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够,不要嫌麻烦,再多堆上一些。”
陈冲低伏身躯,对着左前方一个士卒低声教训道。他身上绑扎的林叶还是少了些,此时虽然不算显眼,但如若太阳显露,甲胄的反光在敌人眨眼间就会暴露,突袭最忌讳藏身不密,陈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示他退后再准备,随即继续向前巡视。 不料军司马张辽忽而前来通报,脸色怪异:“使君,我们抓住了敌军三名斥候。”
“有放跑的吗?”
陈冲眼皮一跳,肩胛忍不住微微抖动。“文远,你有先问出什么?”
“没有放跑的。”
张辽扫视了一眼远方正靠在黄松下的韩暹,一边答道:“我们也只遇到了这一行斥候,但他们矢口否认,说是来寻使君你的。”
“寻我?”
陈冲安定下来,他转了半圈,身形又安然如山,他问道:“斥候可是羯人?”
张辽稍顿,回答说:“确是棕色眼眸的羯人,高鼻宽眼,当真是使君的旧识?但如今两军交战,对方身为羯胡,使君也当小心才是。”
陈冲伸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笑道:“有文远你这么想,我也就无需担心了。把那三个羯人的绳索去了,弓刀也还给他们,文远你站我身侧,如果运气好,今日过后,西河战事就将落下帷幕了。”
石桑带着两名部众,跟随指引越过山顶,一路行至后山斜面山腰。正看见陈冲正蹲坐树下,怀抱着兜鍪,将松枝箍在盔顶,满面的土色,不由笑了出来。 西河太守放下头盔,抬首对他笑道:“石兄觉得非常可笑吗?”
石桑立刻停下笑声,整顿神色道:“陈太守不惜千金之躯,带区区之众,犯十倍之敌,非豪杰英雄不能为,石桑虽是胡人,也会感怀钦佩!”
“英勇无畏,人人都将有这种时刻,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冲也收敛笑容,站起身问道:“石兄弟,你看穿了我的谋划,还想到了我设伏的位置,不告知你们日逐王,却来到这里,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大人您的位置。”
石桑苦笑着摸自己的后脑,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大人如此英雄,当最重民心,断不至于不战而走,于是就私自出营,沿后山山阳一路查看,一无所获。正犹疑间却被大人所生俘了。”
听到这里,陈冲对身侧的张辽说:“文远,看来布置的暗哨能如蝮蛇,不动如木,动则有得,你先记下,回头我要给他们记功。”
随后又对石桑说道:“石兄弟接下里要说的才是重点吧!”
“大人,我以为自己此刻站起身说话,能直起腰,但最后还是弯了下来。”
石桑苦笑道:“在大人眼中,似乎胜利已在手中,我想说的已经并不重要。”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
陈冲似是炯炯的目光投射到他心扉,“我一向觉得,人只要做对的事,无论结局与否,那就要理所应当地做下去。就像断翼的雁也要南飞,折尾的鲤仍要上游。石兄弟你做的事不应当在意他人的看法,利益的衡量在不同人眼中永远不会一致。”
这些话像是一块巨石,骤然打断石桑的脊梁,让他低下头。但又像是一根破土的笋竹,顶着他重新看向陈冲,他坚定说道:“我愿为大人前驱。”
登上蔺县的城楼,札度眯眼看向飘扬的王旗,体感晚春的暖风,和熏但仍带着几分寒意,不过这不能掩盖他火热的雄心。 受封左贤王的敕令他已收到,这本让他心满意足,但刘鹄的话语让他稍有熄弱的雄心,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我本就是栾提氏的王族,与须卜车酉相较,我如何不能做单于?) 一旁的副帅綦毋骨都侯随他望着王旗,问道:“左贤王,我们何时开拔前去曲峪?”
札度望了他一眼,往阶梯处走去,说道:“永和还驻留汉军几千人马,不要松懈,此处最少也要留下五千部众布防,明日我们再讨论由谁留驻。”
说到这里,札度又一顿,轻描淡写地说道:“以我的意思,你最合适。”
綦毋骨都侯回望他,叹道:“左贤王,树档不住风,狼驾不住云。狼只有在狼群里才能令老虎畏惧,匈奴人只有团结一心,才能保家园安宁!你不要想的太多,若汉天子能够取消征调的乱命,这场战事也不会持续下去,但没有战事,你又如何能服众望呢?”
“那就明日开拔,今日休整一日!我连下两城,如何还成了错事?”
札度大声问道,随即不等他回答,径直握刀下楼。 城门口的刘鹄正等着他,见面便问道:“禀告左贤王,我们还备下了些许酒水犒军,晚饭时可能给城外大军送去?”
见刘鹄身穿汉朝袍服向他行礼,札度又笑道:“刘县令,我听闻汉军之中不许饮酒,你送酒给我这些男儿,怕是不太合适吧?”
