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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太羽清光之花弄影 > 第十三章:暮霭寂寥(上)

第十三章:暮霭寂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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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一声怒喝,打乱一池秋水。剑影重重,快得不及眨眼。一道无匹罡风,乘势而来。剑风所及,已是逼人性命。莫说杨羽清已是负伤之躯,即便全盛之态,怕也难以相抗。不及回身闪避,裴风战惊喝一声:“剑下留情!”

音如洪钟灌顶,回旋响彻,人,在兔起鸪落之间,纵身飞跃,骈指为剑,迎着剑锋锐芒,接连三弹。来人剑招起落,杀机毕现,磅礴之势,饶是裴风战一身无俦真力,也难当其锋。弹指如惊雷,铮锵入耳,裴风战竟被剑势逼退。剑气沛然吞吐,去势不变,依旧直取杨羽清命门。杨羽清眼见裴风战揉身上前,借着一息空隙,侧滚开去,堪堪躲过刺命冷剑。后背一阵冰凉,不敢再去拾起云破月。他本非冲动之人,先前遭逢大变,不免行事偏激。此时生死徘徊,自是冷静许多。只见裴风战快招连发,与萧京缠斗一起,心下计较:“此二人要取自己性命,均是易如反掌。裴风战尚有阴谋,不意加害与我,不若就此借势,保全性命要紧。”

短暂交手数招,萧京已觉裴风战功体非常,难以取胜,后退一步,护掌于胸,怒喝道:“裴风战,你可糊涂了。”

怒及之下,语气不免生硬,直呼裴风战之名。裴风战心存戒备,只身立于杨、萧二人之间,喘了两口粗气,抱元守一,道:“问剑楼中,不可添染血腥,辱了先辈英灵。”

武林中人,最是尊敬门派前辈。这一番话说来,虽有几分推脱之意,也并非全无道理。裴风战立场于此,萧京自是不可再行逼杀,却是害怕杨羽清将自己杀害“无眉剑”景明一事始末吐露,一时恨意、怒意、惧意一起涌上心头,握剑的手,青筋突显。仇人在前,杨羽清纵有千刀万剐之想法,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心念流转,再生一计,顾不得浑身疼痛,抢上一步,生生将那柄五十余斤的云破月,拿将起来,借宝剑舞动之力,横扫向裴风战。裴风战背对杨羽清,精力所向,尽在萧京一人,哪里还能注意背后杀招。察觉劲风袭身,已然躲闪不及,只觉腰间撕裂般疼痛,忙捂住伤口。杨羽清一招得手,破口骂道:“裴风战,你害死我爹亲,还有云府上下二百三十一条性命,纵容门下弟子残害我娘亲,这桩仇恨,无论如何也要你血债血偿。”

说话间,合身扑去,似要将裴风战一剑斩杀。一番变故,倒是萧京料所未及。听杨羽清语气,似是已将所有仇怨归结裴风战一人身上。他终究一派之掌,手段毒辣,即使是杨羽清当真并未看见云青念身死之事,单凭杨普明之子,便断不可留。眼见裴风战负伤,暗叫一声:“好机会!”

口中作势大喝:“孽障放肆!”

动身而上,右手持剑,一勾一划,封住裴风战脚步,左手旋风为掌,直劈杨羽清头顶天灵。适才一剑挥舞,已是用尽杨羽清浑身气力,立身尚且不稳,又哪里还能接下萧京这一煞手?双掌作势抵抗,心中却是暗自期盼,这一赌,切莫下错了注。眼见萧京铁掌将至,便要有裂脑碎骨之陷,裴风战猛然一喝:“不可伤人!”

毫不顾忌腰间剑伤,身形骤便,绕过剑锋,不及出掌,唯有以血肉之躯,当上萧京一手凌厉“劈空掌”。饶是他暗中运气,护住周身诸多要害,亦是为掌力震伤心肺,一时内脏翻腾如江海逆流,“哇”一口,吐出大片血花。杨羽清见势心喜,佯装被掌风波及,连连退步,倒坐在地。裴风战更是不敢大意,随之一退,护住杨羽清,一如曾经护在云青念身前,佝偻的身躯,竟是气象万千,宛如渊渟岳峙,不可侵犯。萧京见状,心知裴风战貌似威赫凌然,却是先后受创,已是强弩之末。何况杨羽清终归杨普明之子,即便得罪点苍剑派,惹得其他六派掌门知悉,亦无不妥。当下纳气一掌,展开八卦步,轰然一击杨羽清要害,势必取其性命于当下。电光火石之间,裴风战转身夺下云破月,提手三剑连环,引动剑身龙吟,化作流光三折,分取萧京“腕骨”、“小海”、“天泉”三穴。剑下留有情面,不欲伤人,却是逼人退步。萧京自是识得此招厉害,正是点苍剑派上层剑法。不敢托大,更是不欲以这半身功体,换取杨羽清一条性命。暗骂一声,撤掌回退。裴风战一招使老,已觉心力憔悴。以剑为拐,撑住身子,道:“此处乃我派掌门英灵所在,若是就此杀生,便是与我派先人大不敬。萧掌门,莫非是要与我点苍剑派为敌不可?”

