养员;凯撒是雄鹰,他有永远到不了尽头的天空。”
“而你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的选择。一条道路,你亲自选择的道路,却从头到尾只能自己去走,没有任何人能陪你走在路上、也没有任何人能陪你抵达终点,这才是最极致的孤独吧?”
“就像一头老虎孤独地巡视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