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请求。“怎么了？”

“都城现在流行一种非常棘手的疾病，我想请你出手调配治疗六淫湿邪的药剂。”

“六淫”是指六种最容易侵蚀人体的疾病。除了会引发头痛或耳鼻喉病变的风邪之外；还包括致使全身发冷的寒邪；以及发高烧或大量出汗的暑邪等……“疫情很严重吗？”

“在南邑坊、安兴坊一带，接连有人病死。”

没记错的话，那一带应该是贫苦人家聚集的住宅区，随处可见土墙搭盖的小屋，空气都非常差，更遑论卫生条件。“是水源引起的？”

“或许是吧。”

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过多的湿气最容易滋生病源，水源一旦遭到污染就会侵害人体。“我明白了，回程时我会顺道去看看状况，调制一些必要的药剂。”

“有劳了。”

“听说……天子驾崩了？”

辰仙一踏进都城，就马上听到了这个消息。都城的百姓必须按规矩服丧二十七天，色彩鲜艳、尤其是红色的建材都必须盖住，也严禁华丽的穿着打扮、弹奏乐曲，甚至连婚事都要因此推迟。“市集一带也变得萎靡不振了。”

“是比较冷清。”

辰仙淡然道。都城的大街上走动的人很少，即使是国丧期间，大半店铺关门的情况还是有点不寻常。走到各坊看看，虽然还是有人穿梭走动，不过路上的人都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神色匆匆地赶着路。“城内有妖魔出没。”

听到药铺老板说出这句话，辰仙不禁抬高眉毛。药铺老板神情苦闷地补充道：“最近坊间都是这样的谣言。”

“谣言……”“我并未亲眼看到过，不过一到黄昏或夜晚，不出门的人就越来越多。即使是大白天，也可能像今天一样，终日见不到日头。”

“是什么样的妖怪？有人见过？”

“这个……听说体型壮硕如牛，或如猴妖、人熊，总之众说纷纭。”

妖魔在凡人居住的地方出没，是远在武国建国以前才会发生的事，现在的百姓都认为，妖魔是虚构出来的东西，都城附近的人更是这么想。人们渐渐不再惧怕黑夜，对于深山的敬畏之心也随着消失了。药铺老板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道：“唉，你就把这些话当做是我在自言自语吧，可是……”辰仙默默地点了点头。“天子突然驾崩，此乃天命，坊间到处流传着这种说法。还说上天并不满意太子即位，所以雨才会下个不停、流行起怪病，甚至还出现了可怕的妖魔。”

老人家用手摸了下满是皱纹的脸庞，看似吃力地站起身来，把药款付给了辰仙。“那我明天再过来一趟。”

“能否再拜托你一件事？”

辰仙戴上斗笠，准备踏出药铺大门，却被药铺老板叫住了。“你会调制治疗兽疾的药剂吗？”

辰仙揪起了眉头，“这话怎么说？”

老人家的表情很凝重，不过马上就摇头改口：“算了，忘了这番话吧，上了年纪就是爱操心，听到一些无聊的传言便会当真。不过，我总觉得你好像什么药都调得出来，你和一般的药师不一样，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人。”

老人家用那双被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辰仙看，像要看穿辰仙的内心世界一般，眼神锐利无比。辰仙基于长年的戒心而绷紧身体，流露出防备姿势，静待老人家说出下一句话，没想到对方竟轻松地说出一句更令辰仙意外的话。“等你哪一天想在都城定居的时候，要不要考虑继承我的药铺？”

辰仙依然默不作声，只是注视着药铺老板。老板咧着嘴苦笑几声，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一只手搔着脑袋，另一只手则轻轻地一挥，像是在催促辰仙离去。辰仙默默低下头，走出药铺。他抬头望向都城北方那座烟雨迷蒙的白苑山。下山来到都城和人接触，对辰仙来说是非常烦人的事情。辰仙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凡人几乎都具备着一种敏锐的直觉，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本能。一察觉到辰仙异于常人时，无论是多么熟稔亲近的朋友，都会带着怪异的眼光看待他，有时候甚至会排挤他。辰仙厌倦了那样的生活，跑到深山里，从此过着每个月下山一次，到都城备药的生活。虽然很麻烦，他却不得不这么做。“师父……”青龙山的仙人曾语重心长地让辰仙去世间历练，临别前他告诫辰仙“你不适合当神仙，离开后轻易不得再回洞府”，然后就背过身不再多言；他也是对辰仙有养育之恩的人。当时，辰仙并不了解师父的用意。“当你哪一天想在都城定居的时候，要不要考虑继承我的药铺？”

