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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四宫困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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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七劫,天光一剑。迷蒙珠帘雨,无风自生冻。

眼前的磅礴,浇湿了前路,眼前的黑影,如收魂的鬼差,一柄柄雪亮的长剑,吞吐着嗜血的味道,与泥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在雨水中弥漫。

杀意腾腾,寻常一片寂静的树林,今日唯有一方能可走出。杨羽清心知,此番劫杀,无可转團。不必言,无可言。任由雨水劈面,眼神凝聚,只待一瞬之机,破劫而出。

骤然,七影顺动,剑风飒飒,大雨倾盆,竟被剑势所阻。再定睛,七星位摇,连为一线,一杀六辅,断绝杨羽清生门。

出招已然极端,杨羽清口中一喝,行如风湍,游走剑上锋锐之巅,徘徊于生死之中。一柄长剑在手,转攻为守,或格或挡,避开要害,一身“行云步”,施至巅毫。

一步落,三剑至。杨羽清动如脱兔,只在喘息之间,七残剑势随即而至,若是稍迟分毫,便是魂归天野。不过片刻,杨羽清只觉身心疲惫,任是身法千转,始终破不出七残剑阵,躲不开剑锋索命。心思电转间,脚下不敢迟缓,进退转绕,利用树木暂缓无常钩命。

七残之间并无言语,配合却是默契非常。瞧出杨羽清用意,七残一改阵势,天枢四星为之魁,魁阵主辅,四剑断退路,玉衡三星为之杓,杓阵主攻,三剑斩生机。

几番攻守闪躲,杨羽清虽乱不慌。心知对方杀心坚定,绝难善了,唯有霍命一搏,或可求生。心思把定,剑花逆旋,天光云影倒悬而出,横剑一格,尽挡夺命三剑。霎时间,水雾如蒸腾,雨滴四溅,天光云影剑身水珠尽数振散。

短暂一交锋,只觉玉衡三星如同一人,三剑之力化作一剑。一剑,势大力沉,足可开山断岳。杨羽清只觉无边雄浑威压而来,虎口生疼,双足所立,竟是陷地一分。一身功力运转,伴随一声龙吟虎啸,借力急退。

这一退,快得不及眨眼。而天枢四星,剑势更快,转辅为攻,分刺杨羽清背后“灵台”、“大椎”、“至阳”、“曲恒”四穴。四穴一但受创,杨羽清半身功力尽失,再无反抗之能。

“好毒的手段!”

杨羽清暗自银牙狠咬,退势不改,身形骤然一矮,自剑锋下划出。身法再变,脚踩归妹、走大过,顺势避于树后。人影未定,只觉利气逼面,碗口粗细的大树竟被七剑洞穿,连忙再退,躲开致命。饶是如此,背后一片冷汗直冒。

七劫杀意未修,把剑再攻。杨羽清无意纠缠,朝白马所驰方向疾疾而奔。一时失机,杨羽清脱离杀阵,七劫却不放弃,持剑猛追,踩得水花四溅。

危机未除,杨羽清心知,再入杀阵,怕是九死一生。玄功饱提,丝毫不敢迟疑。眼前雨帘重重,前路难知,只觉隐隐约约间,一座老亭似远似近。

“堂堂杨宗主,竟有如此狼狈之时。”

只听得亭中一人飒然一笑,徐徐说道。这声音,清正雄厚,夹杂着一股玩世不恭,竟有几分熟悉,一时之间,分不清是何许人。不由心头一冷,匿剑宗好大的手笔,先有七劫追命不舍,再有高手守株待兔。只觉胸中气息一滞,一口鲜血喷出,暗道一声:“吾命休矣。”

只此身形稍缓间,七劫逼命而至。四剑锁生门,先困杨羽清,三剑封来路,直指说话之人。

却见,随着那人一步踏出,天空骤晴,云消雨散,一道光明直射而来。来人浴光而行,手掌翻动间,折扇舒展,“自在”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轻摇三五下,又是一颗槟榔丢入口中,既雅且俗,尽显散漫姿态。

看清来人模样,杨羽清心头一松:“竟然是他!”

心知来者非敌,长舒一口气,冷眉横扫,一道杀意涌上。

来人目光流转,眼神轻蔑:“想不到堂堂七残,竟成他人走狗,可悲啊。”

一句“可悲”,神色一正,一步重重踏出,踩碎一地雨水,化作雨刃片片,直向眼前三残射去。

三残早已警惕,来人稍有动作,立时反应,竟是同时退步横剑。雨刃锋锐,却是难越长剑分毫,一击之下,尽数散落。一招方出,三剑齐动,三残运一式,一式合三剑,恍如日升月移星斗转,拼得天愁地惨人寂寥,隐隐间,杀机弥漫,不留余地。

“金兄小心!”

