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轸既然自杀,而廷尉王象去搜查胡轸与董越的宅邸,也没有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结果显而易见,胡轸在宴席上的那番惊天言语,确实不过是酒后的一顿胡话罢了。这个颇引起朝中重视的谋逆大案,最终也只能以无罪结案。 其实从长远来看,此事并不算多大的波澜。毕竟凉人如今以陇右三镇为尊,董氏余党早就式微,也就在一时引起唏嘘而已。况且陈冲处置也算得当:董越释放后,朝中先赔付了一年俸禄,而后又在城门处张贴告示,以正其名,而胡轸已死,就厚待他的家人子孙,其子胡坤继承爵位,并免除其一代兵役与税赋。 但对于陈冲个人来说,胡轸自杀对他触动极大。他自认为并没有多少杀心,但仅仅是稍加搜查,就能让人恐惧而死,这就是权力的作用。他就此事多次在朝会上提起,并对百官宣扬,朝廷不会不罪而诛,更不会草菅人命,所以无论是参与何等大事,都不当轻易自尽,否则何以对家人? 朝中之人闻言,大多恭维以对,但至于真信多少,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后陈冲重新挑选西域长史、敦煌太守人选。他思来想去,还是启用了张绣,虽说他私下告密同僚,颜面上不太好看,但也由此可见,他对朝廷的忠心和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问题的。如今张绣的作为为人所知,在老友中也颇难立足,这时候调他外任敦煌,也算是缓和朝中气氛吧。 很快到了炎兴十一年的二月,关羽率着四万战兵从长安出征,陈冲领百官至渭北送行。京畿周遭的百姓早就在等这一刻,一时间沿路围观的民众多如云海,他们见到大军的前锋踏过渭桥,不禁纵声欢呼。但也有人相互议论道:“自炎兴五年以来,国家历来用兵,无不是倾国十万之众,这次兵数减半,带兵的也不过是个被俘的老将,真不知能否成功。”
这种言论其实陈冲也有耳闻,便连关羽也私下里与他问过,为何这次征西会由他为主将?陈冲对关羽笑道:“欲让陇右肃清,西域臣服,国家兴盛,便要多使帅才,我一人岂能独揽?云长乃是国士,莫非不能替我分忧吗?”
关羽闻言,顿感责任重大,也沉声回答说:“既如此,庭坚就在长安等我的捷报吧。”
陈冲最终在兰池止步,看大军的烟尘缓缓消散。 这次西征时日极其漫长,此前陈冲与荀攸等人计议参谋,保守估计用时:大军去百日,战百日,返百日,休六十日,这一来一去,就是整整一年光阴。虽不是陈冲执政以来用兵最多的战事,但确实算得上是耗时最长的一次了。而现在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事物,但对于陈冲来说,这一场由他发起的豪赌,此时却已按自己的逻辑前行,他只能在长安等待结果了。 第一批的粮秣物资都已经在年关时拨出去了,在进行战事的时候,也不适合再进行更多的制度改革和人事变动,而当以稳定为上。故而陈冲一时间闲了不少,连带着司隶府都变冷清了些。 太学博士祭酒赵商眼看陈冲得空,便请郑玄之子郑益恩出面,延请陈冲到太学中来讲学,以缓和两门这两年来较为生份的关系。陈冲也不好拒绝,到了四月庚子的时候,他便带着诸葛亮、庞统等学生到太学中做客。 本来在炎兴七年的大变之前,长安太学颇有起色,虽不复雒阳旧观,但放眼天下,也只有刘表的襄阳学宫能相提并论。但吕布之乱后,关中死伤甚大,原本从关东蜀中前来求学的青年,都由此纷纷逃难回乡。更别说太学又疑为天子一党,愈发不得势,即使八年时陈冲来过几次,也于事无补。如今的太学只剩下千余人,在空旷的庭院石林之中,往往百余步不得见人,显得极为寂寥。 这一日陈冲来太学,博士们就在陈冲当年督造的《国史》碑林中摆席设坛,让陈冲主席。陈冲也不客气,当即在学生们面前畅谈《春秋》,从各派嫡流中讲述释经的异同。但陈冲谈话向来发散,他在谈了些具体的史料后,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仲尼著《春秋》,字字针砭,到底是良史,还是恶史?”
赵商很快答道:“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可遵周公之遗制,下大明将来之法。自然是良史。”
陈冲说:“既然是史书,怎可遵遗制,明后法?”
