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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太羽清光之花弄影 > 第六章:九转生死(下)

第六章:九转生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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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敛云烟袅袅,叠叠宕宕,辗转三生,终消散无踪。

炉鼎熏香将尽,香韵缭绕不绝。

窗外,天际露出鱼肚白,屋内的人,渐渐恢复神志。当清晨的微曦刺痛半睁的眼眸,杨普明猛然一惊。便要跳将起来,哪知浑身乏力,方抬起头来,又倒了下去。不由一恼,气得脸色铁青,恨道:“此女究竟有何意图,这般五次三番纠缠,还下此小人手段。”

勉强坐起,盘腿运功,依旧提不起丝毫功力。

再过片刻,屋内香气散去,杨普明功行一周,并无大碍,也少不得头疼目眩,疑窦暗生:“一支香怎么燃了如此长的时间?”

他心生机警,细细思索,立时窥得其中那个关巧。爬到木桌一侧,握起茶碗,将冷却的茶水一口饮尽,顿时神清气朗,暗自一阵苦笑:“此女果然善于人心啊。怕是算准了我必然不会饮茶,便以香下药,以茶解药,此番反常道而行,倒是让我中了下怀。”

思忖间,从怀中取出昨夜里“丑女”藏于自己衣中的锦帕,瘫在桌上一瞧,竟是一张地图。图中所绘,路线纷杂,横七竖八,岔道丛生,若不仔细看去,无异于孩童涂鸦。再看来,锦帕下方角落用红笔圈了一圈,周围寥寥几笔,勾勒房屋模样,想来是自己所在方位。另一处也以红笔圈了出来,想必就是“丑女”口中所言九转生死巷。

杨普明心中挂念云青念安危,不敢多做停留,起身离开。岂料行过小桥,老巷犹如迷宫,对照衣中锦帕,竟是暗合五行八卦之术。倒也明了,昨夜“丑女”来回反复的行走,也着实另有情由,暗自惭愧,自己不该那般武断,错怪了“丑女”。

对照地图标识,复行近一个时辰,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巷子。古巷墙壁高达二丈,均由大理石砌成,这番手笔,绝非寻常人等可以制作。古巷上端,添加盖子,使得整条巷子愈发幽暗深邃,徒添可怖。两侧墙壁似是无尽延伸,不见究极。

杨普明心中挂念云青念,也不考虑是否尚存其他入口。想来,九转生死巷号称“天下第一巷”,其中布置精妙绝伦,机关穷尽易家巧妙,与邙山“太清”、“太虚”二阵并肩为武林非常之地,与二十八星宿阵相比,亦不逊分毫,是谓于最不可近的所在。杨普明此番北上,太原一行本就机缘,更未想过能进入此中。唯有付之苦笑。

巷中一片昏暗,前路难明。冷风在巷中穿梭,激得内功深厚如杨普明,也不禁打了寒颤。紧了紧袍子,取出火折子,竟见巷内墙壁装饰古镜,身侧处立着一盏落地石灯。不由一奇:“此番布置,倒是与教中大殿极为相似。莫不是宗主当真与九转生死巷有着关系?”

点燃落地石灯上的灯芯,刹时光耀映万千,前路尽显。或是机巧,身后仍旧一片昏暗。

顾不得许多,杨普明收回火折子,一步一行,小心翼翼。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已觉得巷内不凡,难以捉摸。每行五十之数,便立有落地石灯,石灯古朴,不做丝毫雕琢。以石灯为界,前方依旧黑暗难辨五指。每每点燃灯芯,前路光亮如白昼,后方再陷深沉。几经转折,仿佛经历无数变化,却是不见凶险。

蓦然,前路一窄,尽是由泛着青灰色的石板铺陈,其宽勉强三人并肩而行。杨普明心头一惊,以后恐有诸多变数。当下撕下衣角碎布,挂在石灯之上。

复行半个时辰,两侧景象依旧,入眼处,石灯上系着一片碎布,赫然便是先前所留。这兜兜转转,竟又是回到原地。杨普明倒抽一口冷气,双眉紧皱:“明明不见岔路,一路前行,为何又绕回此处?”