杨羽清方才开口提示,周身四残杀招迭出,招招取命,式式问杀,如判官落笔、阎王收命,一开酆都门。四剑交织,错落一张弥天剑网,剑网之内,剑风森森。七残去三,剑阵之威尤见凌厉。

剑快,快得不及眨眼。眼追不及,便不再依凭。情知此战唯有生死不存胜负,心意动,口吐纳,杨羽清一身“七十二煞”功力运转,五感大增,纵然双眼微阖,风过气流、人动剑随,一丝一毫皆纳胸怀。气息流转,脚不移、身不动,振臂挥剑,剑声飒飒,天光云影快若惊鸿,化作一座光幢,护得周身水泼不进。

另一端,三剑逼命,金笑开好整以暇,拧腰屈身,于生死间游走。再定睛,却见他双掌探出,径直向胸前剑尖抓去。“镪”得一响,两柄长剑已被他双掌稳稳抓上。看来,一双掌上,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双黑色手套。手套轻薄如沙,好似一阵风吹来,便会被吹得不知所踪,却又坚韧异常,饶是长剑锋锐,亦难伤分毫。双掌持剑一错,挡下逼命第三剑,口中一喝:“退!”

一声“退”,三残不及退,金笑开双掌一松,脚踏蛇形步,自前方二残身影中间游过。

眼见金笑开游摆之间,双掌便要拍在双残背心“灵台穴”,忽然剑光又至,直斩金笑开双臂。

“好毒的招!”

金笑开眉峰一动,竟不躲不避,迎着剑锋而去。一条右臂好似无骨一般,绕过剑身,顺着来人手臂蜿蜒而上,只在一瞬,便打在那人“肩井穴”。来人闷哼一声,长剑脱手。与此同时,身后双残提剑直刺,一左一右,分刺“魂门”、“中枢”二穴。

金笑开不敢舍命一拼,暗叫“无奈”,松开束缚,双掌好似灵蛇出洞,咬住剑尖后一寸处。双残眼见长剑分毫难进,眼神互换间,强催功力,直将金笑开连连逼退。

一退,再退。金笑开神色不改,蓦然一转头,却见身后之人脚尖一挑,将落地长剑挑起,左掌推向剑柄,连人带剑扑来。当下再一张口,吐出口中槟榔。这一吐,饱含真力,槟榔虽弱,却将剑势震开。电光石火间,身形一矮,双手一送,借势而退,已从杀阵脱离,讥笑道:“投靠匿剑宗,尔等手段当真大不如前。”

说话间,身行不减反增,双手一缩一伸,便是六道暗芒朝三残疾射而去。

“当当当”一阵响,三残剑挡来物,只觉虎口一痛,看来,竟是六颗槟榔。

一招得势,金笑开毫不停留,径直朝杨羽清跃去。凭借手套刀枪不入之能,双掌一左一右,分抓战中二残长剑。

围攻杨羽清的四残虽未与金笑开亲身交战,但其古怪却是心知肚明,哪敢让他如愿。步伐一动,剑阵破绽顿现。杨羽清嘴角一挑,天光云影如冰轮逆转,便是一招“苏秦背剑”,剑影双分,分打背后双剑。招式未尽,脚踩“行云步”,似缩地成寸,一步已然欺身。左掌做爪,一抓一崩,正是“八卦流心掌”中“兑猿抱石开”。霎时雄浑功力吞吐,掌中惊雷炸响,左侧一残应变不及,直撄其锋,负伤跌出战团,一口腥红自口中喷洒。

趁着伤者中招之际,杨羽清借力翻身,剑势由守转攻,划出一片雪银。剑光银海中,杨羽清再运绝艺“平沙怒马凌山关”,一剑惊雷,剑意如裂缺电掣,一瞬破敌出阵。剑尖一点血红,随风吹落。

只听得金笑开一声口哨,声音彻天,喝道:“看招!”

双手作势欲打。吃亏在前,七残横剑欲挡,却见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而来,金、杨二人毫不停留一跃而上,水花飞溅,已在丈外。

行匆匆,匆匆行。水花四溅,倒影纷纷。一路未停,直至云开日出,洒下绚烂光景。眼前平林漠漠,乍见一家酒肆,红烛高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待得近时,金笑开翻身下马,一手牵上缰绳,打趣道:“生死救援,堂堂杨宗主,当不至于吝啬一顿酒水、一匹好马。”

说话间,脚步快了几分。

抬眼看去,果见酒肆中,三四马匹低头吃草。杨羽清笑道:“既然已是生死之交,何必在乎一顿酒水、一匹好马。”

见金笑开作势便要丢去缰绳,又道:“倒是不如友情交换,此间佳肴、美酒、马匹任由金兄挑选,只消那柄书有萧大少墨宝的扇子。”

金笑开冷哼道:“原来一宗之主竟是如此精算之人。”

手中掂了一掂,一个拳头大小的灰布袋子便在他手中上下跳动。杨羽清神色一变,双手在怀中找寻,不由苦笑。金笑开却是好生得意:“好在我早有计较,这赔本的买卖可做不得。”

顺势打开钱袋,粗略一看,不过二两碎银,倒吸一口气:“杨兄,杨大宗主,你这盘缠未免寒酸了些。”

杨羽清双肩一耸:“自然是比不得萧大少出手阔绰。”

临近酒肆,杨羽清翻身而下,抬头一看,门前牌匾早已落了一半,独独留下一个“酒”字。风刀雨剑,入眼朱漆脱落,满是岁月斑驳。

看着酒肆这般模样,想来不过勉强维持生计,多半也无多余人手。金笑开也不在意,寻了个空位,便将白马系在木杆处,随手抓了一把草料丢去:“马儿啊马儿,你在外吃着干草,我要和你主人去吃香喝辣。”