只字不提杨羽清之事,倒是以此折中。一番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已然用尽最后一丝功力。饶是萧京知悉其中关巧,亦是不由心中一寒,果然不敢造次。杨羽清倚壁而立,将这般情形看得了然。心中冷笑,裴风战为了谋取云破月剑中奥秘,果然使得一手苦肉计。他自是明了裴风战现下断然不会对自己施以杀手,唯有稳定萧京,方有生机。一声冷笑:“姓裴的,莫要在此假惺惺,若非你之命令,景明又如何会前往云府,痛下杀手?”

“你……”裴风战一时心血攻心,口中涌出一口血来,身形一动,险些跌坐在地。若是早前,萧京非得趁此机会,除去杨羽清。然而裴风战已将话说得分明,便不得不犹豫几分。当下情形,仇怨难了,裴风战护卫心切,势必不会就此罢手。于其就此纠缠,当真得罪点苍剑派,不若退开一步,待得日后,谋取此子性命。何况杨羽清重创裴风战在先,又一口咬定杀害云青念者,乃是景明。不论真假,身在点苍剑派都难以安定,总有离开之时。只要踏出点苍剑派大门,取其性命,易如反掌。口中,仍是不甘示弱:“裴掌门,若是你执意相护,碍于两派深交,萧某自然乐得成全。若是有朝一日,毒蛇反噬,裴掌门当好自为之。”

裴风战默运玄功,暗自调息,闻言,一声应答,长吐一口气来。一时三人无话,问剑楼外喧嚣愈发明显。忽得,讯钟六响,古肃庄严。裴风战顿时一惊:“是六派掌门前来。”

脚步暗移,挡在杨羽清身前。萧京见势冷笑,却不点破:“既然六派掌门已至,萧某这便前往接见才是。倒是裴掌门可需换得一身干净衣物,莫让他人以为裴掌门礼数不周。”

再不多看一眼,转身即走。听得萧京离去脚步,裴风战这才放下戒备,却又暗叫不妙:“杨羽清,令堂身故,我亦痛心。你既认定凶手乃我点苍剑派,我也不便多做解释。瞒者瞒不识,识者不能瞒。如今六派掌门亲临,还望你莫要气盛,当以性命为要。”

透过窗门俯视,见问剑楼下并无六派掌门身影,稍稍放下心来。放置好云破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交与杨羽清:“此乃令堂之物,望好生保管。”

细看来,信封字迹力沉墨重,并非云青念手笔。少做思索,想来是先前灵台禅师所提及,诸葛柏相送之物。裴风战见他背身藏好,当下一手提起杨羽清,足下发力,快步走出问剑楼。此时朝阳初升,照得众人脸上一片金黄。裴风战腰间剑伤,并未动及筋骨、伤及腑脏,反是萧京一掌,着实霸道,兼之一宿未曾休息,不免面带倦容。稍稍定神,却见众弟子整齐划一,手持火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当下说道:“众弟子听令,各司其职,不得多做逗留。”

话音方落,众点苍剑派弟子齐声应道:“遵命!”

这才依次离开问剑楼左右。是夜看守问剑楼的三名弟子倒是眼尖,瞧见裴风战腰间伤口,隐隐渗出血来,知其受伤,齐齐跪下,自责道:“师父,弟子失职,连累师父受伤,甘受惩罚。”

裴风战挥了挥手,道:“此事无碍,不需自责。昨夜事故,也勿要挂怀,快些起来。”

心念一动,在右侧弟子耳边小声吩咐几句,反手封住杨羽清穴道,命那弟子带着杨羽清向弟子厢房走去。约莫半个时辰,裴风战包扎好伤口,换了一身整洁衣物,快步赶往大厅。七位掌门依次入座,自然少不得一阵寒暄。一一行礼,口称歉意,免得教人以为点苍剑派掌年轻气傲,所有怠慢。萧京先行赶至,早已搪塞一番,未曾交待杨羽清落住此中,心中思念,难以揣度。裴风战一抱拳,入座主位。方一坐下,便听武当掌门清封道人沉声道:“裴掌门,我们此次不请自来,其中缘由,想来你也是知晓。”

