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崖底下竟然是那么地温暖，那么地舒服，覆盖着蓬松松、软绵绵的青草。云裳趴卧在草地上，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地毯似的青草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裳一直待在那里，好不容易才想爬起来。她爬起身来，跪在草地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嗯……云裳陷入了思考中。自己难道就躺在这么不可思议的地方，直到生命结束为止吗？“我觉得，这并非自己的死法……”即使活不了一百岁，也不必唉声叹气地过一辈子呀，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嗯，确实是太可惜了。”

云裳一个人深深地点着头，就在这时候……“喂~”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次又是什么人呢……云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四周依然笼罩着浓雾，不过，她知道前面有人走了过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和方才的辰仙不一样，现在，对方的脸越来越清楚。云裳惊讶莫名，茫然地低声叫着对方的名字。“白鸠？”

好怀念，云裳心想。她和白鸠离别并不是很久，竟然已经开始怀念起白鸠。看起来柔软无比的浅褐色头发，浅褐色眼眸，瘦瘦高高的个子，非常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年纪和云裳相当，不过，他的灵魂却是被称之为白泽帝的神兽，是名为天虞山的山主。而且，也是传说中专食他人之梦的貘。“白鸠……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云裳问着，白鸠依然老样子，满眼厌烦德看着云裳，“我才想问你呢，你在这里等什么？一点也不像你。”

“白鸠既然在此，那……这里是在梦中吗？”

云裳想着，因为白鸠是貘，可以自由出入他人的梦境，不过，云裳并不觉得自己睡着了。她是睡着的时候发现宝儿要离开才爬起来，追着对方，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进入这个大甕中。“不是在梦境中，却很像梦境。”

白鸠嘿咻一声，坐在云裳身旁，“云裳，你被罗刹女抓走了？”

“白鸠你为何知道？”

“嗯，我的确能偷窥别人的梦，却无法吞噬别人的梦，可那老太婆听说专门以别人的绝望为食。”

“我……的确，变得越来越绝望。”

“那可不行。”

白鸠生气似地说着，“因为，你是我认识的凡人中，最勇敢、最坚强的姑娘。”

“我有时也会很脆弱。”

“不会的！”

白鸠断然表示，云裳不以为然地反驳着，“和白鸠别离的时间虽不长久，不过，自从白鸠离开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我的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云裳泪水盈眶，她到底该怎么向白鸠说明自己的绝望心情呢？“唔……”白鸠用一对玻璃珠似的眸子紧盯着云裳。“又怎么啦？”

“云裳，我能不能抱抱你？”

云裳愣了一下，连哭泣都忘记了，那是白鸠见到云裳时必定会说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想这么做呢？不过……就抱吧！”

“来吧。”

白鸠弯下腰，搂住了云裳。没有改变，全身充满着阳光和干草似的味道，拥抱的方式也一样，生怕弄疼云裳似地抱着她，非常温柔的手，非常温柔的拥抱。“嗯，你不会有事的。”

许久后，白鸠接着说道：“云裳并没有改变。”

“你为何知道？”

“我当然知道，云裳的心有点混乱，不过，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深深地，深深地爱着那位方士。”

“可是……继续这么爱着辰仙，我……说不定会怀上龙的孩子。”

“所以呢？”

白鸠悄悄地放开云裳，茶褐色眼神一直投注到云裳身上，“怀上龙的孩子，你可能会死去。死，能够把两个那么相爱的人拉开到那么大的距离吗？”

“白鸠……”云裳回想起白鸠的过去，白鸠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位凡人女子，令人遗憾的是，就在两人享受幸福的时光之时，已经活了两千年的白鸠，走到寿命终点，不得不和那位姑娘天人永隔。“云裳，你一定要回去。”

白鸠微笑着，“等你回去，再去见见那位方士，那时的感受最真实，那才是云裳的真正心意。”

“好。”

云裳坦率地点了点头，白鸠牵起她的手，“来，站起来，浮上深渊，回到你必须回去的地方！”

“好……谢谢你为我千里迢迢赶来。”

云裳向白鸠深深地表达着谢意，白鸠耸耸肩回答道：“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那，就这么说定了，再会！”

白鸠一脸轻松地向云裳道别后就快速离去。消失在云雾之中。云裳看着头顶，非常明亮，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来。她心想，必须赶快回去。云裳双脚蹬着草地，试着尽量展开双臂，突然发现，身体浮上了空中。就像从水中一口气浮上水面似地，云裳全身笼罩着雾气，转瞬间就往上蹿升。云裳看见雾中有一只白皙的手，拼命地向云裳挥舞着。或许是辰仙吧，她脑中突然出现这样的念头……果然还是很紧张。但即使紧张，云裳还是拼命地抓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对方站在崖顶上，用力地拉着云裳。“太好了。”