刘鹄做惶恐姿态,连忙答道:“确实不太合适,只是刘鹄也知军中压抑,将士得城而无所获,在下惶恐将士不满,殃及黔庶。如大王不许,在下也只能再多送些粟米罢了。”
“别怕!”
札度朝空中大笑几声,对刘鹄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们便送去吧!只是他们撒起酒疯来,刘县令可要多担待。对了,既然是犒军,怎能不送我一坛好酒!”
刘鹄直起身,对札度笑道:“在下岂是如此无知之人,已在在下府邸设下了酒席,还望大王不嫌寒舍鄙陋,纡尊降贵才是。”
蔺县县令府内,札度一进堂内,便闻得满屋肉香,不由食指大动,感叹说:“刘县令真是会食!”
一眼望去,桌案上珍馐满席,除去些常见酱菜外,还有烩鱼片、炖牛筋、烧鹿肉、焖羊羔、酱狗肉等难得一见的菜肴,在主席上更置有一漆盒,可见是为他专门所涉。 于是带领一干骨都侯入席,等刘鹄为每人都温好酒,先贤骨都侯才姗姗来迟。众人纷纷起哄让他先饮,綦毋骨都侯扫视一圈,推辞说道:“城野还有将士不满生事,我再去看看。”
随即径直离去。 札度弄得好大没趣,只能自己先自饮一杯,又说道:“有酒没乐,便显得寡淡。我一美姬,胡笳若仙,请诸位共听。”
胡人美姬多丰腴善舞,善乐的却是少数。宴席间众人见那美姬身披红狐裘,手捧绛红胡笳,神态美如沉梦,恍如光华,闻乐声婉婉升降,圆润如月,高低似玉。 刘鹄终于手指岸上漆盒,对札度说道:“大王可知此盒为何物?”
“你说便是!我如何猜得到?”
札度喝得有点微醺了,示意美姬停下,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侧,而后毫不在意地揽住盈盈一握的蛮腰。 刘鹄靠近身来,打开漆盒,笑道:“这是我等精心为大王所寻的豹胎,此物天子所喜,我等也尚未尝过,特地献为大王。”
一股绵绵肉香腾腾升起,札度向盒中望去,盒中软肉团团,已炖得酥烂,食筷微压,胎肉一触即断。他吃下两口,软糯弹牙,配上温热的酒水,已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而一名部众前来报告说:“禀告左贤王,城外好像出事了。”
话音还未落,在县府内的众人忽而看见一股浓烟从城外如蛟龙般盘旋升起,灰白的身躯中闪烁着少许黄红的火光,在夕阳的红霞中显得格外苍茫。 “什么事?什么事?”
“各位!奇怪啊!莫不是城外的将士们发起酒疯,打将起来了?会是谁的部族呢?”
“不要慌,不要慌!先贤骨都侯不是已经去城外了?他作为大军副帅,一切都能摆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一片议论中,美姬惧怕地靠在左贤王身上,抖着颤音问:“是不是汉人打过来了?”
但这只被当做女人的无识之论,所以未被大人们确信。因为他们已经派过斥候,坐拥比汉军多得多的军队,又已经进驻固若金汤的城内,从这刻开始,大军怎么可能会败呢?而且,现在又得到县令献供的礼物,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午餐呢!如若不是战局已经决定,左贤王又怎么会带领一众骨都侯在此喝酒呢? “让先贤去忙吧,我们继续喝酒。”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全军的主帅,新任的左贤王,未来的单于。 “继续奏乐。”
他低首这么对美姬说。 札度听着笳乐,不禁动情抽刀,指弹刀背和着胡笳的拍子。 但府邸外也传来一阵聒噪,这让他忍不住邹起眉头,问刘鹄道:“府外的将士也饮酒了吗?”
“都送了。”
“别送了。”
札度一挥手,打过刘鹄的小臂,没注意他身躯的颤抖,继续说道:“这些人我早说了,酒一喝多,就会引起骚动,真是令人头疼,叫他们安静一些。”
札度相信这是他们醉酒后引起的骚动,于是命令亲随们前去遏制。 “遵命!”
亲随们起身行礼,慢慢地走了出去。 “唉!”
左贤王捂着头,对美姬说道:“把胡笳收起来吧。”
美姬恭谨地接过了酒杯,收好胡笳离去,目前所剩的就只剩下风声、红云、以及一些佳肴美酒。 突然,府后院传来斩杀的声音。 当札度挣扎着正要从席案前站起来时,一名全身裹着松针枝叶又露出赤红甲胄的骑士出现在他的面前。 张辽的长刀滴着暗红的血液,冰冷的刀锋靠上左贤王充满酒红的脖颈,血滴沿着狐裘就流入了衣内,一瞬间让左贤王清醒。 “酒宴已经结束,你们的生死将由陈使君来决定。”
说罢,他扔出一颗人头,在地上滚了三滚,停下后露出双怒睁的眼睛,札度这才认出来,綦毋骨都侯的头颅正愤怒地望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