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本想把献捷大典办得更盛大一些。 司徒许相把举办地点定在鸿德苑,除去参战的东平军外,准备再征集三河郡兵与正组建的西园八校一同参阅,计划从南门太学绕城逆行,过士乡聚、石桥、樊濯聚,过白马寺时由寺中八百比丘尼为将士唱经作法祈福,最后至鸿德苑前受天子检阅。 路线环绕雒阳整整一周,正可向京师百姓夸耀朝廷的赫赫武功。可惜想法很好,但计划报上去后,天子与尚书台合计前后钱财耗费,便当即将其余参检部队悉数砍去,只留下三千西园八校与两百东平骁勇按原计划游行。 本准备热闹一番的雒阳百姓不免有所失望,不禁私下嘲讽说:天子封赏便已是破费,哪里还有军费?说不得是最近西园官价卖贱了。天子当然不止于此,曹操跟刘备透露内幕:下半年天子还欲再办一次阅兵大礼,不想被这次夺了威风。 即使如此,刘备参加典礼时还是欢喜非常,策马绕行雒阳,已是他年少游学雒阳时遥不可及的梦。当他被街道两旁的百姓笑容所感染,看见人群中随行雀跃的稚童少年,忍不住会想起:曾经我也在他们中间。但心中又不免有所遗憾:自己所乘的却不是陪伴自己征战沙场的爱马。 待到鸿德苑后,天子先设坛拜祭大汉诸帝,随后举行献俘大礼,而后刘备登坛,天子为之赐下印绶,当众宣布他提职任命。 这天刘备身穿玄边红领筒袖铠,头顶红漆扎甲铁冠,脚穿浅帮圆口叶纹靴,他身形瘦削,面容英武,手持天子御赐佩剑,端严不敢逼视。他接过印绶,三军为之欢呼再三,声音直上云霄,刘备随之神思天外,不知所言,唯有对天子三拜而已。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庆礼只有一天。一天过后,刘备就要回到惨淡的现实。晋升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听起来很是威风,看上去是大汉的北疆柱国。但朝廷上下对此心知肚明,留给刘备的绝不是什么美差。 太原郡遭遇近二十万叛军来回劫掠两遍后,除去得知消息早早便逃离的几大世家外,可以说在太原百姓的贮藏中找不到一只硕鼠。春耕已经过去,夏收颗粒无收,即使试图补种,却连种子也无,刘备来朝时,饿莩盈街,乞丐满地,当真是一片末世景象。 朝廷对此还是关怀的,免去太原郡两年赋税。至于调粮赈灾,那却是爱莫能助了。恩师卢植对他说道:“九州激荡,八荒用武,民生如蒸,民死如麻,君子当为天下先,不可爱惜金物。我以前不知晓你的才能,是我之过失,如今我以你为傲,你切莫令我失望。”
于是利用尚书的人脉募得三十金赠与弟子,刘备唯诺诺应之。 刘备又在雒阳驻留了两日,等到朝廷承诺的赏钱发下来。他将自己和陈冲的那份都拿了,而后带上恩师的馈赠,领着麾下部署去粟市买粮。 如今在太原便是有钱都买不到粮,而雒阳身为帝都,米粮出入巨大,较全国而言价格也更为廉价,百万五铢钱一夕间换作万石粮草,由东平军护送入并,连运费都一并省了。但至于有多大作用,刘备心知肚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陈冲也对此非常焦虑,但他身为西河太守,却也有不得不先完成的事。 西河美稷,陈冲再次进入单于王帐,这是他第一次来此议事,但对于新单于于夫罗而言,这本是他过去人生习惯的一部分,只是他如今却深感物是人非,帐中议事的诸王已经更换近半,而其中有三分之二是他下令处决,而死去的父亲却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感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部分,也永远得到了一部分,他与过去的左贤王于夫罗截然不同了。 现如今参与议事的诸王分别有:新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新左日逐王刘宣、右日逐王安何、新左谷蠡王莫悦、呼衍王于勒都、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右谷蠡王瓯托泉以及大且渠智牙斯。 