他与云镇东毕竟生死之交,好友长辞,一番打击不可谓之不大。见他一身风尘仆仆,想来一路行来,车马未停。双鬓染雪,眉心刻出一道皱纹。数月不见,竟是苍老如斯。裴风战起身说道:“云府一事,其究竟如何,尚在追查之中。云老前辈乃武林泰斗,而今战死沙场,引人钦佩。如今云府纵火,毁去云老前辈一身成就,实是对我中原正统之挑衅。一旦查明就里,不论何人所为,必先上报朝廷,以彰其咎,再以正统门规,严惩不贷,以告云老前辈在天之灵。”

他声如洪钟,竟是不见功体受创模样。说话间,余光一瞥萧京,直令萧京背心一阵冰凉。武林之人,最是重名利、轻死生。而裴风战正是要真凶名声狼藉、性命不保。他本非心狠手辣之人,但此事关乎武林大派,其中死者更有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云青念,兼之又涉及点苍剑派名望,亦是不由动了真火。清封道人双手颤抖,幽幽一叹:“纵是如此,逝者已矣,又岂有复活之说?裴掌门言重了。”

说道最后,双目凝视裴风战,竟有一丝黯然。裴风战微微一怔,道:“真人此言何意,恕晚辈愚钝。”

清封道人霍然起身,双唇一阵抽动:“据闻,云侄女曾相求裴掌门出兵相救,却遭掌门拒绝,可有此事!”

不待裴风战做以因应,一拂长袖,大步出门。一时势成僵局,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稍一拱手:“真人痛失挚友,不免有所失态。”

仅此一句,怅然而叹,随即退出大厅。渡圆方丈高宣佛号,道:“真人定是前往云府吊祭。”

当下口称歉意,徐徐离去。一侧玄灯师太稍稍起身,却又坐了下来,看向清封道人远去背影,双唇张合,似有意,还无意,故作一番轻松姿态,道:“此役云府上下蒙受灭门之灾。葬火教元气大伤,魔教杨普明身死,当今武林,又回到最初三分之势。盟主又当做何因应?”

裴风战沉思片刻,道:“如今台面上的武林势力,的确是三分之势。然尚有几股古老势力,并未浮出水面,若是能可拉拢,势必能可扭转劣势。”

“盟主之言,莫不是洛阳萧家?”

玄灯师太稍作惊愕,裴风战又道:“尚有碧落青天、扬州天辞府、东海宋家。裴某以为,当前首要固然是查询云府一案真凶,而联盟之事,亦是不可拖延。此间细由,还望玄灯掌门不吝相助。”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均是一惊。玄灯师太指尖轻叩桌面,俊白面容,差异神色一闪而逝:“嗯?裴掌门如此看得起,老身却是让你失望了。”

裴风战嘴角微挑,笑而不语。“裴盟主当真宽心啊。”

另侧言达安忿然说道:“此二事固然重要,然杨贼生死,尚且不能确定。狡兔三窟,此人更是狡猾。说不得便是他与葬火教暗中勾结,谋害中原栋梁,随即诈死,以求生路。我以为尚需加紧搜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切不可如当年一般,再有错放。”

他一手一眼为杨普明所伤,数年调养,手上伤口早已恢复,但这左眼,仍不可视物,现在出行,均是带有眼罩。此番耻辱,真真恨不能将杨普明挫骨扬灰才好。听他口中怒气未消,又是一番毒辣:“听闻杨贼膝下尚有一子。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眼中杀机一现,双拳紧握,突出根根青筋。裴风战闻言,心中一虚:“此般作为,有悖道义,当是以管教为先。”

不经意间,一手拂在腰间伤口,脑中却是另外一番计较:“杨普明不见尸体,究竟是死了,还是……”话分两头,且说裴风战一番交待,那被杨羽清一脚踢下问剑楼的弟子,此刻正与杨羽清坐在一家酒舍。这名弟子本非泛泛之辈,只是出于救人心切,为杨羽清趁机所伤。得裴风战口谕,自点苍剑派后门,将杨羽清背出,倒也无人察觉。要了间上房雅舍,叫来上好菜肴,好生交待店家需得好酒上来,这才为杨羽清解开穴道。穴道初解,杨羽清气血阻碍,尚不能行动自如。见那人并无加害之心,便斜躺下来,暗自调息。看着满眼可口佳肴,鼻中香气阵阵,这才想起自己半天未曾进食,不由腹中饥饿,勾出馋虫来。却是心中忍耐,扭开头去。哪想菜香袭人,不禁暗自咽了口唾沫。那弟子也是爽朗之人,先前中招之事,早已抛之脑后,见状“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昨夜一脚,着实厉害得紧,险险要了我的老命。”