云裳说着，突然就抱住对方。真是的！宝儿满脸困惑地念着，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绕过浓雾密布的深渊，就看到山势和缓的丘陵，到了半山腰发现，天空就在咫尺之间。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发现淡淡的云就散落在身边，看到随风轻轻飘过的云，让人几乎忘掉这里是一个特别的空间。云裳对身旁的宝儿问道：“宝儿，你为何独自来到此地呢？”

宝儿一直反复地拔着草，然后，又吹散杂草，她幽幽地回答道：“我想我必须独自前来，否则找不到。”

“找什么？”

“我娘。”

云裳惊讶得瞪大眼睛，紧盯着宝儿的侧脸。风儿吹动着，将总是覆盖着宝儿半张脸的头发吹散开来，露出了鲜明的轮廓。宝儿失去意识期间，云裳终于看清楚宝儿那张一直隐藏在头发底下的可爱脸庞。云裳心中百感交集地低声叫着：“宝儿……”“什么事？”

“你长得真漂亮。”

“怎么可能。”

的确，云裳并不觉得宝儿是所谓的美人，宝儿之美和瑶池的众仙女们不一样。尽管如此，对云裳而言，那已经是一张魅力十足，非常可爱的脸庞。“我喜欢你的眼睛。”

云裳看着宝儿那对深蓝色，非常深邃、非常温柔的眼眸，“为什么一直藏起自己的脸呢，太可惜了。”

“因为……有人不喜欢我的这张脸。”

宝儿语气冰冷地说着。“你是说西王母娘娘？”

宝儿曾经说过，西王母就是嫌宝儿长得丑，才把宝儿赶到蟠桃园里去。“云裳。”

宝儿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我……我啊，若是能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你怎么了？突然……”云裳微微思考过后紧接着问道：“比起我来，宝儿可以听到更多桃树的心声吧？毕竟，宝儿已经和桃树一起生活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桃树已经成了宝儿的亲人，对吧？”

宝儿微微地缓和了紧绷的表情，“嗯……的确如你所言。”

“因此，桃树们对宝儿说过什么吗？”

“桃树们说，你必须做个了结，你已经被选中了……”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云裳回想起西王母和宝儿最后的交流。宝儿朝着西王母问道：“该有个了结了吗？”

西王母回答道：“那并非哀家该做之事。”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自己去想吧……”“那……宝儿，你到底……”云裳闭上了嘴巴，因为她瞄到有个东西在视野中移动着。又出现了……是谁？这次出现的，明显是一个女人。隔着迎风招展的草丛，身着嫩绿色薄纱衣裳的女人，正准备越过丘陵。“那是……啊！”

云裳站起来，宝儿也低声叫着，一股脑地爬起来。“找到了……”“诶？”

“云裳，快追！”

宝儿大叫着，云裳像弹起来似地跑了出去。身穿嫩绿色衣裳的女人，挥动着长长的衣袖，脚步轻盈地逃着。真是很奇妙。云裳边跑边想着。最近自己一直被别人追着，现在，自己却在追别人。宝儿显然不是真的想追到对方，因为她跑得比云裳还慢，云裳本来就对捉迷藏十分有信心，边撩起裙摆追起女人，追着追着竟然忘了自己的状况，觉得越来越有趣。或许是直到方才为止，云裳都一直被别人追着的关系。女人伸出双手捂着脸庞，边逃边躲到树的背后。女人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脸。云裳拼命地追着，很快就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女人跑到前方不远处后摔倒在地。云裳跑向女人，或许是摔得太厉害了，女人一手按着脚踝一手撩起衣袖，掩面哭泣着。云裳深深自责，“对不起……我并无威胁之意。”

她蹲在女人身旁，手正准备搭在对方肩膀上，不过，云裳吓了一大跳，赶忙缩手。因为，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云裳。那张脸，是云裳熟悉的脸。“西王母……娘娘？”

和瑶池女神一模一样的脸。不过，并未流露出西王母娘娘应有的表情。那对漂亮的眉毛，黝黑的眼眸不停地掉着泪，脸上浮出不安似的表情，抬头望着云裳。云裳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就在这个时候，声音从云裳背后传来。“娘……”云裳回过头去，是宝儿。“西王母娘娘就是宝儿的娘亲？”