也不看杨羽清一眼,径直朝内中走去。

杨羽清面色微苦,这才想起,金笑开取走钱袋后并未归还,连忙追去。一进大门,便听得金笑开“啧啧”数声,眼光一扫,酒肆当真不知多少年头,桌子板凳早已被破损不堪。他也非矫情之人,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有歇脚处,已然可贵。倒是内中客人,颇为奇怪。

角落处,但见一人,一身落魄模样,脸颊上,一条蜈蚣般的疤痕足足有一寸来长,若是再偏上分毫,怕是这只浑浊的眼眸便要保不住。看似落魄,却是叫了一桌好菜,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一对铁钩,随手放在桌沿。钩尖上,未搽拭干净的血迹,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另一角落,是一对怪人。男子生得娇俏玲珑,乍看来,尚不足桌高,坐在长凳上,一双脚悬在半空。身侧女子,倒是虎背熊腰,足足比杨羽清高出半个头来。一条手臂来粗的麻花辫,已将垂到地上。似是听到人声,朝杨羽清、金笑开二人看了一眼,咧嘴一笑,带动满面麻子,煞是吓人。随即,从碗中舀出一口粥,极为温柔小心地喂向男子口中。

这两桌人,这般一坐,好巧不巧,正将店内前后堵得严严实实。杨羽清心头一动,便要招呼金笑开离去,眼光一恍,却见不起眼的地方,有道熟悉的人影,神色淡漠,兀自饮着茶水。

“呵。”

杨羽清暗笑一声,不顾金笑开,朝那人走去。浑不在意桌凳上的油迹,直直坐下:“屠……公子,太原一别,神采依旧。”

他有意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旁人或是不明,屠奉六如何不知?听他只提“太原”,不说“洞庭湖”,此间话外,不言而喻。

屠奉六也不生气,指了指自己的桌子,道:“此间客满。”

“哦?”

杨羽清故作惊愕:“偌大的酒肆,空空荡荡,何来客满之说?”

屠奉六冷冷道:“不想看见你,自然客满。”

身子微微后倾,正见得金笑开徐徐行来,又道:“还有他。”

见此二人模样,多半有所间隙,金笑开本不在意,偏偏屠奉六对自己一脸嫌弃又出口驱赶之态,着实令金笑开心有疑惑:“这位兄弟,你我初见,如此言重了。”

“言重?”

屠奉六冷哼一声:“‘愁海玄墨’金笑开,当年若是无你,黄定岂能如此轻易稳定福州局面,广纳丐户,揭竿而反。当今福州武林自成一体,可有你之功。若非抽不出手,你等岂能如此逍遥?”

一番话来,杨羽清不想金笑开竟与三元会黄定尚有这般交情,不由心中惊愕。念及黄定欲与赵飒飞结成同盟,以涵灵郡主胁迫秦王,意图颠覆朝纲,此般行径,着实小人。细思而来,不由双眉一动,又是另一番计较:“我朝之初,便已废弃‘堕民’、‘丐户’之称,屠公子仍以此称呼,未免有失偏颇。”

“废贱称、削丐籍、同平民,本是好意,却被有心人利用。以文乱法、以武犯禁,此间种种,金笑开,想必你知之甚详。”

说到此处,屠奉六玉指芊芊,捏起一粒花生,稍稍一顿,又丢在地上。

金笑开心中愤愤:“官府令而不行,致使民众依旧沉沦孽海、犹自污贱,此时你们又在何处?”

胸膛剧烈起伏,张口一“呸”,将一粒槟榔吐出,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兄,我们走。”

转身欲走,却听一声冷笑:“助纣为孽,还想这般轻易离开么。恶徒,纳命来!”

霎时一道人影纵身而来,一对铁钩直向金笑开脖颈钩去。

“金兄小心!”

杨羽清提醒之间,手掌一拨,天光云影随身而动,剑挑双钩。岂料,来人招式未尽,凌空变招,一左一右,分钩杨羽清左右双臂。

一番变招,来得刁钻毒辣。杨羽清未想来人目的竟在己身,一时失策。心念瞬动,脚踏风湍,一退数步。后腰一紧,竟已靠在桌沿,退无可退。眼见双钩来势汹汹,长剑一旋,正欲强挡,却见一双黑手刺入战团,生生握住钩端,口中一声冷哼:“原来是‘钩一命’铁离别。”

说话间,双掌雄浑真力涌出,直灌钩身。铁离别眼神一厉,连人带钩,顺势急退数步,方才化消掌劲。

“‘愁海玄墨’金笑开,名不虚传。”

一声怪笑,破锣般的声音沙哑得凶兽啃食骨髓,令人无端生栗。趴在脸上的疤痕,愈发腥红,宛如一条蜈蚣,随时要破封而出,端得可怖。一踏步,人动,钩动,双钩钩离别,在身前木桌一钩一扯,一张四尺来长的方桌便朝金笑开劈面砸来。

天光现云影,冰河映大川。杨羽清快剑一出,光轮乍现,未及劈桌,桌面已被一条粗壮手臂贯穿,硕大的铁掌径直奔来。变招不及,杨羽清凌然一喝,左掌再运“天光洗寰”。一身独门绝学,携带“七十二煞”之力,足以开山。

却听“啪啦”一响,双掌甫一交锋,竟是各占胜场、难分伯仲。一张木桌,已被余劲震得四分五裂。正自饮茶之人,眼中怒意横生,一把抓起竹筒中的筷子,看也不看,信手而发,不偏不倚,将袭来木片一一刺落。

