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短暂抗住了东人的冲阵,西人的阵线仍然在不断地轻微崩溃。东人的凿击就像是锤锻钢铁般绵绵不绝,但西人们的心理却不似钢铁有力。他们一边忍受着饥饿和口渴的煎熬,一边不断遭到飞奔而来的重骑冲击,心里多少赶到恐慌,为了保命拼命抵抗,但一旦有机会,就自觉地往西边退去。 在赵云阵斩曹洪回撤的时候,东人骑兵因缺失主将,而导致冲击稍稍停滞,这让许多西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变化,却是大多数人始料未及的。东人的压力放松之后,很多人往东面看去,只见停滞的战线之后,是更多的东人旗帜与兵锋,层层叠叠看不见尽头,顿时便失去了反击的想法,反而是相互说:“眼下不走,还什么时候走呢?”
于是争相向河边涌去。 但此时刘备正做着从西面扼制败势的打算,中军能用的六千余众,正逆流向东北角行军。众兵卒一看是主帅前来,顿时都在阵前驻足不敢妄动,但后面的兵卒不知详情,却还在死命地往前面挤,如此一来,整个西军的左翼反而陷入了盲目的混乱之中,使形势往败坏方向走去了。 此时曹昂得到曹洪被斩的消息,又见到西军难以进退的情状,几乎不能置信,他指着西方对信使问道:“西贼大乱至此,如何还能杀人?”
紧接着又指着身后道:“元帅的大军马上就到,你们若不能立功赎罪,就准备着为子廉叔陪葬!”
如此说完,他当即令麾下众军前压,数千骑士在号声中分成六队,再如尖刀般插入西人军阵之中。此时的西军几乎如下午的浮桥边一般毫无抵抗,极为轻易地就被人突入两里。 冲在最前面的乃是王忠所部。他在东人军中极为有名,这倒不全然是因为他勇武过人,而是因为他善战之外,日常还喜好食人。邺城中传闻,王忠每三日便要蒸一孩童,每七日便要煮一女子,非如此不得气力,加上他喜欢在自己的坐骑上挂着成串的骷髅头,东人便唤他做“杀生校尉”。 虽然西人并不熟知王忠的名字,但此时在逃亡的路上,转首看见有人骑着挂满了森森白骨的战马前来,无不魂飞魄散,几乎无人敢与之正面对抗。王忠得以在人群之中驰骋纵横,不断挥舞手中的长杆巨斧,中者无不立毙当场,故而很多人都如同羊群躲避老虎那般躲避王忠,还叫嚷道:“那个阿修罗来了,快躲开他!”
西河人胡骑校尉高准将此情形看在眼中,他心想:此次东来,已经连败了两阵,自己除了逃命,竟无一斩获。如果就这样死在军中,岂不冤哉?死也要这个人走!于是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喝住自己的苍头,两人拨马首回头冲杀,只不过几十步,东人就挺了槊戟朝他们围拢过来。 高准此时披了一身的铁锁子甲,腰腹上裹了一层牛皮的防箭腰甲,背上背两石弓,箭囊都挂在马鞍上。他左手提了一柄长矟,腰带间插了一把腰刀,浑然不在乎生死地朝王忠冲过去,王忠的几名从骑试图挡住他,但等到靠近后,看见王忠泛红的眼神,他们的气势却又落了下去,有三人换向冲到别处,只有两人仍旧杀过来,结果王忠一矟挑下一人,又用腰刀别住了另一人的矟尖,就这么从中穿了过去,那剩下的骑士还没反应过来,苍头也赶了过来,用短斧对着那骑士的肩颈一顿乱劈。 这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王忠见高准如此勇猛,也不禁心想:这样的勇士,想必在西贼军中也极为罕见,杀了他,定能扬我武名!于是也策马迎上,双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勒马出击,结果槊尖与大斧撞在一起,拉出刺耳又耀眼的火花。王忠正欲再刺,不料高准又往前走了几步,抵达了自己的侧面,掏出腰刀向王忠刺来。王忠躲之不及,腰间被刺了一下,但好在有牛皮缓冲,入肉并不深。 高准抽刀的时候,王忠扔下了自己的大斧,也拔出腰刀刀去刺高准。这一刀极其狠辣,正中高准的小腹,王忠又猛地一转,光从手感他就知晓,这人的肠子已被自己搅断了。就当他准备抽刀的时候,谁知高准一把抓住了王忠的手,如铁一般拽着他难以扯动,而后高准高举手中腰刀,对着王忠的脖颈间一阵劈砍,一直劈到对方甲胄裂开,鲜血如泉涌般流出,他才如释重负地倒在马下。至此,当年在西河陪当户起兵的十几名猛士,算是全死尽了。 对东人而言,王忠的死亡依旧无损于整个大局,王忠部攻势稍扼,接着便为车胄部所接替,但再往前数百步,他们突然发现,在乱兵之中,逐渐出现了一些废弃在道路原野的车辆,这些车辆或竖或横地放置平地,但其上装载的事物却极为诱人。