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睁开眼,看见穿一双缁面绣祥云纹锦靴的脚停在面前,抬头往上,是具很高很挺拔的身躯。她不知道来的是谁,何苁立在外头的话她没听见。她要爬起来,外公说过,宁可站着死,也不要跪着生,何况就算当真陪嫁去了祈府,她也再不会乖乖等着送死。眼下有外人来,她更不能这么怂,免得丢了外公的名声。 祈允灏半蹲下去,伸手扶住她胳膊,看着她:“我扶你起来?”
琉璃终于看到他的脸,茫然怔了半刻,摇头道:“我不要你扶,我能站起来。”
她又不是真的要死了,她只是有些发晕。这辈子要是再倒在何毓华手里,她永世都不要做人了。扶住旁边门框,她咬牙屈膝,眼看着要站起来了,何苁立冲过来,喝斥她道:“还不快快见过将军!”
见?让她怎么见?琉璃嘴角扬起抹冷笑,胸口被这一牵扯,又疼得她咬牙蹲下地去。祈允灏适时伸手将她架住,才没有难堪地滚到地上。何毓华见状,走过来朝他温婉的一福身:“见过大人。”
祈允灏没理会。 琉璃没有心力去想为什么他会到这里来,借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又被毓华这一打岔差点撞上大门。 祈允灏盯着琉璃,不说话,缓步退开。 老太爷让人搬来了座椅,半天,他皱了眉头,说道:“拿颗药来。”
旁人正不知他吩咐谁,面面相觑之中,随同他进来的那名武卫已经从随身荷包里取出颗丸药递给他,又从旁拿了个杯子倒了杯水,嗅了嗅后,确定无异,才又大步走到他身边。 祈允灏把药丸放在手心里攥了攥,等捂软了,放到琉璃嘴边。琉璃迟疑了一下,把药吞了。她都是半死的人了,犯不着再把他这番举动当坏心眼儿,她虽不知他为什么来,但却知道他不会在这大正月里无缘无故带着人冲到人家内宅来,更犯不着来毒死她。 祈允灏回到座椅上坐下,接过武卫倒来的茶喝了口。 何苁立再没眼力劲儿,这时也知道这镇国将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但因为拿不定他来意,等把老太爷让到了主座,自己陪在下首落座后,便斥杨贵道:“还不把人给我带下去?污了将军的眼,仔细回头拿你是问!”
杨贵连忙招呼人上前来拖琉璃,门口那武卫两眼一瞪,横刀挡在琉璃身前,杨贵两腿一软,便就滚到了门槛外。 何苁立不知所措,看向老太爷,老太爷也瞪着他。 眼下这尊神的冲着谁来,再没眼力劲儿的人也该看出来了。 祈允灏仿似没看到这一切似的,两眼平视着前方,面上不喜不怒,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苏姨娘陈姨娘等人早退了下去,毓华不甘心,躲在帘子后头。 琉璃却反倒笑了,杨贵这杂碎也有今日! 祈允灏这一不说话,何苁立就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了,老太爷也不开口,屋里便就这么静了下来。 可是他们不动,琉璃却是要动的,眼前这架势再傻她也看出来了,淮宁侯府救得了她的命,却挽不回她的命运,何苁立是不敢得罪祈允灏的,不但他不敢,老太爷也不敢,整个何府都不敢!不管他来这里,是不是再为太子妃那封信作注解,来再踩她一脚,反正她都已经知道最坏的结果了,就算是失败,她也要试试看! 她扶着墙壁跪下去,冲他叩了个头:“请求将军,带我出去。”
“大胆!”
何苁立不由得拍案,他不知道亲眼见到琉璃拔掉毓华钗子的人是祈允灏,可他怎么会不知道,祈允灏今日若是要将她带走,自己是奈不了她丁点何?眼下就算心里有谱,知道祈允灏是为她来,他也必须阻止! 她要是出去了,淮宁侯府必定知情,拂了长公主的面子,他一个三品官得不了什么好处。 琉璃不看他,强自对着祈允灏笑了笑,“将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您能带我出府,我可以为将军当牛作马……我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出去,只要不成奴籍!”
“放肆!”
何苁立急得冒汗了,起身指着她斥道:“你是何府的人,是我何氏子孙,你能上哪里去?就是祈将军也不能答应你这无理要求!”