顾不得旁人,杨羽清只觉眼前一条虚影蜿蜒攻来。不待看清,一道凌厉寒气似要自眉间穿过,当即再无犹疑,连踏归妹、大有,一展“行云步”奥妙。

此般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定睛看来,那玲珑男子正坐在粗辫女子肩头,好整以暇收拾着手中的风筝线。

杨羽清心思渐沉:“若是在下所料不差,阁下二人,便是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妖童妖女。”

随即笑道:“先有武林七残,再有‘钩一命’铁离别、妖童妖女,这匿剑宗当真看得起杨某。”

口中说得轻巧,心念已然百转:“此女好霸道的掌力,竟是与我不相上下。”

只觉左掌一阵酸麻,暗叫“苦也”。

“呵,”风声鹤唳之间,一人轻笑一声:“你的仇人不少。”

屠奉六仰颈饮尽茶水,茶杯在指缝间来回把玩,饶有趣味地看着杨羽清。

“不知道是六公子与天玄教宗之人私交甚密,还是大内七屠与天玄教宗另有情义。”

一条又细又长的风筝线,被妖童卷在一块翠玉盘上,慢慢悠悠,收入袖中,似是生怕他人看不明白。

“认识。”

屠奉六一手丢掉茶杯,朝门口走去:“但不熟,尚不至于为他出手。”

短短一句话间,已头也不回地走出酒肆。

见状,金笑开嘴角忍不住一抽。饶是他对屠奉六心存意见,但终是想不到此时此刻,竟能如此撇清干系,口中半是打趣半是惋惜:“杨兄,交友不慎。”

一步迈出,将杨羽清挡在身后,单掌轻托胸前:“便让我来领教一下妖童妖女何等默契。”

“还是让我看看你手套有多结实!”

声动,人动,钩动。铁离别双钩各挑一张木凳,朝金笑开砸去,人随钩动,不钩其他,偏偏去钩金笑开手腕,想来是有意一报适才落败之恨。

钩急,凳更急。不过弹指间,双凳一上一下,分砸金笑开面门、胸膛。

“烦呐!”

金笑开哼声抱怨。揉身进步,双掌如托如衬,掌开阴阳,自有一股柔劲,叶不能落、鸟不能飞,一手举轻若重,一手举重若轻,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刚一柔间,金笑开掌势一转,双掌一崩,双凳原路返回,“咔嚓”一响,尽被双钩削断。

双钩本属外门奇门短兵,由戈演化而来。钩身有铁镰,握手有月刃,极为难练,稍有不慎,便先伤己身,一但出师,便是起伏吞吐如浪涌。铁离别淫浸双钩技法十余年,此番含恨出手,势若猛虎、疾如闪电。破开双凳,仍以雷霆之势朝金笑开双臂掏去,似是金笑开这双手臂,已令他大为不悦、心生怨怼。

金笑开一手暗器功夫登峰造极,其心思细腻可见一斑。铁离别招招式式不离他双臂,其中之意,金笑开岂能不知?辗转腾挪间,一身柔功尽展,如雾如云,如虚如实,在钩刃中闲庭信步,应对裕如。

“好妙的身法,好绝的功夫。”

杨羽清心中赞叹。反观这酒肆中,除却这五人,再无其他。回想出入酒肆时,铁离别钩尖上一抹粘稠血液,不由心思一动:“莫不是掌柜、小二皆遭铁离别毒手?”

念此,无端怒气生。他从未自诩正派之人,却断不会对寻常百姓出手,对无辜者杀手,铁离别如此作为,当真令人发指。眉挑,眼凛,天光云影化作一道流星,从金笑开身侧飞跃而出,直刺铁离别要害。此番动作,尚有他意。如今铁离别与金笑开斗得酣畅,二人一时胜负难分,一旁妖童妖女作壁上观,若是以雷霆之势先除铁离别,再合金笑开之力缠斗妖童妖女,说不得可斩匿剑宗高手于当下。

剑光霍霍,铁离别浑似不知。眼见剑锋近身,却骤然停止,剑身被一条晶莹剔透的长线缠绕,长线紧绷,竟令杨羽清再难进分毫。铁离别嘲讽一笑,双钩运圆,逼迫更甚。金笑开掌拨乾坤,层层卸劲。

“‘剑神’杨羽清,你的对手在这里。”

妖童脆生生的声音,好似稚嫩孩童一般,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能想到眼前孩童便是凶名在外的妖童?

却见妖童一手扯线,如钓者收杆,而杨羽清,便是那勾上鱼儿。杨羽清只觉一道澎湃劲力,牵引着自己向妖童移去。妖童口中喝道:“来!”

一喝之下,杨羽清只觉脑中瞬间空白,连人带剑,不由自主飞出。

只是短暂失神,再清醒时,距离妖童妖女已在咫尺之间,妖女双拳化掌,捏向杨羽清两侧琵琶骨。杨羽清不由一身冷汗,顾不得多想,用力一拉长剑,双脚顺势前踢,“盘丝腿法”如骤雨倾盆,弹指间便是十数脚分踢妖女双掌掌心。妖女身负外加横练罡劲,一双肉掌,却似山岳耸立,风吹不摇、雨打不动,金汤牢固。

情知对手手段非凡,杨羽清当机立断,撒手、弃剑,借力回旋。再闻“锵锒”一响,红云满布,红云中,一道异彩流光飞旋,引动龙吟阵阵。

足落、足起,身动、剑出。一剑三花,趁妖童收势为止之机,云破月直刺其双眼。

“滚!”

