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谁一直低头盯着云裳看。云裳不知不觉地躺在床铺上沉沉地睡去。辰仙前往寺院方丈的住处后,云裳和阿白两个人应该在聊天呀,为什么……床铺旁确实有人站在那儿,云裳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不过,云裳知道有人正在看着自己,对方是一个巨大的白影,云裳即使闭上眼睛也感觉得出来。“阿白……”没有回应,只听到自己睡觉时的呼吸声。云裳觉得,站在自己跟前的那个人好像……一直凝视着自己。不是阿白的话,那应该是辰仙吧。真的是辰仙回来了的话,云裳实在很想对他说声“你回来啦”,可是就是力不从心。“而且,也很想对他说声对不起。”
实在没必要那么神经兮兮地往他脸上抓过去,辰仙当时的表情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辰仙并没有特别流露出受伤或气愤的神情,只静静地看了一眼云裳就离去。当时,辰仙的表情就像是看到陌生人般冷淡,冷淡得让云裳双脚抖个不停,根本无法追上去。“辰仙……”云裳闭着眼睛,试着叫着辰仙的名字,没有回应。睁不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云裳一直觉得对方的脸上流露出非常哀戚的神情。对方伸出手来摸着云裳的头发。不是辰仙。好像捆在身上的束缚被解开来似地,云裳啪地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环顾着四周。四下无人,辰仙还没有回来,也看不到阿白的身影。待在这么狭窄的禅房里,云裳突然觉得闷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出去喝口水吧!云裳下了床,走出房门,来到走廊上。走廊上漆黑一片,云裳扶着墙壁走着,朝着光亮的地方走了过去,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眼前显然是一个四面被建筑团团围住的庭院,就着月光,云裳清楚地看到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花草树木,面对着庭院的窗户都黑漆漆地,云裳发现,只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来。那是一个位于寺院最里侧的房间,走上前去,云裳看到两个映在窗子上的人影。那位方丈和辰仙吗?云裳屏息凝神听着,耳边只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窗子开了一条细缝,云裳伸长脖子正想往内窥探,突然发现背后有人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云裳挣扎着,对方赶忙靠在耳边说道:“是我。”
是辰仙。……何问语气平静地朝着在房内来回踱步的男人说道:“您能不能稍微静下心来喝杯茶呢?”
何问冲泡好摆在桌子上的茶,对方连碰都没有碰过。“你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村长赵方铁青着脸朝着何问说道:“村子里有两位姑娘被杀,而且,两个都是即将成亲的姑娘。山神果然生气了,都是因为我们用死人欺骗他……”“过于勉强必定会被发现,幸好州侯对治安不怎么上心,不过,我认为他迟早会派人前来。”
“那你说如何是好?村民们再也等不到下次的集会,纷纷出来追究这次的责任,我若无法掏出个说法,村民们肯定无法安稳度日!下一次说不定就会轮到自己。”
何问注视着手上的茶杯,连他自己都没有心情喝茶。“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问题。”
“什么办法?”
赵方怀着孤注一掷似地心情来到何问身旁。何问稍微放低嗓门后说道:“一个是派人向州侯求助,据实禀报天虞山上有山神。”
“蠢办法!”
赵方难以置信地看着何问,“事以至此,不可能那么做,村民们怎会信服?我等罪行说不定会因此而败露……”“没留下任何证据吧?到时候被抖出来可就麻烦了,这么说来,只好用另一策。”
“可行否?”
“放心,下次的集会还早,明日必须再用一次祠堂。”
“明日,那么急?诱饵……该如何准备?”
说出“诱饵”两个字时,赵方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那是当然的,谁都不会习惯于说这种话。“你应该听说了吧!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今晚正好有客人。”
赵方屏住了呼吸,“你是指那位方士和同行之人?”
“白鸠带进寺院,其中一位男子自称云游方士,不过,行迹相当可疑。显然是那种装腔作势、骗取金钱的家伙吧!同行的姑娘……年龄上,正好……”“年轻姑娘?”