说话间,每道菜各夹了一筷子,堆在饭上,朝杨羽清面前推了推:“难得有了机会,正当好好吃上一顿才是啊。”

杨羽清未动筷子,他也稍许拘谨,双眼直勾勾盯着桌上美食,不时抿动嘴唇。这人生得一张圆脸,约莫二十上下。黑夜里杨羽清未曾留意,此刻看来,反生几许亲切之感,兼之谈吐随意,不似心机深沉之人,倒是极好相与。那弟子又道:“师父说,六派掌门前来,你若留在点苍剑派,恐多有不便。过几日,待七派掌门离去,便接你回去。”

杨羽清既然出了点苍剑派,断无回去之理。一路行来,心中自有计较,无论是何方式,总要趁机离去才好。裴风战有意隐瞒自己去向,定是有所图谋。心思转瞬,换做一脸苦笑:“昨夜也是情急,多有得罪。可惜无酒,不然非得敬你一杯,聊表歉意。”

那弟子闻言,急道:“怎能无酒?有道是‘男儿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这便催促店家。少时,店小二已端上一坛女儿红来。点苍剑派多有侠名,处之太原,势力非常,店家所上,自然是好酒。借着交谈片刻,杨羽清稍稍恢复力道。索性也不用杯子,径直为那弟子斟满一大碗,而自己却是一杯,举杯相敬:“我不过舞象之年,酒量浅薄,还请见谅才是。”

当下一口饮尽。酒入肝肠,一时酸、甜、苦、辛、鲜、涩六味满腔,果然非是凡品。他曾于诸葛八卦村偷饮酒水,亦是珍藏,未必比得上此杯中佳物,然此刻多是作态,反倒觉得辛涩居多,着实难受。点苍剑派门规极严,寻常时候,门中弟子滴酒不沾。这弟子却是好酒之人,早已等待不及。见杨羽清这般爽快,更是欢喜。顾不得杨羽清是杯是碗,大声叫好:“小兄弟也是此道中人?也罢,你喝一杯,我便喝一碗,莫让人说我以大欺小。”

当下,仰颈饮罢,仍是意犹未尽,一指沾了沾嘴角酒水,放置舌尖舔了舔,道:“真是好酒,再来。”

又为二人满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啧啧”作响,好不舒坦。杨羽清再一举杯,道:“我爹爹常说,男人有酒量,方有气量。你这般好的酒量,想来也不会与我这个孩童一般见识。”

杨普明对杨羽清管教甚严,又岂能教他饮酒?这般说辞,不过有意相劝。在那弟子耳中,多是称赞之意,大为得意,口中连连回应“那是自然”,又是一碗下肚。如是者三,饶是那弟子海量,也禁不住杨羽清连哄带劝,已酒劲当头,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杨羽清也是腹中翻滚,强自忍耐,假意推动那弟子,见他口中含糊,不省人事,方放下心来。一顿狼吞虎咽后,从那弟子怀中摸出银两。划分为三,一份收于自己怀中,一份留于那弟子,另一份则付了酒钱。起身离去,头脑昏沉,方行至店门,阳光舒暖,酒劲更甚,竟再难压抑,俯身呕吐出来。待得吐尽污秽,清醒几分,不敢逗留,快步走远。银两琐碎,杨羽清自是不敢铺张,寻了间颇为破旧的酒家,要了间下房,便小憩起来。夜里倒是安静,将怀中从问剑楼摸来的铁盒取出,细细端量。见这铁盒并无花俏之处,极是朴实。一侧裂纹,露出一道半指来宽的口子,不见究理。“如此看来,并非寻常钥匙所能打开。应是极为贵重之物,看来还得日后寻得其他方法才是,冒然燥进,怕是坏了内中物件。”

