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冬天。她再次深深地感受到住在深山里有多么艰辛。都城虽然也会降雪，但是地面上却很少出现积雪。而耸立在都城北方的白苑山因为高度不凡，所以情况自然大不相同。初冬时节，山顶上就已经妆点着皑皑白雪。现在冬季已经过了一大半，但是没有下雪的日子从未连续过五天，天气固然会放晴，但是上一次降的雪尚未融化，下一场雪又纷飞而至。更何况，这儿原本就是鲜少人攀爬的深山，就算狭窄的山路已经被白雪埋没、或是陡峭的山崖不时发生雪崩，也无人在意。唯有住在山顶上的府邸中的人家，才会因为每天必须铲雪和清除屋檐上的积雪而大感吃不消。身穿厚重棉袄的云裳把竹扫把夹在侧身，不断往掌心呵气，她的指尖被冻得通红，冷得连鼻子都几近冻僵。细雪开始纷纷飘落。“云裳，别扫了，快进屋里去吧。”

同样是在除雪的阿白抬起头来催促，他的手上拿的并非扫帚，而是俗称“雪铲”的笨重工具，他的头上已经积了一层湿透的薄雪。“每年都是咱负责铲雪，这次让你帮忙，辰仙会生气的。”

天气明明这么冷，他的身上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单衣。“阿白一个人做太辛苦了，我来帮忙的话，不就可以早点结束吗？”

“哈哈哈。”

阿白眯起绿褐色眼眸望着云裳。“怎、怎么了？”

“云裳，你是不是觉得无聊？”

心事被一语道破，云裳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日子确实过得颇无聊。座落于白苑山的这座府邸时常有妖魔鬼怪造访，其中有受伤的九尾狐狸、也有生病的巨大牛妖，它们会来到此地，都是为了请住在府邸里的方士炼制丹药或是治疗疾病。平时，云裳除了煮饭打扫之外，也会前往药房帮忙，但是近十天来，连只老鼠都没上门过。只有雪花不停地下、不断堆积，整座府邸仿佛被封闭在雪中世界一般，而乖乖待在房里并不符合云裳的个性，这么做很容易使她胡思乱想。话虽如此，云裳最希望能够陪伴自己的人，却一副季节与来访者的多寡皆与他无关的模样，一味地关在药房里炼制丹药，或是阅读一些看起来非常艰涩的书简。“你没事吧？”

阿白窥探似地望着云裳问道。云裳对他微微一笑，“阿白来陪我玩吧，要不要在院子里打打雪仗什么的？”

“好啊！”

阿白喜孜孜地附和着，眼睛闪闪发光，“不过，让小姑娘帮忙过后，咱才知道凡人的力气竟如此渺小，不过是打扫门前，天就快要黑了。”

“阿白自己还不是一样！”

云裳气嘟嘟地瞪着少年那双纤细的手臂，只见阿白“嗯”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那咱就这么办吧。”

紧接着，云裳眼前突然卷起一阵浓烟，随即出现了一匹躯体和雪一样洁白的白兽。云裳瞥了一眼恢复原形的阿白，“那副模样要怎么拿扫帚或雪铲呀？”

“哪还需要那种小工具，咱只要这么做即可！”

阿白得意地说着，并且拍动巨大的翅膀。周围的积雪马上被卷至空中飞舞，转瞬间就被强风刮跑了，那是一双强而有力、一摆动便可飞越山河的翅膀。这样做固然又快又好，可问题是站在一旁的人根本受不了。云裳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住脸蛋，被吹飞到刚刚才铲完的雪堆上，头顶那棵高耸的楠木偏偏在此时落下一团雪，云裳的眼前顿时一黑。“咦？云裳，你跑到哪儿去啦？”

阿白担心的呼唤听起来好遥远、好模糊。“我在这儿呀！”

尽管云裳想出声大叫，但是嘴巴却被雪堵住，她拼了老命想要爬出来，手上却只抓到冰冷的雪块。这下可惨了，要被冻死了啦。“云裳！”

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把云裳从雪堆中拉了出来。那人温柔地帮她拍去脸上的雪花，云裳张眼一看，一张忧心忡忡、皱着眉的脸庞立即映入眼帘。“辰仙！”

辰仙将云裳搂入怀中，并且将脸埋在云裳的肩头，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阿白冷冷地低声说道：“看你做的好事！白耀，你过来。”