“是。”
沉默充满着整个屋内,烛光在赵方的脸上产生了浓浓的阴影。恶人之脸,何问心想,赵方乃村子里最受众望之人,原本应该是一位性情敦厚、诚实可靠,受村民们爱戴之人,如今为何……“山神”复活,让一个原本善良谦和的男人完全走了样。不过,何问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这张脸也和赵方一样。不知道还会犯下多少条和尚不该犯的罪孽?再也无法回头了……老天爷不肯向饱受旱灾摧残的村庄伸出援手,村民们赖以为生的白河,也不敌连日来的强光暴晒,渐渐地变成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不可靠的河流。作物收成前就减产一半,龙眼成熟前就噼里啪啦地掉个不停。村子即将被噩梦吞噬。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连刚刚登基的皇上或州侯都坐视不管,只好自己想办法。某日,突然从白河底爬上来的妖兽,杀鸡儆猴似地吃掉几个村民后说道:“倘若……”“村民们愿意将俺迎回山上作为新的山神,定期献上新娘子,俺绝对不会伤害你们,而且还会让河川里的水恢复原貌……”决策者为赵方和何问。为了将年轻姑娘献给山神为新娘,乔装盗贼袭击旅客的就是村子里的男人们……何问心想,坏事做尽,总有一天会被揭露出来。赵方不希望自己的村民受到伤害,决定从其他地方找来年轻姑娘。乔装盗贼等大逆不道的行径至今没有被揭露出来,只是运气好而已!上一次,那位姑娘在献给山神的途中自尽,不得不以遗体滥竽充数,从那时起,何问就已经心里有数了。过不了多久,事迹就会被揭发……届时,用那些无辜人的血换来的村子里的和平、财富,都会化为乌有。希望这场浩劫能降到最低限度……何问暗自祈祷着。该下地狱的是自己和赵方,还有村子里那极少数知情的人。“马上集会。”
赵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抛下这句话,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走出门外,何问也紧跟着走了出去。桌子上留下两杯动都没动过的茶。“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事情呢?”
站在屋顶上,云裳百思不得其解地问着。辰仙捂住云裳的嘴后,就抱着云裳跳上屋顶,在屋顶上偷听方丈和村长的对话。就内容来看,事态显然相当严重,不过,云裳还是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他们是在商量要杀你的事情!”
“真……真的?”
辰仙并没有听错。辰仙一直认为那位方丈有所隐瞒,万万没想到会是此等可怕的事情。“这里的村民,一直在抓捕女子献给妖魔换取水源……为了维护自己的村子,完全不顾他人死活吗?”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云裳抱着头,心头乱糟糟。“村子里有两位姑娘惨遭杀身之祸,我亲眼目睹。”
辰仙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后说道:“我发现,那的确是妖魔在作孽,追了上去,可惜被天虞山的结界拦了下来。”
“从槐江山逃下山来的妖魔吗?”
“应该没错,方丈说是水虎,不过我还无法确认。”
辰仙再度抱起云裳,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站在庭院的暗处。何问们刚刚待过的屋子里,灯光已经熄灭。屋里再度恢复寂静。手上依然搂着云裳,辰仙说道:“方丈他们回来后,我们就会被抓走,趁他们还没回来,你和阿白快回西陵城去吧!”
“那你呢?”
“我必须想想办法接近水虎。”
云裳瞪大着眼睛,“辰仙……你又不是姑娘家,如何接近?”
“……”“天虞山的妖魔喜欢姑娘,不是吗?”
“准确说的话,是喜欢活生生的年轻女子的肝脏。”
“不是姑娘就没办法把妖魔吸引下来了,山上又布下了结界,妖魔不出来,辰仙就抓不到妖魔。”
“我会想办法。”
“眼前就有好办法呀!”
云裳拼命地说服着辰仙,“绮罗在不在那座山上,必须及早确认,所以……”“闭嘴!”
“我来当诱饵……”辰仙突然松手放开原本紧紧地搂着的云裳,因为太突然,云裳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辰仙一点也不想伸出手来拉云裳一把。辰仙生气了。他双手交叉摆在胸前,以非常复杂的眼神,低头看着云裳,“云裳,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是吗?我倒认为,这是引妖魔下山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云裳故作镇定,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完话后,自己站了起来,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辰仙。云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眼睛,眼神中充满着坚强。“我一定会这么做,我会故意让方丈们抓到,被他们当做诱饵,把妖魔引下山来。”
“不行!”