想来,又好生收藏,取出“流转剑法”看来。粗略一翻,剑谱所记载武学招式,当真合了“流转”二字。剑法以化为要,招式简单,却是巧妙,点苍剑派先人智慧,确实不凡。再往后看,只觉书页较之先前厚了些许。杨羽清心头一动,指贴边缘,小心摸索。冷哼一声,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边缘涂抹,果见叠影。心下了然,顺着叠影,缓缓撕开一道口子,却见书页中夹了一张薄如蝉翼般的纸片。纸片颇为陈旧,已然泛黄。其上只字未题,更见蹊跷。当下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杯内,手指蘸水,顺着纸张纹理涂抹。少顷,纸张上印出轻浅小字。杨羽清不敢怠慢,一字一字读来。纸张显然年代久远,保存至今,足见材质精细。出现文字,更不知是何选用什么墨水,字迹虽轻,却仍可辨认。待得文字读罢,字迹渐渐淡去,又恢复先前模样。杨羽清将纸张折好,塞入书页之中。随即又将“流转剑法”贴身保管,生怕有所遗失。半躺在床头,心中波澜千钧。纸中记载,正是点苍剑派秘辛。点苍剑派本名点苍派,属于滇边武学门派一宗。因长于剑术,后更名剑派。点苍二字由来,乃是因门派坐落于滇边点苍山。除却点苍一脉,滇边留有另一支教派。此派门中弟子,皆为苗疆人士,修习之法,不重武学,精于炼蛊养元,以邪驱垢。献王时期,两派掌教分别为献王左右护王。直至南诏反唐,点苍派投靠汉人,立有战功,归入正统之列。另一支教派则迁徙西域,化名葬火。因昔日辅佐献王之故,点苍派与阿吒力教情谊非常,昔日掌教有训,如非必然,点苍派不得与阿吒力教正面冲突。“呵,近年来,点苍剑派着力对付天玄教宗,与葬火教并无交战。此番信息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势必可为点苍剑派带来不小的麻烦,甚至将其驱除正统之位。”

杨羽清心有计较,待得他日,能可复仇之时,势必将此消息公告天下,也好让裴风战背负骂名。眼中骤然一冷,全然不是这般年纪当有的深沉。随即,又将裴风战转交自己的信封取出,火漆完整,全无撕裂痕迹。想来裴风战并无窥视。顺着封口打开,抽出内中信笺。粗略一扫,已知书写之人,定是诸葛柏无疑。四十四字谶言入眼,一时全然无解,索性收回怀中。一夜无话,直到鸡鸣,方才睡醒。结了房租,竟也用去身上近乎一半的银两。明知店家多有黑心,未免生事,走漏风声,也只得吃亏。若是以后尚是如此,最多二日,身上便再无盘缠,又是不知如何才能寻得九转生死巷。正是踌躇之际,却听门外小二厉声骂道:“滚开,快滚远些,别坏了我家的生意。”

杨羽清循音而至,快步出门,只见店门口处,店小二正用笤帚驱赶一名幼年乞丐。那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有戚戚。眼见笤帚落下,连滚带爬,向四周逃窜。稍有喘息,又是小心翼翼,走回店门口,朝里面张望。用力吸了吸鼻子,似是闻到阵阵饭菜香气,忍不住吞咽几口唾沫。店小二瞧得心头恼怒,口中谩骂,手上不见迟疑,挥起笤帚,用力抽打。幼年乞丐闪躲不及,被笤帚抽中背心,“哎呀”大叫一声,爬到在地。索性也不躲闪,蜷缩着身子,紧闭嘴唇,颤颤巍巍,煞是可怜。感怀身世,杨羽清不由生出几许同情,大步上前,一手抓住正将落下的笤帚,道:“他可是欠了钱?”

店小二见来人亦是孩童,但衣衫华丽,自是不敢怠慢了去,收敛几分怒气:“这厮偷了我家馒头,付不出帐来。”

说着,一把抓住幼年乞丐,从其怀中掏出两个沾满污垢的馒头。幼年乞丐见状,眼泪刹然涌出,挥舞着竹竿般瘦小的双臂抢夺,无奈人小臂短,如何也够不到,口中带着几分倔强,抽泣道:“还给我,还给我……”店小二闻言,又是一阵怒火,甩手将馒头丢到一边,骂道:“小崽子,今天若是不教训教训你,当真以为这里是祠堂了。”

作势,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幼年乞丐早被吓得呆若木鸡,不知躲闪。杨羽清却是脚下生风,手出擒拿,捉住店小二手腕,冷然说道:“不就两个馒头,便当是我买了。”

店小二心有不甘,奈何如何是身负武道的杨羽清之敌手,松下手来。眼睛狠狠瞪了幼年乞丐一眼,好没气道:“两个馒头,四文钱。”

杨羽清丢出一粒碎银,道:“算上刚刚两个,这里再买两个。”

店小二见他出手不凡,想来也是达官显贵的公子,语气缓和,堆砌媚笑道:“好说了,小公子稍作等待。”

这便跑回店中。不过片刻,手中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交于杨羽清手中,再将找回碎钱奉还,行揖作礼,好生相送。杨羽清又是一声冷哼,颇为不屑。转身把纸包送到幼年乞丐手中,道:“小兄弟,这两个馒头你且拿着。问你个事……”也不知幼年乞丐是否听到,抓耳挠腮,一番踌躇模样,终是难挡腹中饥饿,“咕咕”作响,一把抢过纸包,转身打开,见是两个雪白馒头,热气腾腾,又是咽了口唾沫,仔细包好,顾不得烫手,死死捂在衣中,这才想起什么,回身道:“你……你是有目的的,馒头我不要了……”似要归还,却是不舍,抽搐着嘴角,扭过头去,似是又要哭泣起来。杨羽清心中默叹:“说不得他也未必知晓,何必为难?”

