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十三年的隆冬终于来临了。连日来,冬雪弥盖,吕梁山的峰顶、松林及山道间的官舍,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自九月以后,参战各军已陆续返回各自防区,原本熙熙攘攘的羊肠小道,又回归到了往日情景。沉重的积雪压折的树枝满地都是,偶尔一两只觅食的狐狸或貉子穿越其间,匆忙踏雪而过,让见者反生出寂静空廓之感。
陈冲一行人就这样在及膝深的雪道中缓缓前行着。
陈冲是各军之中最后离开平城的一批人,因为攻下弹汗山后,他与刘备商议如何处置,最终还是决议将弹汗山交给拓跋力微,封其为大单于,允其复国。只是要易国号为桓,弹汗山间也要另设云北长史府,下辖驻军五千人,由陈登暂领,国中诸事,当悉数备案再传于霸府。结果等诸事忙完,才发现已是十一月了。
走在雪道上,陈冲不由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西河时大雪纷飞的场景。于是又想到,自己当年在离石救助的灾民如何了?白波留下的乡亲日子难过吗?眼下既然路过羊肠仓,又暂时没有什么大事,回西河看看的想法顿时就变得强烈起来了。
主意打定后,他给钟繇、刘备以及家中各发了一封信,便带着几名无事的学生一起往河曲处去。
十多年没来,陈冲对于河曲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甚至有时候他追忆往昔,刻意去想渡口的模样,但却好像蒙上了一层淡薄却又不可逾越的雾,令他难以得到只鳞片羽。但再见到河曲时,那薄雾又顿时消散了,平缓圆滑的小丘,河畔成群耸立的枯黄芦苇,以及河面泛着银光的薄冰,很快又与过往的记忆对上了。
相似的地方虽多,但不同的地方也不少,过了渡口,陈冲在路旁见到一家酒肆,是一名碧眼褐发的胡人开的,众人在此处吃了一顿羊肉,便打马赶往美稷,一路上,可以看到沿路的山石间多了不少浮屠佛像,那都是信佛的匈奴人雕刻供奉的。
等策马到了美稷,刘豹穿了熊皮袍子出城来迎接。既然是觅旧,一行人也就没有入城饮宴,而是绕城游走。风雪中,可见当年繁忙的美稷集市如今已变得破败,刘豹说,这都是两月前被东贼袭击过的缘故,但陈冲也看得出来,连年的战争,确实使民生有所凋敝。
故而他对刘豹笑说道:“当年我初临美稷,用宝剑换了你们国中一万羊羔,一万羊牲,一千耕牛,现在想来,其实是不值的,大概是老单于给了我几分薄面。等再过三年,我再还你十万羊牲,就当是偿还老单于的恩情吧!”
刘豹自然是千恩万谢。
次日,陈冲沿大河西岸南走,一直走到洼石,等他们看见封冻的圜水,再折而向西,蜿蜒的山道就像是过往的岁月,陈冲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走过来的,可偏偏却又渡过来了,仿佛就是短短的一瞬。而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瞬后,他又看到隔水相望的圜阳圜阴两城,以及城外炊烟杳杳的乡里了。
正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犹豫着在路边问道:“请问,是陈使君吗?”
陈冲闻言转首,发觉原来是一名独臂的老人,他坐在茅屋前,正眯着眼睛打量自己,但语气又不甚肯定。
陈冲并不觉得他熟悉,也许是一个老乡亲?陈冲这么想着,缓缓勒缰下马,上前攀谈道:“我是陈冲,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人见他靠过来,确认了身份,顿时展露了由衷的笑容,他没有先回答,而是转首朝村中大喊:“是老使君!是老使君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蜜水一样,瞬间聚拢了村子里的一群人,乌泱泱地向陈冲围上来。一些侍卫颇为谨慎,但陈冲还是让他们退下去,自己与村民们走在一起。毕竟久居长安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与民一体的感觉了。
围绕陈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纷纷向陈冲述说着自己的由来。原来这一里都是当年陈冲至西河赴任后,第一个冬天安置的灾民。只是执行授田令后被迁到此地。说到这的时候,众人对陈冲又是千恩万谢,有的还拿出当年陈冲发的木牌,做出骄傲的神情。
陈冲初时觉得高兴,但他很快又发现,里内的百余口人中,除去老弱妇孺外,仅有十余名壮年男丁,而且皆有残伤,好的是断去几指,坏的甚至连整条右腿都断去了。他问其缘由,里民们皆称是随军征战所致,整个并州之中,几乎七成的男丁都有参军会战的经历,而西河郡民尤甚。只是里民并不因其而哀伤,谈起战事反而与有荣焉,对陈冲夸道:“老使君的兵法没得说,天下第一!”