取过锦帕看来,锦帕上的线路竟而消失不见。杨普明心中奇怪,凑到鼻尖,一股女子体香间,隐隐夹杂着淡淡草药味道。杨普明暗叫大意,先前未曾记下路线,此刻倒是成了无头苍蝇。

愈是焦急,愈是慌乱,无论前行后退,终归回到此地。念及佳人安危,也顾不得其他,病急乱投医,索性展开轻功,朝巷内飞驰而去。浑不知过了多久,已是大汗淋漓,一口一口喘着粗气。凭借杨普明一身功力,本不至于此,但巷内路窄,折转又多,时有停留点灯,气力消耗远胜平时。此刻又饥且渴,双腿一时乏力,笔直栽倒下去。豆大汗水打在青灰色石板上,不见潮湿,转瞬被石板吸收。

“嗯?”

杨普明正自奇怪石板奇异,俯下身子细细看来,说不得另有玄机。突然自石板之上,传来一阵浅浅的脚步声。杨普明一惊,似又恢复了气力,挣扎站立,却见来人在烛火映衬下,更显得肌肤如美玉,双唇似娇萼,一双似喜似忧的眸子,流转化作星辰璀璨。来人婷婷姿态,动如清风扶身,洛神出水,绝美之中,添得一抹淡淡哀愁,令人观之心生太息。

佳人在前,杨普明心神一松,咳了两声,险些又跌倒在地。挂念云青念处境,出口欲语,一句话却哽咽在喉,终究吐不出一字来。那女子痴痴笑着,缓缓蹲下身子,一双柔荑也似的玉手,托起杨普明早已被大汗打湿的坚毅脸颊,目光中,犹见顽强,不由心疼,半分哀愁,半分幽怨,苦苦笑道:“一个云青念,当真值得你付出如此?即便是来到这个人人避而远之的所在。”

杨普明一抹额上汗水,傲然起身,道:“纵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哈哈!”

那女子陡然一声狂笑,“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你可知道,这句话以前也有人说过,不过人世逐名利,山盟海誓终不过烟消云散,你又能坚持几何?”

话锋一转,陡然一阵严寒:“好,我便要看看你能坚持几何。”

从袖底取了粒褐色药丸,也不顾杨普明意愿,强行喂了下去。背过身体,落一滴清泪,手心捧住,狠狠捏碎。

丹药入口,化作一波清水,流入喉中,转入周身百骸,精神为之一振。杨普明一个跃步,弹跳而起。玄功默运,经脉再无阻塞,当下一抱拳:“自土山一会,时至今日,姑娘厚爱,杨某心存感激。今时更是谢过灵丹妙药。”

这女子,婉约动人,沉鱼之姿,闭月之容,杨普明却是认得清楚,这便是当初那个“丑女”,虽真面目仅偶然一窥,却记得分明。

“丑女”闻言冷哼:“厚爱?我又何曾厚爱与你?曾经寄许期望,如今换来失望。呵呵,便当是我看走了眼,你这般人物,竟然还是杨家子嗣,当真坏了这个姓氏。”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尖锐。

祖宗姓氏,百岁大计,岂容人轻呼?杨普明惊愕之间,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激动万分,也顾不得以礼相向。

“丑女”转过身去,一脸讥讽:“莫非听不清楚么,我是说,杨家没有你这般不孝的子孙!”

见杨普明愤然一掌攻来,也不避让,还掌相对,掌化太虚奥妙,卸力、散功,一招双法,逼退杨普明,接道:“当年辽人侵宋,杨老令公宁可血洒陈谷口,也不退让一步,何等丹青碧血。余下妻儿寡母,无一不是铮铮铁骨,巾帼须眉之士。杨逸先辈,一人一剑,独守侠客傲骨,救下苍生百姓,又是何等荡气回肠。”

玉指一抬,直指杨普明鼻头:“而你呢,杀亲之仇不报不说,这许些年来,可曾考量缘由?”

杨普明愤怒之色顿止,换而一脸颓丧:“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何曾忘却?”