笑道:“那我不问便是了。”

不得待幼年乞丐作答,旋身即走。“你等等。”

幼年乞丐叫住杨羽清,又将馒头捂在胸口:“那我去问问我大哥,他同意了,就告诉你。”

杨羽清点头说道:“自然可以。若是不同意,我也不强求,只当交你这个兄弟了。”

乞丐多是遭人白眼,忽得有人主动相交,岂能不为之感动?幼年乞丐当先带路,走了两步,转过头来,带着几分腼腆:“那……那我能再要两个馒头么?”

杨羽清笑着答允。二人一路行驶,脚步不曾放慢。一位华衣锦袖,一位落拓不堪,外人看来,格格不入。杨羽清似浑然不觉,自有一番谈笑。幼年乞丐颇为紧张,左顾右盼,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也似。杨羽清看在眼中,不禁好笑。晚秋清晨的阳光,夹杂着几许寒风。路上行人紧了紧身上大衣,目光落在杨羽清身上,不住摇着头,多有叹息之意。幼年乞丐更是浑身难过,不由加快脚步。好在剩下路途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已转入一条破胡同。尚未走进,扑面而来便是阵阵汗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怪味,饶是杨羽清心有准备,亦是皱起眉头。举目四望,满眼皆是数不尽的穷苦人家,或有几条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被烂草席匆匆包裹,无数苍蝇徘徊,虫鸣阵阵,惹人心中烦躁。几步外,又是数多瘫倒身子的伤患,无论老少,无论男女,便似刍狗般蜷缩身子,口中不住发出凄然呜咽。将入寒冬,此处人们却是单薄破旧的外套,露出漆黑的皮肤。杨羽清何曾见过如此凄凉光景,悲由心生,暗自感慨:“爹爹常说,即便是普天下最是繁华之所,亦是穷人满布。如今亲眼所见,果然不虚。我等既为习武之人,理当锄强扶弱,为百姓谋取一方平安喜乐。”

转念,又是思及同处太原的点苍剑派,处处极尽奢华之所能,若真为武林谋福,即便能可付之九牛一毛,亦可救这群乞人于水火。按了按胸口藏匿“流转剑法”所在,更是坚定,有朝一日,定要点苍剑派身败名裂。不及多想,幼年乞丐快步行走,杨羽清不敢再有他思。胡同本不宽敞,而今躺着伤患,倒满垃圾,着实举步维艰。二人蹑手蹑脚,在巴掌大小的空位移步,不过百步的路,竟也走了良久。转入下一条胡同,霍然可见胡同中皆为孤儿,观其相貌,均与杨羽清一般大小。小声询问幼年乞丐,方知这些孤儿多半是家中之人难以养活,而被抛弃在外。这些乞儿,见到幼年乞丐身后的杨羽清,目光中充满戒备,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拇指粗细的树枝。只听一位十三上下的乞丐口中不悦,说道:“小狗子,你怎么带了个外人来。”

若是杨羽清一身褴褛模样,倒不至遭人敌视,反是这一身锦衣,惹人猜疑。那被称作“小狗子”的幼年乞丐语气纤柔,对那乞丐唤了声“大哥”,将早先事宜一一详述,说话间,从怀中取出馒头,交于那被称为“大哥”的乞丐。大哥手捧纸包,也不立时打开,一脸狐疑,打量着杨羽清。杨羽清自持身负武功,又非有加害之心,凌然对视,毫不畏惧。对视之间,大哥竟生几分怯意,避开目光,徐徐打开纸包。一时面香扑鼻,引得四周乞丐,双目瞪圆,不住咽着唾沫,饶是心痒难耐,仍是无人上前索要,只是将目光落在大哥身上。大哥自是知晓,此间乞丐,已然饿了多时,即便遇到好心店家,亦是不过残羹冷炙,哪里遇到过此般干净香甜之物?心中不免几分动摇,却是较之其他人,多有精明。包起纸包,问道:“你要打听什么事?”