云裳后退一步，嘴里小声地问着。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西王母娘娘家的姑娘们，不是个个都身穿华服住在瑶池里吗？怎么可能让女儿住在蟠桃园中的那间破旧不堪的小屋里呢！酷似西王母的脸孔，表情却非常慈祥的女人依然坐在草地上，眼睛紧盯着宝儿。“你是妾身的女儿！”

果然，相同的声音……不过，对方却以非常温柔的声调问着。宝儿屈膝跪在对方面前，低声答道：“是！”

西王母点点头，眼神非常认真。“这么说来，是由你来结束妾身的性命？”

太过火的言词，云裳惊讶得不得了。就在此时，踩踏杂草的声音响起，树底下出现一头野兽。“你需要这个吧。“”“白虎！”

西边纵谷的守护神兽……白虎，口中叼着一把细细的剑。“宝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裳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问着宝儿。宝儿依然注视着西王母，回答道：“此地为记忆之森。任何事情都将被遗忘，会被封印，然后在森林里沉睡……眼前的这位……西王母就是于即位之际，故意让她的一部分心神长眠于此。”

“心……”“怯弱、愚昧、脆弱。统领众神的西王母，必须随时怀着坚强的意志。很久以前，西王母就将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封印在这座森林里。”

云裳的脑海里浮现瑶池里那位西王母的脸孔，她曾经对云裳说过，说云裳身为女人却欠缺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过，云裳一直认为，从西王母的那张脸看来，西王母才欠缺着什么东西。不过……“怯弱……只是这样吗？”

面对云裳的问话，宝儿摇了摇头，“当初，西王母或许只那么打算，没想到后来却出现了种种弊病。因为怯弱而温柔，因为愚昧而敦厚，是的……或许还包括了母性……已斩除己身之怯弱者，不可能理解他人怯弱，不可能理解自己以外之人的心，即便是亲身女儿的心。”

宝儿的声音颤抖着。“还有，不可能理解只因‘你不是美人’这么一个理由，而被排斥着的小女儿的心痛。”

云裳再也按耐不着，继续问道：“可是……话虽如此，宝儿为什么非杀她不可呢？”

“为了成为下一任的西王母。”

回话的是白虎，白虎把剑摆在脚边，平静地说道：“为了成为新任，必须毁掉前任封印在这座森林里的东西，也就是说，必须毁坏西王母的心。”

“这到底是为什么？”

“西王母不需要情，为了成为坚强完美的女神，必须杀死娘亲的幻身，然后，将自己心里的一部分，重新封印在这座森林里。这任西王母也曾这么做过，毁掉亲生母亲的心，才得到如今的地位。”

“宝儿，你真的以为……这么做是对的吗？”

云裳泫然欲泣，宝儿却面无表情地点着头。“蟠桃园里的桃树一年不如一年，原因就在于西王母正在渐渐地衰老。外表上虽然长生不老，内心却早已老态龙钟。为了斩除怯弱之心，迟迟不肯承认韶华已去。”

突然……云裳回想起孤零零住在里昆仑山上，名为霸先的那个男人。他曾说过，即便将使人长生不老的金龙丹吞下肚中，依然无人能阻止灵魂的老去。“我不得不这么做。”

说着，宝儿拾起细细的剑，“姐姐们无人下得了决心，为了登上下任西王母的宝座，前往死亡之谷拜见罗刹女，前往这座森林破坏娘亲的心……没有人能提起这样的勇气。不过……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宝儿……”宝儿刚刚说过，不希望有任何改变，云裳认为，那是宝儿的真心话，为什么……宝儿注视着眼前这位流露出慈祥容颜的母亲，淡淡地说道：“瑶池的西王母年岁太大了。”

女人点着头，“是的。”

“我……必须以下任西王母的……”“够了！”

西王母脸上微微地挂着慈祥的笑容，那张脸，一瞬间和云裳那已经亡故的娘亲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云裳屏住了呼吸。“宝儿！住手……”“不容你干扰她。”

白虎绕到云裳面前，“从几千年起，自西方之地投入一个女人怀抱的那一刻起，一直都是这样。”

“别再犹豫了。”

西王母慈祥地说着，“妾身也做过这种事，将娘亲赶出瑶池。动手吧！举起剑，砍下妾身首级。妾身活太久了……早就盼着你的到来。”

“娘……”宝儿表情痛苦至极，她喃喃自语似地低声问道：“你可知我的名字？我……”“无需问之。”

西王母非常温柔地说着，断然打断了宝儿的话，朝着脸上有明显伤痕的宝儿低声说道：“不过，你果然是妾身之女。”

宝儿瞪大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低吼一声，举剑用力一挥。“宝儿，住手！”

云裳悲鸣似的叫声，响彻这座永远不会有夜色降临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