昔日屠杀场景,历历在目,每每思念,如尖刀刮心。那蒙面人手中乌黑的腰刀,砍在亲人的身上,似是刀刀斩断自己的肢体,那般沉痛,更与何人述说。杨普明幽幽一叹,眼中似有清明,似有迷惘:“如今,只是记得那柄刀的模样,虽然不敢断言,却是葬火教众人无疑。然而举兵兴战,鏖战一时,又将葬送多少百姓终身。一己之私,换来战火烽烟,杨某做不到。”

“丑女”仰天大笑,道:“自古功名之下,本就千万尸骸堆积,又何独你我。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倒是葬火教历史悠久,起源于南诏国阿吒力教,而今算来,也有近千年。回想南诏反唐,宋威、高骈大军所及,势如破竹,南诏国履覆众、国耗虚,举国不见舞象孩童,何其悲哀。乾宁四年,郑买嗣杀死南诏皇帝舜化贞,剿杀王室八百余人,铲除关联势力,阿吒力教首当其冲,四分五裂。部分教徒西迁,成立葬火教,轻经义,重巫蛊,仇汉更甚。其手段方针,毒辣异常。莫说凭你一人之力,即便举天玄教宗之能,也未必可拔除如此毒瘤。”

杨普明如何不知葬火教实力雄厚,被人点破,多有无奈,一拳狠狠打在一侧墙壁,浑不觉疼痛。

“丑女”又道:“葬火老祖武功高强,又精晓巫蛊之术,奇才天纵。但又如何,终不过被清封道人、云镇东联手破去半身功体,生死不明。若是你能掌握‘长空剑气’,一人之力,败高手如葬火老祖恐非难事。再集合二十八星宿大阵,自可成就一番势力。中御正统,西灭葬火,南破天玄,不过探囊取物。”

她言语之间,对于天玄教宗,多有针对,其中深意,怕还是因宗主赵飒飞之故。杨普明虽有不喜,却也知晓不无道理,更是感激一番提点,收敛怒气与叹息,抱拳拱手,说道:“多谢姑娘赠言。”

“丑女”换下冰雪面容,微微一笑,生得百媚千娇,宛如天山优昙一现,纵是神姿凌然,也教人倾慕。随笑容舒展,声音渐渐缓和,温润如玉:“你若是明白,自然甚好。此巷中阵法本撤去泰半,倒是这方迷阵,不可人为改变。”

娇哼一声:“无视我交于你的锦帕,身陷其中,也是小惩大诫。注意来,我带你踏过这片迷阵,好生留意我落脚方位。”

当先一动,脱兔一跃。

杨普明领教过这巷中奇妙,自是不敢大意,慢下一步,紧随“丑女”。

却见“丑女”似蜻蜓点水,脚踏之处,以三三为数,变左换右,来去之间,竟有一套绝妙步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易数。杨普明默然凝神记下,似乎有所顿悟,依样画葫芦,踏步飞跃。

不过片刻,二人已行步半百。“丑女”一指手边落地石灯,杨普明取过火折,小心点起。烛光映铜镜,光芒耀古墙,眼下石灯,果然并无杨普明先前留下衣角标记。杨普明暗舒一口气。

“丑女”倒是有几分惊异杨普明记忆。也不藏私,索性将九转生死巷这迷阵奥妙一一述说。杨普明心存感激,正欲做谢,被“丑女”拦下:“感谢不必,一来,我所告知的,也仅限这迷阵。若是巷中诸多阵法打开,亦是无用。二来,祖上有训,你们杨家和沈家的人,可自由来去。倒是可惜了沈家早无后人。”

说罢,哀哀一叹,似有惋惜。

“嗯?”

杨普明若有所思:“我们杨家,沈家?姑娘所指的沈家,可是儒生沈若居?”

“丑女”点头称是:“我家先辈,人称鬼先生。杨堂主可有印象?”

乍闻惊人名号,杨普明不由肃然起敬,立身正色,抱拳行礼:“原来鬼先生后人。鬼先生助我杨家良多,杨家亦有祖训,无论立场,不可与鬼先生后人兵戎相见。有朝一日,如遇鬼先生后人,当一抱先人之恩,行跪拜之礼。”

当下,双膝跪地,连扣三头。

“丑女”也不阻拦,礼毕即恩还。杨普明所行大礼,其实不过代先人偿还恩情,并未折了他男儿尊严,以后相见,自可以朋友视之。

三扣之后,“丑女”再行身法。杨普明融汇精髓,仅仅落后一步,暗自感叹此巷中布阵超绝,若非“丑女”相助,自己进退不得,多半困死其中,不由失笑。

九转生死巷,称有“九转”,五十步落一灯,一灯为一转,一转成一变。每行一变,看似山穷水尽,无路可行,却在机巧使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纵使“神奇”二字,亦不足以述之奥妙一二。

不知几时,眼前一亮,根根光亮刺来,已临近出口。二人不快反慢,行步愈发谨慎。接连数次变换身形,左腾右挪,前闪后避,一踏玄门,夺步而出,眼前所见,叹为观之。

巍巍宫殿,金碧辉煌,雕栏玉彻,足可与皇宫相媲美,其中一砖一瓦,一柱一栏,可证大家手笔,勾勒之中,更添一抹清秀。宫殿四周,留一弯池水,正是合了风水堪舆所言“凝气不散”之功效。

杨普明终归非常人,惊叹不过须臾,问道:“如此奇观,皆为鬼先生一人所思?”