这句话却让陈冲刺痛了,他抱起一个才三岁的孩子,看着这些人眼中对他流露出的慕犊之情,他忽然心想:“即使我让神州一统,又真的对得起天下苍生吗?”
这个问题他无法自己回答,因为只有眼前的人们认可才是有意义的。
他决定此夜在这里渡过,与乡人们同食粥菜。探看周遭,令陈冲稍有安慰的是,里中百姓的栏中牛羊虽少,但多有鸡鸭,比起当年在西河乞讨无衣的窘境,还是好过了不少。
饭食时,陈冲又问及乡县吏治是否清平,乡人则答断狱尚贤,征缴则失之于暴。陈冲正思忖得失间,不料乡人反问陈冲,听闻西京繁华,能否收一二孩童为弟子,去长安开开眼界。陈冲本欲婉拒,但见乡人眼神殷殷,拒绝的话语便也说不出口了。里内的孩童不多,识字的更少,最后陈冲点了一名名叫赵丘的九岁稚童为学生,因其能背《诗》中《小雅》,故而先交给好《诗》的邓芝授业。
当众收完徒后,陈冲心中郁闷,又不好对乡民们表露,便问此间有何风景,他想探野抒怀。乡民们说,就在南面三里处的神木峰间,五年前修了一间佛寺,颇为灵验,周遭的乡人经常到寺庙中祈愿,老使君不妨一看。
这几年来,由于刘备的支持,其实关中与太原多了不少佛寺,但建制布局多是仿照白马寺,并不新鲜,但山寺倒是非常稀奇。陈冲得闻后顿起兴趣,转首对学生们说:“在闹市里建寺修行,并不算什么本事,在山中还能耐得住寂寞,才能说明悟了几分真道理。”
于是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陈冲一行人便向乡人辞行,由赵丘领着往南走。虽然乡人们说过山道陡峭难行,但真到了神木峰下,陈冲才知道其险难以言道,站在山脚下仰望山壁,只见西面的山势垂直而上,连积雪也没有多少能站住,一道一道的在青灰的石崖间好似有白墨点点泼洒,再往上看,就只能看见滔滔的白云在山腰间涤荡,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
上山的路在神木峰边的另一座小峰上,但马匹上不去,吕乂不想受累,便自告奋勇在山脚照顾马,其余人笑了一番,便分别上山了。大约连攀带爬地走了一个时辰,众人穿过层层白云,沾染了一身雾水,终于看见一道由数十道绳索组成的悬桥显出身形,从小峰的这一端延申到神木峰的一块青石柱上,而且隐隐约约可见到山寺的轮廓了。
此时旭日从云海中显露出身形,照得山间一片辉煌,众人顿时涌出一股开阔的情怀来。他们在桥边稍作歇息,看了会红日,便沿着索桥一个个迈过去,这便算是进入山寺。
石柱的旁边有一座石碑,上面写着白云两字,应当是寺名。而石碑之后,就是一座供奉佛像的大堂,三间居住的草房,以及一片不算大的菜畦,在山崖间还栽了几株梅花,此时已经开了。赵丘对陈冲说,寺中只有一名僧人,这索桥、佛像、大堂、草屋,都是他一人建的。陈冲听罢,对此人不禁更加好奇,心想:就算是我认识的僧人中,能够如此虔诚的,怕也不超过五人,这里怎会有这样的奇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踱步到大堂中叩门问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冲见一张面孔从清辉中冒出来,两人一个对视,皆大吃一惊,都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学生们见陈冲用茫然的眼神看过来,瞳孔缓缓凝聚了,而后用一种漠然的神情回看僧人,又听他慢慢说道:“神木峰上白云寺,求证菩提苦涅槃。不意人世间竟有大师这样的人物。”
那僧人瘦骨嶙峋,穿着一身麻衣,可依然撑起极为雄健的身材,他走出堂门,周围的学生无一人能比肩。但见他脸上浮现着一种窘迫的灰意,对着陈冲叹说道:“落叶归根罢了,龙首说什么涅槃不涅槃的,我早就不在乎了。”
陈冲听到这句话,没有再回话,而是转身离开。他也没有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到一名白波的故人。自己应不应该派人来杀了他?这个念头只萦绕了片刻,很快又消散了。时过境迁,陈冲不禁悲哀地发现,过往的仇恨如同冰雪,只要稍加窥伺便化作流水。
下山的路上,学生们不知所以地跟在陈冲身后。再看周遭,风景没有变化,依旧是晨光普照,万物披霞,而他看见这副场景,心中尽是惆怅,他默默想道:人降生在这尘世之中,或许本就没有一寸净土,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强求。
(蒿里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