眼尖的东人士兵已经看到,有些车上的麻袋间泛着五铢钱特有的光泽,还有些车上有新制的甲胄与剑刃,更有几辆车中,闪着或白或黄的光色。东人们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攻到辎重所在了! 车胄还未来得及下令,部众们就自觉四散开来,到辎重之中争抢翻捡,这令他大为恼火,当即派人去制止,试图令他们继续作战。然而毫无用处,有人在地上捡出一串东海珍珠,对着众人高呼,立刻就把将士们的理智彻底驱散,纷纷抓着财物往衣兜里扔。等后面的骑士赶上来,看到袍泽们大发横财,顿时也不愿再向前,也下马来分抢财物。这种风气影响到东军的所有前锋,几乎都向此处汇聚而来。 这给了西军极为重要的喘息时间。刘备终于领着部下这六千余众,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而在他们眼前的,是几乎毫无阵势可言的东人们:有的人已经装得马鞍满满,腰间和胸前都挂满了钱,有的人还嫌装得不够,脱下甲衣来,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裹,继续往里面塞,但更多的人是被挤在辎重外围,犹自奋不顾身地往里挤,并试图敲打前面的兵卒。总而言之,对于西人们来说,这些东人不仅下了马,甚至还因为财赀的分配引起了龃龉,这正是反攻的良机。 然而他们却并不立刻进攻,而是按兵不动,侧耳倾听着什么,似乎在等着另一部的响应。 在这个时候,本来因为两军力竭而有些寂静下来的战场,忽然如平地惊雷般炸出了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一听就是鼓声,但对于东人而言,却像是猛地刮来了一阵冬月的寒风,把他们僵在原地。人们茫然地去寻找声援所在,但还未来得及细想,连绵的鼓声若凌汛一般翻涌而起,又好似春潮一般无穷无尽,更令东人心悸恐惧。 刘备见状笑道:“孔明的鼓群到了!杀!”
数千的西军步卒顿时按照事先与诸葛亮约定的那样,猛地向辎重之中的东人们振兵高呼,又蜂拥而上。 东人全然没想到溃兵之中还藏有如此之多的能战之士,试图与其搏斗,才发现自己不仅仅是阵势乱了,有些人因为财物装得太多,别说自己动作不便,连马匹也跑不动了,这如何能与西人对战?这些人就像是铁铸的雕像一般,很快就为西人的浪潮所淹没了,一部分人被乱刀砍死,一部分人则是逃跑的时候被财货绊倒在地,被同伴逃命踩死,只有少部分人识趣地跪倒在地,向西人献刀投降。 在这种情况下,东人的前锋突进几乎被完全打溃,曹昂试图稳定局势,但是也只能勉强护住虎豹骑的大部而已。毕竟大部分的东人骑士赶马而跑,命令完全无法快过他们撤回的速度。 等曹操的后续主军也进入战场的时候,天地几乎完全昏暗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只剩下一点微薄的紫光,月亮又没有来得及出现。东人的大军们打着火把,却不能看到前面的具体情形,只能通过前面的信使来报,来判断和决定接下来的举止。 曹操得知现有的情形后,对着众将笑道:“看来大耳贼还是有急智,我还本以为大业将成,不料还是被他摆了一道。今日想要全胜,还是有些难啊!”
众将见他虽面露笑容,眼中却毫无笑意,但不由得胆战心惊,都低头不敢言语。曹操见无人再请战追击,心中不由得十分扫兴,便挥手对信使道:“都说穷寇莫追,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暮色已深到这个地步,想必将士都已疲累了,你去对子脩说,让他撤回来吧。”
消息传到前军,清澈的鸣金声犹如雁声般在骑士间回响,直到这一刻,火石埠一战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即使是事后回想,西人们对这一日的战事也感到疲累与恐慌,从日升一直打到日落,便是数尽近五百年来的战事,也没有听说过相似的。尤其是西人在渡河时的遭遇,更是叫人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西人们在渡河后继续向西撤军,在又冷又饿的道路上,士卒们回看对岸如火龙一般的密集火把,不禁相互拍胸安慰说道:“他们今日取不了我们的性命,以后就永远取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