妖女口中真气凝聚,喝声震天。一条足有碗口粗的腿,猛然踏地,地裂、石碎、沙土飞扬,沙土中,一拳携无俦罡劲,朝杨羽清右胸奔去。若是杨羽清执意取妖童性命,势必硬承妖女铁拳,怕是要一拳透胸,绝命当场。

杨羽清并非轻贱性命之辈,亦不会在此舍生忘死。不做他想,提掌便是“碧澜烟手”。倚鹤楼绝技一出,霎时左掌凝青碧颜色,飘忽若雾,在雾气腾腾中,双指反扣妖女手腕“大陵穴”。“大陵穴”属十二正经中手厥阴心包经,上接足少阴肾经于胸,下接手少阳三焦经于指。杨羽清自问,即便妖女修得一身铜筋铁骨,一但为“大陵穴”受制,足以废去她整条手臂。

妖女招式大开大阖,有攻无守,若是单打独斗,只此以柔克刚一着,杨羽清已立不败之地。但妖童妖女素来同进退、共生死,配合默契无间。眼见妖女重创在即,妖童手腕速翻,以线操剑,天光云影朝杨羽清背心连刺,既是解围,也是取命。生死取舍,杨羽清不做思量,一招“苏秦背剑”,尽挡杀招。

便在天光云影、云破月交锋一瞬,蓦然一道银光划入战团。银光破风而来,与鱼线一触即分。只是一瞬,本是百转千柔万绕的鱼线,顿失三分气。“嗡”得一声,银光被鱼线荡开,斜插入梁,赫然是一柄飞刀,一柄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飞刀。

“是你!”

妖童神色巨变。飞刀寻常,施展飞刀的人却极不寻常。以线操剑,如臂运剑,其中所含真力,岂是普通?仅此一刀,便破此气机,发招者何人,妖童岂能不知?不及再说,杨羽清已欺身而上,一掌提势,纳风云、吐八方,山岳激荡,正是“乾龙撼神岳”。乾者,为上、为天、为阳、为刚。一掌出,似苍龙破关啸八荒,未即身,滂沱掌力已将妖女逼退数步。

掌出一半,杨羽清真气流转,云破月连缠带卸,从鱼线中挑出天光云影,纵身一跃,天光云影在握。

另一端,战局变动,金笑开双掌现迷踪,重重蛇形虚影中,骈指一弹钩身,“铮”然声响,二人各自退步。

一家酒肆,两端战团,五方高手,目光所向,尽在门外。门外,一条漆黑身影,长身而立。打理得细致整洁的青丝下,是一张无悲无喜不着情感的脸颊。腰间,一块非金非木的乌黑令牌上,以金漆描绘出一个“六”字。

“屠奉六,去而复返,这便是你说的‘不熟’么”。说话的是铁离别,沙哑的声音,满是忿恨,似是怒上极端的野兽,随时要扑将过去以命相搏。而被杨羽清掌风扫中的妖女目眦欲裂,“呸”出一口血水,重新把妖童放上肩头,一手抓起手臂粗的麻花辫,朝身后甩去。妖童伸手在妖女另一肩头按了按,双眼眯成一条线:“六公子出手解围,不知传到判官耳中会是如何?”

屠奉六神色不动,眼中一冷:“杨羽清和金笑开之生死与本公子何干?不过你手中的动尤线,却勾起本公子的兴趣。”

说着,一只葱白玉指伸了出来:“你自己奉上,还是本公子亲自来取。”

“好蹩脚的理由。”

妖童讥笑道:“你若要,自己来拿。”

声音一落,妖女抓起木桌便朝屠奉六砸去,随即抽身急退,扭头挥辫,以辫为鞭,砸开窗户,带着妖童一并跃出。

杨羽清一步斜踏,云破月愤然斩出,直将木桌一剑劈开,妖童妖女已然不见身影。

“铁离别,如今以一敌三,你还要打么。”

金笑开眼中精光流转,从怀中取出一粒槟榔丢入口中,甚是得意。

“动尤线不在,你们好自为之。”

屠奉六狠狠砸了金笑开一眼,抬脚把凳子挑到身前,大马金刀般坐下:“掌柜、小二,一共三条人命。铁离别,如今你以一敌三,若是活得下来,大内七屠自当再与你计较。”

铁离别凶目环视,屠奉六正坐大门,金笑开、杨羽清呈左右夹攻之势,不由冷笑:“好好好,今日我铁离别认栽。”

双足一点,如鲤鱼打挺、鹞子翻身,从妖女砸烂的窗户跳出。

铁离别方才离去,金笑开当先一步,冲到后厨,入眼所见,果如屠奉六所言,三条冰冷的尸体横在眼前。杨羽清随后而至,见状,亦不由心中生寒,更生愧疚。这铁离别、妖童妖女本是为自己而来,如今掌柜、小二却遭无妄之灾,这铁离别之手段何其残忍。

二人无言,默默将尸体搬至酒肆后的空地上,好生埋葬。不知三人名姓,只得以立上无字碑。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本是武林厮杀外的百姓,如今化作恩怨中的残魂,杨羽清心神动荡,竟萌生一丝退意。或许,当如父亲一般,远遁武林。只是葬火未灭、匿剑未除,又何其不甘?