在一旁的庞统闻言,即刻笑道:“老师是说《春秋》是经不是史啊!”
陈冲微微颔首,又抚须道:“本来如此,史是万经之基。当以直笔详录为上,若不能知其全貌,便不足以分辨是非,更不能说是真明经。《春秋》虽不曲笔,但所谓微言大义,却是我不喜的。”
说到这,陈冲见众人若有所思,便又叹息道:“人心易变,自古最难得的是什么人?是纯质之人。自古最常见的是什么人?是反复之人。陈平自保而成功,董狐直笔而死亡。但人偏偏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所以很多功过,是说不清楚的。而著史,说到底是一件活着的人给死人写书的事,而后活着的人也将死去,只有史书能留下来。针砭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自己吧。”
话题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但陈冲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他方才说到陈平董狐时,其实下意识地就想在说年轻时在阳平里和关羽议论时,谈到的对刘秀的评价,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不适合直言,这才又隐去了。他不无自嘲地想:有些话尚且不能出口明言,又如何直笔写史呢?我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等讲学话毕,赵商又邀请陈冲到别院中饮宴。与会的都是些旧人,除了博士祭酒赵商以外,还有郑玄独子郑益恩,嫡传子弟崔琰崔林兄弟、张逸、郗虑、国渊、刘琰等人。刘燮、董曜等与陈冲有亲的后辈,也都随列在座。 陈冲已经很久没有与这么多旧人在一起聚会了,此时在一起,不仅感慨万千。众人聊了没有几句,自然而然也都追溯到郑玄身上了。 崔琰一面敬酒一面对陈冲说:“当年龙首远赴西河,老师极为忧虑,即使在太学之中也时常嗟叹,以为龙首将如老子出函谷一般,是厌世远去,将不知所踪了。”
陈冲并不知有这事,转首问郑益恩,益恩笑答说:“大人自己卜卦,总以为文脉不过函谷,说是有文才者遇西而厄。一直到后来听说匈奴作乱,他又为使君卜算,结果得了个算作上吉的蒙卦,这才不复多言。”
陈冲听了也不禁微笑,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喜欢用纬谶玩笑的老人了,他说:“可惜我也不懂望气,也不知郑兄私底下,笑话了我多少次。”
正玩笑间,陈冲转眼四顾,发现郑益恩在座中默默落泪,他忙上前细问缘故。郑益恩一边以袖揾泪,一面摇首答说道:“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也常常是这样的热闹情景,但现在却少见了,还好今日有使君在此,我才又能看到这等场面。”
陈冲闻言也为之叹息。当年离开雒阳,去西河赴任的时候,朋友们在白马寺送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自己身边也跟着徐庶、孟建等学生。但到了今天,曹操反目,康居惨死,郑玄病逝,就连学生们也大多都离世了。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都已换了一批,但其中的变化之大,只有人事后品味,才能知道一二滋味。 不料刘燮听了益恩的言语,却在一旁插话说:“先生既如此孝顺,当在经学上尽心竭力,更胜老经神一筹才是,结果却在大庭广众下落泪,也未免太矫情了。”
周围人听了大窘,赵商在一旁训斥他道:“才智一事,因人而异,哪里能强求?但有一颗纯孝之心,便也极为难得了。”
刘燮听了却愈发不服,他反问说:“莫非老经神在世时,喜欢看人痛哭流涕?后继有人才是孝,哭丧不过是自娱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离经叛道,但刘燮的眼中如有沉渊,令人凛然不可逼视。最后还是陈冲打圆场说:“子失其亲,无所依靠,自然会有哀情。而阿鉴所言,却是为亲友续道,这是庄周这样的高人才能醒悟的道理啊!但教化万民,却是不能以此为衡的。”
刘燮这才作罢,独自闷闷不乐地用膳。会后,益恩对陈冲说:“大将军之子真非凡人,我也是见过刀兵和战乱的,但刚才看见这孩子的眼睛,竟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陈冲口中没说什么,心中却对感到十分惊异。他想到刘燮年不过十三,却已经这般有主见,将来要是继承了刘备的位置,还能否如他父亲一般容人呢?这让他感到有些悲观,更感到时间极为紧迫:自己已年过四十,虽算不上老人,但一代新人却开始逐渐成长了。 新老更替乃是自然规律,但人也不能把什么困难都交给后人,陈冲由此急切地感到焦虑,也更加渴望此次征西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