除此之外还有独孤骨都侯力微、当于骨都侯悦、宇文骨都侯器韦、栗籍骨都侯蒲奴、赫连骨都侯落侯、呼毒骨都侯休利、先贤骨都侯车林、须卜骨都侯师子等十三大部骨都侯。 除去刘宣刘豹外,在场的一众诸王骨都侯在新单于与陈冲面前静若寒蝉,一言不发。叛乱给并州汉民的生计而言是灾难性的,但对于匈奴的王权而言,却是空前的扩张。 休屠王、句龙王、左右渐将王等王位被直接废除,其下部众直接划分至于夫罗麾下直属。羌渠单于在世时,能直辖者不过西河及上郡西部约为十万众,如今于夫罗单于不仅尽数收回,还扩张至奢延之西、定襄之北,麾下尽三十万众,足占匈奴半数。 而在昨日,朝廷派遣使者前来册封单于,与雒阳略显寒酸的庆典不同。于夫罗意气风发,在美稷马市之南设坛,召集匈奴五万部众前来观礼,又邀请陈冲及白波五帅一同登台。 典礼极尽铺张,坛上铺满白鹿皮绒制作的长毯,中央设有长案,燃有东海鲸油熬制的香烛,两侧的案席一并设有金盏。而于夫罗披虎抱狼绛色斗篷,头戴赤鹰金顶冠,手持日纹鹰喙金刀,当众宰杀一匹苍狼,将狼肉切条喂予王庭捕获的雪鹞子。 雪鹞子振翅远去,接下来才是正式的典礼,上万骑士骑着马匹在坛前呼啸而过,万马奔腾,如此景象,犹如身穿劲风,不禁让人心志,以致让人自疑到底是大军奔腾而过,还是自己在被群马践揉。 但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骑士略过,坛前又远远奔来一匹骏马,肩高六尺,通体漆黑,唯有眉间白如午云,陈冲识得那马,名叫“余勒都思”,于夫罗曾向他解释过,在匈奴语里他的意思是“不可阻挡的星辰化身”。 如今这匹“星辰化身”在草原上兴奋的奔驰,没有系辔头,更没有系鞍鞯,只在马腰处系有一块牛筋制作的长绳。长绳尽头绑着一名男子的双手,陈冲远远望去,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从他的服饰与体型依稀可认出,那正是原休屠王呼利拔。 呼利拔的性命被于夫罗留至此日,正是要在此时明正典刑,他想出如此别出心裁的手段,将他塞住口舌,黑布蒙脸,牢牢绑在余勒都思身后,余勒都思身为马王,匈奴中也无人能制,如今骤得自由,欢喜不已,随即奔驰于马场之上。 呼利拔虽然身是南匈奴有名的武士,又怎能能比马王的气力,当即被拖拽在地,一倒之下,就再无机会站起。 以陈冲所见马匹而言,能与余勒都思相提并论的,只有赤兔而已。如今余勒都思撒起欢,当真是奔驰如电,浑不在意地形高低,时而越过沟壑,时而奔上石丘,时而穿梭绿林,骏马驰骋,本是令人心旷的场景,只是如今却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 余勒都思足足驰骋了一个时辰,待它回到台前时得意地低声嘶鸣,身后的呼利拔已经不成人形。一名当户检查过后上台禀告说:浑身布满血痕,膝节出甚至露出琛琛白骨,面孔上刮瞎一只眼睛,下巴也因为剧痛而脱臼了。 如此剧痛,呼利拔竟连惨叫也不能发出一声。 于夫罗对此大为满意,命巫医上前救治,夜中便将其扔至马厩,待明日再如此一番。 典礼的最后一步,便是反正诸王膝行一里至台前,向新单于悔过祈求赦免。此前能杀的王侯于夫罗早已杀了,剩下的都是承诺赦免之人,只是呼利拔的现状令其大受震感,膝行一里,不少王侯的膝盖磨得血肉淋漓,但王侯唯有噤声而已,至于夫罗身前,无人敢仰视。 当夜,呼利拔便痛死在马厩之中。 陈冲曾听闻过鲜卑人说:“狼群的命运,只有狼王才能决定,能够给骑士带来荣耀与美梦的,定然是英雄的鲜血。”
大帐内寂静无声,他看着匈奴王侯,不禁想起这句话,这使他不禁再侧首看向身旁的新单于。 新单于的面容酷似兵马俑烧制般的棱角,但他的眼神满是肃杀与暴虐,这让陈冲再次忧心并州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