沉默无言,二人回到客栈。屠奉六依旧静静做在桌前,捏着一粒花生丢入口中,好像这一番变故,于她而言从未发生一般。也不打招呼,二人径直从屠奉六身侧走过,才走出大门,便听屠奉六在身后叫唤:“虽说施恩不望报,但难道一声感谢也说不得么。”

说话间,屠奉六身影一动,如松柏一般站在杨羽清面前,一张毫无情感的脸上,一对点漆也似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杨羽清。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杨羽清心知,眼前的屠奉六,依旧用着面具示人,一如太原相遇时那般,只是淡漠的语气,又是那般陌生。深吸口气:“多……”

尚未说话,已被屠奉六打断:“孟常轲身在何处?”

一步逼近,相距不过咫尺。旁人或许不知,杨羽清却是清清楚楚见过屠奉六的女儿身,一时幽兰般的处子香气钻入鼻中,只觉心头一跳,连忙故作镇定,往后退步:“岳阳城前一别,再未相见,孟兄身在何处,请恕在下不知。”

“往何方去?”

顾不得男女有别,或是从未将自己当过女子,屠奉六再近一步,贴得杨羽清更近几分。话音起伏,却是强压心绪波动。

“岳阳城以西。”

早在洞庭湖一役,杨羽清已看出此女与孟常轲关系匪浅,索性也不隐瞒。

得到答案,屠奉六从马厩中牵过白马,一个翻身,干净利落:“你我恩怨已尽,下次见面,你是天玄教宗宗主,我是大内七屠,我不会留手。”

不等杨羽清作何反应,双腿一夹马腹,带起黄尘滚滚而去。

“被此女惦记上,杨兄可要小心了。”

金笑开笑着打趣,跃上马背:“再不动身,今夜怕是要露宿野外了。”

见杨羽清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金笑开耸了耸肩:“区区易容术,岂能瞒过金某双眼。”

“呵。”

杨羽清摇了摇头,心中郁结,此刻消散不少。

幽幽火烛,在空洞的大殿中,宛如鬼火二三点。烛火旁,隐藏在黑衣中人的负手而立,不怒自威。星目流转,眼光在武林七残、铁离别、妖童妖女身上一一扫过,冷笑道:“好啊,我匿剑宗十大高手出阵,竟然拿不下一个杨羽清。究竟是杨羽清武艺超绝,还是你们力有不逮。”

本是杀人如麻的十人,此刻并排跪下,俯首之态,何其虔诚,何其畏惧。武林七残早已哑了喉咙,只字不发,将身子匐得更低。倒是铁离别微微抬头:“有金笑开相助,更有屠奉六从旁策应,所以……”

“失败便是失败,何须再找借口!”

黑衣人怒喝一声,惊得十人连连磕头,直将额头磕得满是殷红。

黑衣人不耐烦得挥了挥手:“罢了,退下吧。”

十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退出大殿。

“左护法好大的威风,”听得一声慨然大笑,一人踱步而来,目光却丝毫不在十人身上停留片刻。待得十人从殿内完全退出,又笑道:“如此结局,左护法不是早有所料么,何必再责怪他人。”

看见来人,黑衣人不怒反笑,双手一拱:“让策士见笑了。”

“哈哈哈,”一窥江山大笑三声,绕过黑衣人,坐在暗黑中一张肉眼难见的长椅上:“七残也好,妖童妖女也罢,不过布局中的一环,也是引出杨羽清援手的一环。杀着未现,静待结果便是。”

“果然何事也瞒不过策士。”

黑衣人道:“依策士所见,后续该当如何?”

一窥江山轻叹一声:“汝心有定计,何须问吾?”

话锋一转,又道:“昔日吾往西域,曾遇狼群。狼王凶恶,身侧有狈谋划,身前有群狼相助,是以攻无不克。若是狼王没了狈,没了群狼,失了爪牙,狼王还是狼王么?”

“可惜,杨羽清并非是狼,而是身负《星魔阵》与‘炼体卷’的龙。”

黑衣人故作苦恼:“如此看来,岂非耐他不得?”

“龙?”

一窥江山冷冷哼道:“跃过龙门方为龙,跃不过便是虫。吾的那位好师兄啊,一心欲以九龙破局,吾便要斩龙。此局,吾不会败”说到后来,声音逐渐狰狞,已然分不清究竟是说与何人听。

行行复行行。

古道上,两匹快马奔驰,尘浪滚滚,踪影难辨。不觉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月华如瀑,照得整个少阳山如沐仙风。

好景无暇顾及,眼见山脚大红灯笼高悬,隐隐约约,看见“少阳客栈”四个脱了漆的大字,金笑开长舒一口气:“可算有住的地方了。这荒山野岭,若是露宿野外,未免唏嘘了。”

靠近几分,金笑开突然勒住马缰,扭头看向杨羽清:“杨兄,你猜此处可有埋伏?”