当辰仙叫唤阿白的全名时，即表示他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动怒了，这种情形非常罕见，阿白茫然了半响，才终于回神靠了过去。“云、云裳……对不起，咱……”阿白慌张地上下来回看着满身是雪的云裳。“没关系，我没事。”

虽然云裳温柔地笑着安慰阿白，但是辰仙却板起面孔，“云裳是凡人，而且还是个小姑娘，又不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让她帮忙做这些粗活本来就是你不对！”

“是咱不对。”

看到阿白没像往常一样立刻顶嘴，只是耷拉着耳朵，云裳蹙起眉头，“喂，阿白，你怎么不反驳呢？说你已经阻止过我，是我自己坚持要帮忙的。”

“这次真的是咱不对。云裳，咱曾经说过，为了赎罪，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太小题大作了吧……”“云裳。”

辰仙紧盯着云裳的双眼，“拜托了，乖乖待在屋子里，我知道你感到无趣，不过下雪的日子跑到外头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看你冻成这个样子，连头发和手指都冻僵了。”

辰仙替云裳拍去头发上的积雪，像要帮云裳温热冻僵的手指似地，用双手包裹住云裳的小手。云裳的心跳加速、心头暖洋洋地，冷意早就跑到九霄云外。“我一直想问你，想不想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不然在雪下得比较大时暂且和我离开此地也好。”

辰仙悄声低语。“可是，妖怪们该怎么办？”

“若妖怪需要我的协助，无论我身在何处，他们都会找到我，到目前为止皆是如此，所以没有必要一直待在这儿。你觉得兰城怎么样？”

兰城是位于武国西南方的一个颇负盛名的湖沼地带，再往西则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因其位处武国与西域往来的贸易关口，所以城里到处充斥着异国风情，也可轻易获取外来的物品及食粮，一年四季气候温和宜人，还有漂亮的山林和湖泊，所以闻风来此游玩的人也非常多，城里城外并排交错着气派十足的客栈及商贾的别庄，连皇帝也在当地设置了一座别宫。辰仙握着云裳的手等待她的回答，云裳开口问道：“去兰城看湖吗？”

“去看湖。”

“还有沙漠？”

“还有沙漠。我们可以找间小屋子借住，一起度过冬日，静待春雪融化、原野染上绿意时再回来。”

“两个人？”

“两个人。”

可是，我想带阿白一起去……云裳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发现阿白早已不知踪影。不知道他是否还介意着方才的事，云裳正想以“你好傻”来取笑他一番呢，或许是他机灵地溜掉了？云裳一边抬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眸，一边思索。这么说来，他们一直从秋天忙到冬季，妖魔络绎不绝地前来求医，而且为了准备过冬，花了许多心力耕耘菜园，再加上进出府邸的人为数不少，自己和辰仙确实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好不容易找到独处的时机，又总是会被某些事情干扰。现在，四下寂静无声。雪无声无息地飘零而下、不断堆积。云裳的脑海中回忆起秋天时，辰仙对举父说过的话。“云裳是我想迎娶的姑娘。”

辰仙曾经这么说过。一想到他们或许会前往兰城小住一阵子、度过甜蜜的时光，云裳就觉得心跳加速。同时，内心也感到一丝丝不安，而且本来如同一滴小水珠似的不安，竟然在转瞬间扩散至身体的各个角落。她脑海中浮现出借由水玉环映在湖水上的娘亲的身影。云裳赶紧合上眼睛。辰仙的手抚摸着云裳的脸蛋，他的指尖滑过脸颊、绕到颈子后方，自然而然地偏着头贴近云裳的小脸，就在嘴唇即将烙印而下的那一刹那——辰仙突然抬起头来，环绕云裳背部的手稍稍放松力道，云裳莫名地觉得松了一口气，于是张开眼睛。“出来吧。”

辰仙朝着面前那覆盖着白雪、像一堵白墙似的草丛说道。果不其然，草丛里传来一阵骚动，上头的雪花散落至地面。云裳吃了一惊，只是注视着对方。那人像是从雪壁里浮出来似地走了出来。因为此人全身雪白，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无论是身上的长大衣，或是那张脸都是一片亮白，而长及脚踝的头发则为泛白的金发，两只眼睛也闪着金光。“我无意打扰你们。”

对方微笑着说道，无论是站姿或笑容，都洋溢着优雅的气质。接着，来者维持笑容往前一倾，竟然就这么栽倒在雪地上……云裳和辰仙面面相觑了一眼、赶忙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