“丑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直立身子,傲然道:“这是自然。”

杨普明闻言,对鬼先生更是敬佩。

二人缓步上前,惊闻水声大作,池中生出一股股冲天水柱。与此同时,水柱空隙间,一红一绿二名少女竟似踏水而来,真真可比休讯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似闲庭散步,却快逾风雷,转眼间来到“丑女”身前,屈身作揖:“参见少宫主。”

“丑女”双手背后,好不气派。也不多话,朝二女点头一笑。二女见状起身,这才看向“丑女”身侧的杨普明,相视而笑。红衣女子道:“想必这位就是近年来名动九州,号称‘南武林第一剑客’的杨普明杨少侠了。”

看她与“丑女”一般大小,与杨普明说起来,倒似一位老前辈,逗得杨普明莞尔一笑,继而应声答允。

脚下地砖,白洁如璧。“丑女”当先走去,红、绿二女跟随其后,杨普明不敢慢下,双手背后,徐徐迈步。临近水池,三女毫无迟疑,莲步踏上,如履平地。杨普明暗自称奇,却未尝能没了男儿风骨,运气双足,便要踏水而行。足落池水,荡开层层波纹,足下却踏得实实在在。细细看来,竟是根根石柱藏匿其中。一来池水静如明镜,二来石台制作巧夺天工,若非尝试,肉眼着实难以分辨,不由再叹神奇。

走近宫殿门前。二名少女与殿门护卫吩咐几句,护卫目光划过杨普明,这才向内跃去。红衣女子转身对杨普明交待道:“内宫主议事,所言所行皆需三思,不可鲁莽轻佻。再者,内中皆为女子,杨少侠可要遵得规矩才好。”

杨普明已是习惯她这番语气,不以为忤,倒是从话中,窥得这座宫殿尚非全豹,隐隐生出几分期冀,朝红衣少女颔首道:“多谢指教。”

说话间,先前离去护卫折返,向“丑女”一行礼,告知内宫传令,四人这才进入。

进入宫殿,方知此座宫殿内部并不如外观宏伟,前后相距不过半百步数。径直走出后门,眼前再是一亮,一座白石砌成的小桥,横跨池水两岸。四人越过小桥,入眼处满目红墙朱瓦,富贵之气,比之紫禁城犹有过之。四周设有守卫,逢十步一人,神色肃穆。复前行,朱红宫殿突兀而立。宫殿外围,亦是清一色的女子守卫,总计一十八人,手提长剑,不苟言笑。剑虽未出鞘,却是锐气逼人。置身其中,不闻莺歌软语,但阵阵芳香袭来,真教人软了百炼之钢。

宫殿上方,金色牌匾高悬,提笔“建宫”二字,字字金光灿灿,阳光照射,熠熠生辉。想来,这便是红衣女子口中所说“内宫”了。

且经过一番通报,方可进入其中。甫一入内,压力顿感。杨普明脚下一沉,散压力于无形。却见内中设施,更见富丽堂皇,而摆设之中,不失高雅。一桌一椅,皆为上等紫檀,一分一散,暗合奇门遁甲之道,好巧不巧,竟是遮挡眼前视线,目力所及,唯见桌子,不见主人。

内殿两侧,皆设有桌案,整齐摆设文房四宝。桌案上端,悬挂前人画卷。左侧一图,画纸染墨,色晕露白,或遮或盖,或明或暗,洒出淡色星辉,是为二十八星宿图,题笔所名,观星图。这张观星图,杨普明曾在天玄教宗典籍内所有观摩,传闻是辽国大将萧达兰最喜爱之物,据言图中别有玄机。辽军三围璮渊,战乱中,辽将萧达兰死于箭下,而这张随身所带观星图也不见踪迹。面前这张,怕是高人模仿。