刚才那位老人家说的话，深深地撼动了辰仙的心。不过，那种感觉并不坏。然后，辰仙不知为何想起了云裳。想起云裳那双完全接受自己的目光，想起她灿烂的笑容，与她温柔甜美的脸孔……即使只是一时半刻也好，辰仙好想快点回到山上，却因为和药铺老板的约定而作罢。他为了了解已经显露出征兆的瘟疫，朝着南邑坊方向走去。辰仙来到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接着停下脚步。他发现东北角的天空，有一股很像黑烟的东西地往上窜升。是妖气。大街两旁的围墙高高地耸立着，寻常人的眼睛不可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然而辰仙并非常人。他施展了一种明目的仙术，稍微集中意识，就可看到很远的地方、甚至连位于自己身后的事物都清晰可见。辰仙迅速溜进小巷子里，还好巷子里的行人并不多，他身轻如燕地纵身跳到屋顶上，无声无息地在屋瓦上奔跑、飞跃过城墙，从这个坊移动到另一个坊。到达目的地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城东，一处十分有名的香草园旁。辰仙闻到了夹杂雨水味道的茉莉花香，同时也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小小的民宅前，黑压压地聚集着一大群人，辰仙先是在远处落地后，才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了过去。男人们的手上拿着锄头、铁锹或镰刀，女人们则肩并肩地窃窃私语。四周散发出不寻常的紧张气氛。“这家人出了什么事吗？”

辰仙开口打听。“这家的男人突然疯了！”

“他居然咬死了自己的亲娘！”

“咬死？”

辰仙揪着眉头。人咬死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人那根抖个不停的手指所指的地方已经铺上草席，草席下方露出斑驳的白发，和不自然扭曲的手脚。“定是那妖魔干的！”

男人回过头来，他的手上也紧握着一把柴刀，“听说不久前，杨家小郎在夜路遭到妖魔袭击，妻儿当场被杀，他则是好不容易才逃离魔掌。说不定他在那时候就已经被妖魔杀害，身体被妖魔夺去了！”

“我们都被他骗了！”

“没错，否则天底下怎么可能出现这么残忍的弑母之人！”

辰仙悄悄靠近遗体，轻轻掀开草席看着对方。他接着蹙着眉，轻轻地闭上眼睛后，马上回头问道：“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四周的人面面相觑。“咱们坊的话，已经是第二起了；赵家的老二惨死，尸体是被他邻居发现的。”

“不只两起，这是第三起，听说老陈家的姑娘也失踪了，找了老半天只找到了一条腿……”从坊门方向传来野兽的嘶吼声，在场的人手上紧紧握起武器，身子却慢慢往后退。辰仙不受影响地站在原处，“报官了吗？”

“诶？有人报官了吗？”

“刚刚报了。”

“衙门的人马上就到。”

辰仙靠近坊门，从坊门方向微微传来啜泣声和呻吟声。“小哥，你别过去……”辰仙完全不听别人的劝阻，径自推开坊门走了进去。在他反手关上坊门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跳了出来。“疾！”

辰仙毫不迟疑地施展法术，男人当即被定在原地。同时传来一阵浓浓的血腥味。“水……快给我水。”

男人边哭边恳求着。辰仙不禁愕然。男人身上几乎所有的部位都在流血，眼眶、耳朵、鼻子、嘴巴；皮肤发黑，到处都浮现出紫色的斑点；四肢异常肿胀，手指也胀得鼓鼓的。附近的桌上放着装满水的碗，辰仙将手掌朝上，轻轻吹了一口气，解开了施展在男人身上的法术。他把水递给对方，只见男人用颤抖的双手想把碗接过去喝，却突然睁大眼睛，碗应声落在地上。“喉咙，我的喉……”男人一边呻吟，一边用手搔抓自己的脖子，鲜血从被抓破的地方渗了出来。辰仙冷静地观察着男人，“异常口渴……却连水都咽不下去吗？你是不是光喝下一口水，就会觉得喉咙痛得要命？”

男人点点头，淌着血泪的他紧接着要求辰仙帮他做另一件事。“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男人的眼睛已经变成深红色，嘴巴被鲜血濡湿，不知道是咬死亲人留下来的血迹，还是他自己吐出的鲜血。“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

辰仙稍微想了一下后，换了种问话方式，“对方是什么样的妖魔？”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流着血泪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杀了我吧……求你给我个痛快……”“衙门的人马上就到了，弑母的犯人必须接受极刑，不过你倒是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你仔细想想，除了自杀之外，有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辰仙伸出手。男人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辰仙的脸。辰仙认为这个男人虽然不孝，不过还算有点人性；他求自己杀了他，光凭这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自愿弑母的。过去，他说不定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孝子；可讽刺的是，他仅存的一点点人性，反而令他饱受良心折磨。对他来说，完全丧失人性反而落得轻松。“走……走吧。”

男人张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他一边颤抖，一边将沾满鲜血的手伸了出来，但是……辰仙的手并没有握到对方。男人用身体冲撞辰仙后，迅速地打开坊门，冲出门外。门外惊叫声四起，咒骂声连连，辰仙追出门外时，男人已经被几个衙役当场制伏。“啧！”

辰仙咋了咋舌，迅速往后退去。然后再度戴上斗笠远离人群，悄然离开了现场。都城的天空依旧下着雨，雨水溢出水沟，路上到处都散发出难闻的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