杨羽清唯恐人多口杂,凑上前去,在大哥耳边说道几句。大哥闻言,一脸茫然,左右思量,仍是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当下也不犹豫,将馒头反送与杨羽清手中:“你说的我从未有所听闻,馒头你拿回去。”

杨羽清本就不报希望,然而此时听闻,依旧神情沮丧。随即轻笑一声:“你尽管拿去,全当交个朋友便是。”

话音刚落,忽见一个小乞丐连滚带爬,气喘吁吁跑来,口中叫唤道:“大哥,那个叫‘混丐’的带人来了。”

大哥哼了一声,叫上十一个较为身高体壮的乞丐,从后面路口出去。“呵,如此阵仗,莫不是要伏击?”

杨羽清心中嘀咕,一把拉过小狗子,硬是把馒头塞了过去,问道:“那‘混丐’是何人?”

小狗子面带恐惧,也是几分焦急:“和我们一样,也是这一片的孤儿。不过年纪比我们大些,又高又壮,听说以前还练过武功,很是厉害。”

杨羽清余光四扫,见余下乞丐,适才还是目不转睛,盯着馒头,现下尽数趴在路口,望着大哥离去方向,多是担忧关切,心中暗自称赞,当真义气之辈。转身说道:“馒头你且分与诸位兄弟,我前去看看。”

小狗子只是一瞥,看着眼前孩童,较之自己,虽是稍有健壮,却仍是瘦弱模样,哪里会是那人高马大的混丐之对手,喃喃道:“你……你肯定是打不过的……”杨羽清知他是瞧自己不起,只道自己是个富家子弟,手无搏鸡之力。也不多加理睬,依凭大哥众人离去方向,快步赶去。小狗子对杨羽清心存感激,更是担忧大哥,留下馒头,急忙追赶上去。杨羽清脚不停歇,看似急不可待,实则有意放慢脚步。大哥虽是身强体健,但混丐若是真如小狗子所言,习得一身武艺,大哥非得落败不可。救人水火,方显深刻。杨羽清所为,便是如此。小狗子见杨羽清焦急模样,只道他当真担忧万分,自是镂骨铭心。二人各怀思绪,穿梭在破落胡同中,阵阵霉味袭来,令人浑身无端生痒。几处墙壁,饱经岁月蹉跎,人世纷乱,坍塌如匹,诉说着历史沧桑。复行数十步,耳中传来撞击声响。近身一看,一条健硕身影,虽是鹑衣鹄面,一行一动,却是透露练家风范。拆、打、破、卸,尽是小巧短打手法。相交之下,大哥更是狼狈,头破血流,似是癫狂模样,出招全无章法。快步抢身,挥拳便打。那人也不接招,后退一步,侧身、进肩,一气呵成,移步、贴背,蓄势以发。只此一招,竟生生将大哥撞开三步,跌在地上。那人得势不饶人,扭身扑上,对着大哥面上,一拳轰下。大哥哀嚎一声,鼻血喷涌,染满双面,煞是可怖。“嗯?‘八极拳’?”

杨羽清一惊,再看那人,已有定论,此人定是混丐无疑。那人一手掐住大哥咽喉,面露狰狞:“你服不服!”

大哥“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谁服谁孙子……不服……”“当真好骨气。”

杨羽清心中赞叹。揉身而上,一把抓住混丐又将落下的拳头,口中冷笑道:“何必人命相向?”

混丐在同龄人中力气之大,已然罕见,身负武学,一拳之力,何其霸道。此刻,拳风落处,却是被一个看似单薄的孩童握住,气恼之间,更是惊愕。思忖之间,趁势反扑,一送一推,提肘刺胸。杨羽清不料他出手狠辣,退步纳掌,转气抱元,守强巩真,再是退去一步。四周乞丐见状,大声叫好。这些乞儿多是未曾蒙面,想来是混丐人手。另一侧,随着大哥前来之人,见杨羽清接连退步,暗自担忧。小狗子与杨羽清相处颇多,不由惊呼:“小心!”

反是出招之人,却是心下惊奇。这一击之能,混丐自是了然,看似逼退眼前孩童,实则为他借势化去力道。身处乱世,又是乞儿,能有“混丐”之名,多是凭借拳脚凌厉,一击未果,再是欺身压背,以力相搏。杨羽清有心立威,也不避让,出手便是“八卦流心掌”,一招“乾龙撼神岳”,生生接下混丐背贴之力,口中大喝一声:“退!”