杨普明双目凝视观星图,愈发深不可测,似有无穷吸力,困人心神,幽幽暗暗,摄魂荡魄。凝气抱元,方从奇妙境界脱出。目光右转,却是一张风景图。画中着色多偏冷,晴天白云,山崖陡壁,枯树老枝,孤雁独行。最下方,重力着笔,赫然是一座坟墓。墓前立碑,以金国文字书之“雁坵”二字。

杨普明黯然一叹,举目四望,“丑女”与红、绿女子皆已不见。心一凛,却是闻得阵阵幽香,近在咫尺。杨普明识得此香气是“丑女”气息,冷哼一声,对着虚空说道:“原来,是迷障。”

沉思片刻,脚踏生门,入大有,移身侧木桌进归妹,掌上发力,推木椅转无妄。

刹时迷障如似奔溃,眼前惊见“丑女”,与自己相距不足一步。惊愕之间,连忙退开。抬眼处,殿中高位,一六旬老妪正襟危坐,一身华贵。双眸半闭,却是目光瞿烁,炯炯有神,眼中精光,直逼杨普明,似是能将他看透一般。下方左右,分别坐着四位老妇,各着赤、橙、红、绿、青、蓝、白、黑八色衣服,面色淡然,也盯着杨普明不断打量。

杨普明被这九位老妇人瞧得别扭,轻咳一声,目光又转向那张画有雁坵的画卷。这一看来,画卷中提有几行小字,虽是不能看个分明,但也猜得七八,吟道:“恨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君应有语,只影为谁去。”

再做一叹,道:“君应有语,却正是无语啊。”

殿上六旬老妪怎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呵呵”一笑,仍是目不转睛看着杨普明,眼中多了继续称赞:“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肖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笑了两声,微微点头:“想不到武冠当世的杨堂主,也有这般文人雅兴。知晓此图来历,倒是让老身高看一眼。怪不得有人能为你茶饭不思,寸断肝肠了。”

杨普明闻言一惊,险些跳将起来:“青念在哪里!”

一旁红绿女子手按剑柄,怒咤道:“不得放肆!”

老妪摆了摆手,依旧一脸淡漠:“遗山观雁,一死一刎,古人为之伤,今人为之哀。今人虽有哀,又可曾领悟情为何物?倒是你这个杨堂主,闯我生死巷,入我建宫门,不简单,不简单啊。”

一双生满皱纹却白净异常的手,轻轻抚摸着光洁的扶手,好似把玩着了不得的物件。看向杨普明的眼睛,也多了几许道不清的诡谲笑意。

所谓“关心则乱”,杨普明无暇顾及她眼中的玩味,反是计较着她口中“茶饭不思,寸断肝肠”的人,不由心生焦虑。当下凝神运气,以备万一。

“丑女”察觉二人口中多有试探,更有交锋,而杨普明那一声质问,已将情势推得剑拔弩张,若再不制止,怕是杨普明要愤然出招了。偷偷拽了拽杨普明衣袖,示意他切莫燥进,转而对老妪说道:“婆婆,云青念毕竟是云府中人,本与我等并无关系。如今杨普明已来,不若放了她。”

“嗯?”

老妪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屑,重重哼了声,道:“云府么?区区一个云府,怕他作甚。老身倒是要看看,云镇东这个小老儿能掀出什么风浪。”

转念一想,眉头松展,枯槁般的脸上含着一丝笑容:“魅儿所言倒是不错,麻烦这种事情,自然愈少愈好了,不过么……”不见她如何动作,掌下射出一道锐风,逼向杨普明面门。

老妪话锋一转,便知有异。却不想出招如此很辣。

厉风割面,杨普明早有谱在心,有心震慑对手,不退不避,快手一扬,接下“暗器”。哪知那“暗器”着手全无力道,只此一手,已证老妪功力,深不可测。反观“暗器”方方正正,白皙干净,不知何物。

老妪面露玩味,道:“堂堂杨堂主,可敢咽下否?”

见杨普明打量着“暗器”,又道:“说不得杨堂主不敢了?”

“婆婆!”

“丑女”见状,面露羞红,一跺脚,急切说道,却被老妪挥手打断。

杨普明恍如不闻,犹自拿捏手中“暗器”,放置鼻前浅浅一吸,竟有丝丝香甜,了然在胸,笑道:“穿肠毒药,姑且不惧。”

手一翻动,已将那“暗器”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咽入喉中。方一咽下,物什随即滑开,送出阵阵甘甜。

“如何?”