他这一声,多有打趣的味道。一对慵懒中透露着精明的眼睛,从杨羽清身上划过,好生注视着客栈。

杨羽清环顾四野,目中所见,群山连天,上下融为漆黑,只有两盏大红灯笼照得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散发着寥寥烟火气。想来此地距离太原城不足半天路程,即便再有阻碍,凭借金笑开与自己的身手,当可自保。稍稍心安:“便是内中乾坤莫测,想来金兄也不会弃在下于不顾。便是不知,能请动金兄之人,是何等身份。”

金笑开眉峰微动,满面惊愕。杨羽清却又笑道:“北上太原,本无计划,亦不曾吐露时间。普天之下,有此能为者,不足一掌,能与在下有所关联者,想来……”笑而不语,往背后云破月剑柄上按了一按,不言而喻。

金笑开双肩一耸:“你自顾猜想,我一字不回。”

一勒马缰:“此前你我二人各有保留,便看看这少阳山下,能否有让你我酣畅淋漓的对手。”

他有意转移话题,杨羽清更是确信自己所料不差。倒是见他知晓自己尚未尽全力,不由高看,“愁海玄墨金笑开”七字,果真非是浪得虚名。

来到客栈门前,但见内中,昏沉的烛光映着一张张被酒气熏红的脸。已是入夜时分,天气较之白日里凉了不少,这一群汉子却仍是赤裸着上身,围着一张大桌吃肉划拳。桌子本不大,但九张拼在一起,倒显得惊人。

这群壮汉生得孔武有力,一身皮肤已呈古铜颜色,非是寻常农家汉子。杨羽清心思流转,自己所遇匿剑宗之人,或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或是脾性古怪、不似常人,出手却雷霆万钧、杀人如麻。既然非是匿剑宗之人,多半便是过客。

未免再生枝节,二人不唤小二,自行将马匹绑好,随后推门而入,找到掌柜,要了两间厢房,便休息去了。一路观来,那群壮汉自顾大碗喝酒,眼神不曾撇来,似是对二人浑不在意,一番喧腾,好不热闹。手划拳、口行令,吆喝声大作。赢者放肆大笑,输者大碗喝酒,眼见巴掌来大的土碗里灌满浑浊的酒,朝口里浇下,大半打在身上、洒落地上,却也没人在意。

二人各自入房。稍微清洗,杨羽清合衣躺下,云破月便再放身侧,手掌按在腰间。一路行来,危机重重,哪怕此刻看来,此家客栈并无异状,仍是不免心生戒备。手掌所及,正是天光云影所在,只消稍有异动,杨羽清自信足以瞬间出剑。

半梦半醒,夜更深沉。忽得一声惊叫传来,杨羽清一个翻身下床。翻身之际,云破月已然跨在背后。寻着声音,来到窗边,果然听闻一阵杂乱脚步。隐隐约约,看见一条粗壮汉子肩头扛着一条麻袋。麻袋足有五六尺长,不时弯曲挣扎,似要从那汉子肩头挣脱出来一般。那汉子前后各有两名大汉。虽是模糊,却也看得出正是在楼下划拳豪饮之人。杨羽清眉峰一动,想来麻袋所装之物,当是一人。回想那声惊叫,是位女子。杨羽清轻蔑一笑,怕不是这群嗜酒汉子酒壮人胆,不知从何处绑了个女子来消遣,当真武林败类。只是杨羽清本非好管闲事之人,更非侠义之辈,想着与自己并无关系,也是不愿插手。

思忖之间,又听对门方向“哗啦”一响,似是有人破窗而出,正是金笑开休息的房间。心中一叹,暗叫声“麻烦”,于情于理不愿弃金笑开于不顾,当下杨羽清冲入金笑开房间,紧随金笑开从窗口跃出。

二人所住在二层,一跃而下,恰巧遇到绑劫女子的五人。金笑开脸色骤然一变,焦急之中夹杂着浓浓的担忧,快步而上,一身玄奥武功尽展无遗。杨羽清看在眼中,不由心奇。相识以来,金笑开素来放浪形骸、忧愁不寄,何曾见过如此紧张模样?即便大敌当前,仍是谈笑自若,哪像此般一言不发极招上手。

且见金笑开身一动,双掌化爪,十指如钢,只一个照面,便深深插入眼前两名壮汉肩头,顺势一矮,从二人腰间夺刀、取命。只是瞬间,那二人喉头一抹鲜血喷出,瘫倒在地,显然是不活了。

金笑开怒由心生,双掌运力,短刀已被捏得变了形状,狠狠砸在地上:“放了她。”

出手即雷霆,扛着麻袋的壮汉早已吓得浑身战栗,丢下麻袋转头便跑。另外两名壮汉也不敢逗留,连滚带爬,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中。

金笑开快步一跃,解开麻袋口束缚,只觉身边人影一动,说道:“杨兄不必追了。”

顾不得再多招呼,匆匆忙忙打开麻袋:“三姊……”话未说完,只觉一股凌厉袭来,惊得浑身一寒。当即双足同时发力,朝后直退数步。

一退,再退,凌厉寒芒却是如影随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贴着金笑开胸口追去。若是金笑开稍慢一步,便是绝命。

危机间,“锵锒”声响,一道白虹飞来,自下而上,从寒芒斜后方一挑,寒芒顿止。只一顿,杨羽清再出招,掌势纳风成劲,再展“长门卸甲掌”绝技“运雾成壁”,宛如一道气墙,朝寒芒后方人影拍去。

那人也非泛泛之辈,连变数掌,以阴柔小巧掌法以应,借力一退,已在一丈之外。

“‘绵掌’?”