混丐只觉对方掌心劲力雄浑,一个踉跄,连退三步。一招较量,高低立见。双侧乞丐气势大改,混丐一方瞠目结舌,大哥一方连声叫好,即便内敛寡言的小狗子,也是心血如潮。混丐双目怒睁,左右移步,提防着杨羽清。忽得,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指向杨羽清鼻尖:“来,小子,有种就再和爷打一场!”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等杨羽清回应,合身扑去,切脖、撞肩、打肘,尽是重手。杨羽清识他发怒,不敢托大,腾挪转移,脚踏罡步,宛如风中落叶,不着力道。快攻十余招,混丐招式落处,竟未触及杨羽清衣衫,恼羞之下,拳掌愈攻愈急。反观杨羽清,气定神闲,游走之间,再变“擒拿手”,刁拿缠卷,如跗骨之蛆,无可避,无可破。忽得杨羽清身形一矮,双手齐出,扣肩托腰,反身摔下混丐。混丐吃力痛叫,也不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凝视着杨羽清。回想适才杨羽清脚下步伐,猛然跳将而起:“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若是事变之前,混丐如此询问,杨羽清自然乐得回答,而今云府灭门,杨家势微,自己已然成为中原正统众矢之的,又岂敢轻报家门?口中隐晦,搪塞而过。混丐也非有勇无谋之辈,见他言语不愿吐露,相逼不得,耸了耸肩,道:“我打不过你,这些人还给你。”

一挥手,身侧乞丐后退一步,站在他背后,颇有几分将者风范。大哥爬将起来,直指混丐鼻尖,叫道:“你们倒是说说,为何无缘无故前来挑衅!”

他满面血色,又是盛怒之极,咆哮之间,宛如地狱修罗,着实可怖。混丐冷哼一声:“你的人打伤了我兄弟,我当然要为他出头。”

“胡言乱语!”

大哥双拳紧握,一阵挥舞:“当真贼喊捉贼。能打的都在这里,其他兄弟皆是体弱之人。你倒是看看,是谁打伤你的人!”

转身对一同前来的乞丐道:“你们是谁最近惹了事端,自己站出来,莫要连累了其他兄弟。”

见无人应答,又对混丐说道:“若是你能指认出来,我愿代替自家兄弟接受惩罚。”

先前一句,杨羽清闻之多有鄙夷,听到后来,不由暗自点头,仗义每多屠狗辈,果不欺我。听他话音一落,一行乞丐各自拿起石块木棍,说道:“大哥,他们若是污蔑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混丐见状,心无所惧,指着对方人马,道:“你们仔细看看,看个清楚。”

身后乞丐一番打量,脸色未变,喃喃自语:“似乎真的没有小四口中所说的那个人。穿的很是华丽,皮肤很白,也不像是那个会武功的。”

混丐神色微疑,却是不愿善罢甘休,狠狠说道:“明日,你叫齐了人,我们一一辨认。如果真的错怪,三刀六洞任你处置。但是要是被我们找出来,哼哼……”话未说完,言外之意,众人心知肚明。又瞧了一眼杨羽清,带着一干人马离去。“嗯?”

杨羽清剑眉紧蹙,“三刀六洞,此人果真是狠人。身负‘八极拳’,来历恐不简单,多半也是武道中人。还是莫要参与进来,免得徒增麻烦。”

思量之际,大哥已抹去面上血迹。这一抹,带去不少黑灰,显露一副古铜色皮肤,坚毅神色,愈金越石。学着武林人士,拱手道谢,随又问道:“你当真会武功?”

杨羽清微微一怔,只觉眼前乞儿并非凉薄之人,不加隐瞒,道:“家父在侧之时,学过一些,以求自保之能,上不得台面。”

杨普明生死成谜,多半葬身战祸。然而未见尸骸,他始终存有侥幸心念,是以只言“在侧之时”,不语“在时”。大哥并未注意此中细节,倒是知晓杨羽清确实如混丐所言,竟是当先跪下,口中恳请:“我们这些人,都是孤儿,平日里受人欺辱。既然你精通武艺,不如传授一二,也好让我们防身。”

说罢,接连三叩首,道:“规矩我们知晓,只是我们并无钱财筹备。若有鸿鹄展翅之时,定当六礼束修,献茶奉伺。”

“六礼束修,献茶奉伺”,是为尊师之道。大哥这般言语,是有拜师之意。杨羽清尚有要事,本不欲答允,转念一想,若是寻不得九转生死巷,又当如何?如此狼狈模样,岂能回返诸葛八卦村?这些乞儿虽无势力,却也忠义,若可用之,即便无缘一往九转生死巷,日后亦有所裨益。故作为难,忽而摇首,扶起大哥,说道:“也罢,相见即是有缘。拜师之事不可再提,若是瞧得上,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大哥闻言大喜,伸出手掌,大声叫道:“兄弟!”

杨羽清嘴角一挑,不露心事,亦是将一手伸出,盖在大哥掌上,喊上一句“兄弟”。随后小狗子及其他十一名乞丐亦复如是。十四人口中喊叫,气势震天。相视一笑,各存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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