琉璃有些撑不住了,被他这一吼,头又有些发晕。鼻子里血又还在流,弄得她感觉模样更窘了。祈允灏纵使也有慈悲之心,看到她这样子,应该也会心生憎恶吧?她努力地抬起袖子擦拭,撑在地上的手臂一软,她就趴在了地上。 她看见面前这双穿锦靴动了动,她摇摇头,尽量使自己清醒些。她知道,像他们这些武夫是不会喜欢软骨头的,就算是真的收作奴婢,她也应该告诉他,自己骨子里并不软弱,她是绝对有资格做他镇国将军身边的奴婢的! 就算是去别的人身边做奴婢,她也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只要能离开这里,离开何毓华,她就有信心使自己好起来,她会绣活儿,会识字,还会摹仿字体的技能,她也会崛起。何况还有郭遐!还有长公主她们!她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她了,虽然还是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可是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借助这些力量站起来,她一定会站起来,掀翻这所有的耻辱! 而这所有的前提是,她必须抓住面前这根绳子,除了这个,她就真的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所以她还是用尽力气撑起身子,再咬紧牙关,坐起来。 坐起后抬起头,便见到两手扶膝的祈允灏半倾着身子,正看着自己。表情依旧是看不出喜怒的,那双幽深的眼眸,也看不出内容。琉璃轻轻甩了甩头,将那股又涌上来的眩晕的感觉甩出去,再仰起头来,望着他:“带我,出,去!”
屋里静得很,就连何苁立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了。老太爷站起身,想说句什么,但是被祈允灏身边的武卫一瞪,又不由得放弃了。 祈允灏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然后半蹲下去,拿袖子印她的鼻唇。琉璃又有了短暂的清醒,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又要出声祈求,祈允灏已经望定她双眼,清晰地道:“我不缺下属,不须你当牛作马。”
这句话出来,何苁立脸上明显地一松。琉璃整个人顿住,身子又要往下倒了。祈允灏将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再用着比先前微高的声量缓缓说道:“要做,你就做我的妻子。”
做我的妻子,这话何苁立听见了,老太爷听见了,门里门外众人都听见了!帘子后传来砰啷一声,一只铜香炉从里头滚出来,毓华没稳住身子,跌倒了。 琉璃不知有没有听到,因为正好一口血从嘴里涌出来,晕了过去。 旁边武卫立即又拿来颗药丸,祈允灏将它化软,掰碎塞进她嘴里。然后俯身抱起她,放到了老太爷先前吩咐抬来的软床上,负手站定,缓速而朗声地与门下道:“送九姑娘回自己的房,缺什么就往别的屋里去拿,尽好的拿,户部尚书府不缺好东西!除了苏姨娘与九姑娘的人,不要让任何人近前。有人不听话,就割了他的耳朵!”
武卫颌首,挥手往院门口招来两个人来抬软床,自己如同走在自己家一般,径直冲着余氏曾经的正房而去。 整个院里的人便只看着这二人在行动,老太爷早就已经随着何苁立步出椅子来,二人皆瞪着祈允灏,纵然因着他这般蛮横的命令有着愤然,可莫说去阻止这群土匪,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这人竟然连这屋里有些什么人都知道,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坐吧。”
祈允灏撩起衣袍坐下,唤了武卫去隔壁屋里守护昏迷中的琉璃,仿佛到了自己家。 镇国将军不过从二品,论起来比户部尚书的头衔还低了半阶,可是这会子,他无形中成了这一屋人的领袖,不论辈份与官职都比他高的老太爷也不由带着唯诺之势听话地退坐下来。何苁立吩咐人重新上茶,再坐下来时,脸色忽青忽白,已颇不堪入眼。 “今儿,我是来给岳家送年礼的,顺便拜年。”
祈允灏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摆在案上,指节叩着桌面,望着前方谁也不看,慢条斯理地道:“这会子年礼应该在路上抬来了,这是年礼单子,有些是给岳祖父的,有些是给各房岳叔的,还请岳丈收好了,回头分发下去。”
老太爷与何苁立脸上越发的惨白了,才沾座的屁股又立马抬了起来。 岳父……合着方才那话他竟是认真的,当真把琉璃当成了未婚妻?! 厅里死寂了半晌,终于是老太爷老练些,回神拱首道:“将军看得起九丫头,乃是我阖府的福气。只是这亲未订,聘未下,这岳家二字,当真承受不起。”
“谁说亲未订?”
祈允灏垂头看着手上杯子,“李行,把圣旨给尚书大人瞅瞅。”
先前那武卫这时已然回转,听到呼唤,遂从胸前取出一道黄绫帛书来。 老太爷与何苁立一见,立即起身跪下。李行将圣旨递过去,闷声看着他二人:“在下不怎么识字,就不读了。请老尚书和御史大人自己看吧。”
一个武卫竟也嚣张到这种程度,可这会子老太爷与何苁立拿他还真没法,当下跪着将圣旨一读,方才那煞白的脸色竟然白得就要透明了! “这,圣上给将军与九丫头指婚,我等为何不知?!”
“眼下不就知道了吗?”
祈允灏转着杯子,薄唇微挑,“至于未下聘,这容易!回头我就让人挑个日子,把聘下了。”
老太爷无语地站直身,半日都没曾退回椅子上去,这突然而至的圣旨,显然把他砸得有点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