杨羽清长剑横于胸前,皱眉说道:“你是何人?”

“呵呵,‘剑神’杨羽清,人快、剑快,名不虚传。”

那人收起短剑,连拍数掌称赞道。随后,双手背后,稍稍抬起了下巴:“‘百变侯’,秦惜。”

“嗯?”

杨羽清微微诧异,心中好生思索,竟是从未听闻的名号,不禁认真打量起来。直到此刻,杨羽清方才看清这“百变侯”究竟是何模样。见她一袭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在漆黑的劲装上,衬托着婀娜的身姿,一对修长笔直的腿,一前一后站立着,更显得她身形高挑。乍看来,这女子好似漆黑的曼陀罗,妖艳诱人,却又危险致命。黑色的领口上,顷长的脖颈,白玉无暇,俏生生的瓜子脸,生出一对丹凤眼,绝美艳丽中透出重重危机。

“杨公子似乎对小女子颇感兴趣,不知是何处获得杨公子的青睐?”

说话间,秦惜指了指水波荡漾的双眸,:“是这眼睛,这脖颈,这酥胸,这柳腰,还是这秀腿?”

每说一处,便用玉竹般的手指指向一处,说不尽的妩媚,何况双唇张阖之间,吐出那催得人浑身酥麻的呢喃软语。

有天生媚骨的苏漫在前,饶是秦惜妖娆尽展,杨羽清依旧心如止水,冷冷一笑:“难怪敢称‘百变侯’,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着实难以相信,普天之下竟有人能将苏总管的动作、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只是你终究不及。”

转头朝金笑开看去,见他胸口衣衫仅仅被刺破一道口来,稍稍安心,问道:“金兄,你可识得此女?”

不待金笑开回答,秦惜收敛媚态,神色一凝,浑身仪态一改先前,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口中又是另一番声音:“‘愁海玄墨’金笑开,你且听听这声音,可是动听,可是熟悉?”

此番声音,杨羽清并不熟识,但也听出与适才惊叫一般无二。

金笑开胸膛怒气翻涌:“三姊究竟在哪里!”

“咯咯咯!”

任由金笑开冲冠眦裂,秦惜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模样,金笑开愈是怒气冲冲,她愈是眉欢眼笑,掩面欣喜:“好弟弟,你的三姊可是在这里啊。”

金笑开本非深沉之人,闻言怒焰更盛,足动、人动,一掌便朝秦惜俏脸劈去。一丈之距,似远实近,金笑开足下生风,宛若缩地成寸,只在弹指之间,掌风便已狂卷而至,直将秦惜一蓬青丝吹得肆意张扬。

秦惜临危不动,直待金笑开铁掌距离自己不足半寸,身形骤然一退。这一退,浑然不见双膝如何弯曲,便朝后直直滑去。一者攻,一者退,半寸之距,却是分毫不差。

蓦然,秦惜玉指为戟,在金笑开掌心一点,借势急退,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竟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讪笑:“欲寻李如澹,先往山中厅。”

短短十字,却似一盆冷水,浇灌金笑开一身。“欲寻李如澹,先往山中厅”,如今的自己,又如何能往山中厅?心中不甘,更是不愿让昔日好友身陷劫噩。双拳紧握,指甲直将掌心刺破,落下点点鲜红。

杨羽清双眉紧皱,此中缘由已然猜得七八:“金兄,此番承蒙照顾,若有需要,在下愿与金兄一同前往。”

金笑开摇了摇头:“不必,金某一则与杨兄一见如故,二则也是受人之托,岂敢劳烦。若是所料不差,他们之目的,当是要引我离开,想来短期内三姊并无危险。杨兄,待得此间事了,金某自当去讨个说法。”

狠狠吐了口气,转身朝客栈走去,却是不时扭头,朝少阳山中张望。

杨羽清暗中叹气:“也是个重信诺之人。”

昔日望江楼初相识,只觉金笑开不同旁人心机深沉,为人率真恣意,有心结交。如今危难之中仗义出手,更是感激,当下说道:“金兄言重了。此地距太原已然不远,太原地界,点苍剑派尚有赫赫威名,宵小不敢进,在下一人足矣。金兄有难,在下不能相助已是愧疚万分,岂敢担扰。想来,即便一眼春秋前辈知晓,亦可理解。反是金兄,此行对方恐有埋伏,当三思而行。”

“杨兄弟……”想说什么,却是阻在喉中。金笑开猛一跺脚,抱拳道:“今日是金某失约在先。杨兄海量,金某愧不敢当,他日定当向前辈负荆请罪。此事若了,金某定往太原为杨兄……”

杨羽清笑着摆手:“金兄既然已称在下‘兄弟’,何须如此?”

牵来马匹,将缰绳交到金笑开手中:“在下定当在太原为金兄摆下宴席,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

金笑开慨然说道,翻身上马,朝杨羽清抱拳拜别。双腿夹紧马身,一人一马,箭般射出。

眼见金笑开愈行愈远,杨羽清一脸笑意渐渐收敛,阴沉如渊:“前有匿剑宗,后有三元会,尔等好算计。只是,即便调开了金笑开,杨某也非刀俎下之鱼肉啊。”

转眼看向客栈,一片漆黑。如此大的动静,早前闹酒的壮汉却无一人理会,想来早已暗中调离。杨羽清冷冷一哼,不再逗留,跃上马背,朝太原城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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