“为何不行?把妖魔引下山来,事情才能解决对吧?到时候,阿白会来救我。”
“阿白说不定救不了你,水虎会变换多种模样,水虎到底有多厉害,我也不晓得。”
“画个符让我带在身上不就好了吗?就像过去一样。”
辟兵符,带在身上就可以抵挡一次恶意。“辟兵符并非万全之策,云裳,你必须了解,我并非万能之人。”
从声音中即可听出辰仙的焦躁心情,继续这么下去,两个人一定会大吵起来……云裳心里有数,但还是不肯就此罢手。“好,那你说……你还有什么办法?最好详尽地说给我听。”
辰仙赶忙避开视线,“不肯和阿白到城里去的话,那我就和你一起回去吧。”
“回去?那天虞山的妖魔如何解决?绮罗的事情怎么办?”
“谁知道,在我看来,绮罗在那座山上的可能性极低,说不定早就离开了这里。何况,我们也没有义务为槐江山山主擦屁股、收拾善后。”
啪!清脆的掌声响起,云裳一巴掌打在辰仙的脸颊上。抓伤辰仙的脸颊,让云裳感到很后悔,现在,云裳再也不会感到后悔了,她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云裳再也忍不住情绪,不知道到底是难过还是悲哀。只觉得,辰仙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绮罗是云裳最要好的朋友,云裳一直认为,绮罗和娥瑛就像自己的家人们般重要。在白苑山上一起生活的时间虽然短暂,但辰仙和绮罗之间应该也培养出了感情,辰仙为什么会……辰仙就是因为那份感情,才会答应离开白苑山四处寻找绮罗,现在为什么……不,辰仙会说出那些话来,恐怕是为了让云裳打消要充当诱饵的念头吧!即使是那样,云裳还是觉得很难过。云裳万分懊恼。“等等!”
辰仙追了上去,抓住云裳的手腕,犹豫片刻,他将云裳的身子扭转过来,紧紧地搂进怀里。“放开我……辰仙既然已决定要怎么做了,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辰仙低声说道:“到底是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在乎你的安危。”
“对这件事,我有不同的看法。”
“别说了。”
搂着云裳的手越来越用力,隔着辰仙的黑色袍子,云裳感觉得出辰仙那身灵活柔软的肌肉。辰仙平时非常冷静沉着,有时候却如排山倒海而来似地,突然热烈地对待着云裳。云裳被压倒在草地上,觉得脖子上传来一股热气。云裳脑中一片空白。云裳觉得,站着的话,自己一定会因为贫血而昏倒。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辰仙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辰仙几乎整个人罩在云裳身上,撑在草地上的拳头微微地颤抖着。云裳看着辰仙的眼睛。碧蓝的眼眸,就像万里晴空时的湖面似地,鲜艳无比的蓝色。辰仙紧咬着牙根,神情痛苦地低头看着云裳。云裳心想,果然是那样。“辰仙。”
云裳轻轻地推开辰仙,赶忙爬了起来,正襟危坐地对着辰仙说道:“嗯……你能不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呢?”
辰仙紧张的满头大汗,苍白着脸,张大着碧蓝的眼眸,满脸狐疑地看着云裳。云裳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轻声细语地说道:“辰仙关心我的心情,我……非常明白。”
“既然明白为何……”“听我说,我也非常在乎辰仙,但辰仙若是直面危险的话,我想我会勇敢地和辰仙一起面对。”
“……”“可是,辰仙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辰仙……对我,并没有下定决心。”
辰仙张大着眼睛看着云裳,依然是碧蓝的眸子,“什么意思?”
“辰仙守护的并不是我,辰仙守护的是你我之间,就像现在一样的那层关系,为了守住这个关系,我必须乖乖地处在你的庇护之下,永远像个小孩子,绝对不能靠近危险,必须天真无邪地笑着……”“别再说了!”
辰仙打断云裳的话,恳求似地说道:“别选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情好不好,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了解救绮罗!”
云裳脱口而出。“我有我的想法,既然有办法救绮罗,我就一定会去救她。辰仙不是不明白我的性格,只是故意装作没看到罢了。”
“你的想法难道和我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希望辰仙和我的关系能够更加地密切,痛苦的时候一起承担,像现在一样互相斗嘴吵架,然后重修旧好……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更加地了解辰仙。”
“你是想说这都是我的错吗?”
“我……确实这么想,我觉得,辰仙并没有完完全全地接纳我。”
无论昨夜或方才,当辰仙想紧紧拥抱云裳时,龙的体征就会显现出来,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昨天晚上和刚才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或许是人的辰仙想拥抱云裳,龙的辰仙却抗拒着。真正原因,云裳并不知道。总之,辰仙拼命地想要压抑住“欲拒云裳于千里之外”的情绪,甚至忽视了身体上的异状,因而粗暴地搂抱着云裳,因此,云裳丝毫感受不到辰仙的温柔或热情,感觉到的都是辰仙对自己焦躁、焦急的心情。因此,云裳拒绝了辰仙,抓伤、推开辰仙,甚至离开了房间。“你真是一个狠心的姑娘。”
辰仙以低沉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着,“你是想考验我的决心吗?你是想要我尊重你那想救绮罗的心情,想看我有多大的能耐吗?”
云裳丝毫没有考验辰仙之意,不过,潜意识里说不定真有此意。因此,她回答道:“是的……”“你既然坚持要那么做,那就去做做看,然后,你就等着看吧!看我花了多少的心血,才能把你救出来。”
辰仙的眼神冷淡到极点,云裳深深地了解到,他的内心里伤得多么严重。了解归了解,云裳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我一定会看着。”
云裳心里很想哭,脸上却微微地笑着,然后,背过身子,离开了辰仙。云裳决定离开寺院,前往村长家,然后,故意让广安村的人抓到自己,被当做诱饵来引出妖魔。辰仙依然坐着,凝神看着庭院的暗处。一张老太婆的脸仿佛浮现在那里。“哼!没有下定决心的话,连自己最喜欢的姑娘都出不了手。”
已经活了千余年的狐狸精娥瑛,曾经对辰仙说过这么一句话。娥瑛和绮罗一起行动,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好像浮现在暗处的那张脸马上就消失了,紧接着出现的是站在辰仙背后的阿白。“你们两个,吵架能不能小声一点!”
辰仙回到了现实,但他并没有回过头去,开口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晚膳迟迟不送来,我去催催他们,结果,云裳睡着了,然后就听到你们开始大声地争吵着,没办法,只好把和尚们全都打昏啦!”
“是么……”刚才的对话被听到的话,确实令人难为情,朝着依然背对着自己的辰仙,阿白小声地问道:“你让她走了吗?”
“嗯,若是阿白的话,会更拼命地留住她吧?”
“不!”
阿白的回答令辰仙感到意外。“咱觉得,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云裳去当诱饵确实是不错的办法。咱觉得,云裳坚强到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凡人竟然那么勇敢,而且,运气也不错,看来,她活上个一百岁绝对没问题。”
阿白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来,神情愉悦地笑着。这种状况下,亏他还笑得出来,不过,阿白紧接着用非常严厉的口吻说道:“辰仙,诚如云裳所言,有问题的人应该是你。”
辰仙回过头去,看到一张自己未曾看过的严肃面孔。“你,一碰到云裳的事情,就会做出不寻常的举动,一直像个操心的老爹,离开白苑山后更是病态,云裳又不是一只小鸟,不能因为喜欢她就永远把她关起来吧!”
“能够这么做就太好了。”
辰仙神情黯淡地笑着。阿白的眼角高高地吊起,“笨家伙,继续这么下去的话,云裳真的会不理你的!你呀,应该相信云裳,相信她有多么坚强。”
“阿白相信她吗?云裳她只是一个平凡无比的姑娘。”
“咱相信她绝对能行。”
阿白信心十足地笑着,“因为,她把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咱给救了回来,而且还得到了霸先的宝剑。而被云裳救了好几回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你还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辰仙张大着写满疑问的苍蓝色眼眸,抬头望着威风凛凛地站着的阿白。“阿白,我……做了一个梦。”
“是噩梦吗?”
“嗯。”
“咱知道,出来旅行后,你经常做梦,说说看,做了什么梦?”
阿白用那对躲在长发后,闪耀着光芒的眼眸,注视着辰仙。“梦到云裳……死了。”
“你说什么?”
“云裳怀了我的孩子后……死去的梦。”
阿白那白皙的脸上顿时红了起来。忽的露出了利牙,气呼呼地大叫道:“别……别做那种梦!”
“又不是我自己爱做那种梦。”
“哼,你干脆别睡觉好了!不睡觉就不会做那种触霉头的梦。”
阿白口不择言地说着。不睡觉反而更轻松吧!辰仙说不定也这么认为。情况的确严重,每晚,云裳死去的梦境生动逼真地侵蚀着辰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