殿上老妪笑意更浓,八位老妇也是目光柔和,一一含笑点头。杨普明暗自诧异,却不表明,道:“前辈的糖糕很是香甜。”

“哈哈!”

老妪睁开眼睛,拍了拍扶手,笑声未绝,神色一厉:“你又如何知道这款糖糕里,没有被老身放下穿肠毒药?要知道,我建宫的制药炼药,可是不逊于武林任何一个门派。”

杨普明见她喜怒无常,对于云青念的安危更是担忧一份,只盼着能早些时候将云青念救出才好,对自己安危全然不顾,否则依他心机,即便知晓手中之物是块糖糕,也断不会如此轻易送入口中,当即朗声说道:“老前辈可是世外高人,与我杨家亦无仇怨,何必至我死地?再者,前辈武功高强,身份显贵,自是不会与小辈为难,又岂会步小人行径?”

他已然猜出这老妪便是建宫的主人,是以先行以身份辈分逼得她不好与自己动手,更不可难为云青念了。

老宫主阴阴一阵冷笑,有如地狱厉鬼,令人不寒而栗。半晌,这才说道:“老身行事,从来只看意愿。杨堂主妄图骋口舌之利,怕是要失望了。”

也不给杨普明多言的机会,又道:“算起来,我这建宫的祖辈,倒是与你杨家的先人渊源颇深。于情于理,老身也不该和你这个杨家小辈计较。不过,若是一个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助纣为虐的小辈,老身倒是不介意为杨家清除这么一个不孝子弟,而我建宫,也更不会让这么一个宵小辱没杨家的名声!”

一声狠过一声,说道最后,刀子一般的目光,深深刻在杨普明的脸上。

杨普明的眼中,映着一张狠厉的脸,竟然一怯。他素来以自己姓氏引以为傲,如今被老宫主一番讥讽,大为不悦,惊惧之意一闪而过,佯笑道:“不知杨某如何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助纣为虐了,还请老宫主指点一二。”

老宫主冷哼一声:“那老身便敲打敲打你这个晚辈了。”

脸色乍寒:“赵飒飞此人为人奸诈,道貌岸然,欺骗良家女子。你救他性命,岂非是非不分么。他狼子野心,利用天玄教宗,妄图统一中原武道,进而改朝换代。表面上广施仁德,招贤纳良,却是拉拢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等江湖败类,训练死士杀手,铲除异己,对此你却毫不知情,岂非善恶不辨么。他这血路迢迢,皆是由你铺就,而今更数次为他击退中原正统,此次更将朝廷用于抗击贼寇的红衣大炮拦截,图谋为何,路人皆知,莫非也不是助纣为虐么?当真可笑,可笑啊!”

说罢,仰天大笑。

杨普明听她一再折损赵飒飞,勃然变色,再是顾不得其他,怒喝一声:“住口!”

长身一跃,化作飞虹惊电,旋掌纳劲,直劈老宫主肩头。他终归念及老宫主年老体迈,不忍下杀手,是以掌势偏移,改击老宫主肩膀。

老宫主也不动作,静静看着杨普明运掌成风。“丑女”却是急声喝道:“不可啊!”

身侧红、绿二女拔剑攻上,均是晚了一步。眼见掌势逼近,八道光练自下而上,分打杨普明八处大穴,认穴之准,已步入一流高手境地。

杨普明不敢大意,再运三层功力,展开擒拿手法,一探一握,竟是丝带。丝带本是极为柔软之物,实难驾驭。大凡使用者均会在一头缚上铃铛、匕首等物,以便操作。而这两根丝带均未着片缕金属,却坚愈金石,足见主人功力精深。杨普明但觉丝带猛然一抖,对方劲力再提,化卸劲功法,散去自己一身力道,身子随即向下坠去。与此同时,又是六条丝破空而来。杨普明虽早有提防,却未曾料及这八位老妇功力惊人如斯,当下展开“千斤坠”,笔直下落,避开丝带夺命一击。

杨普明方一着地,八条丝带已如附骨之疽,紧随而来,步步紧逼。八条丝带与八位老妇衣着颜色一致,舞动间,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色彩斑斓的遮天罗网,将杨普明困在其中。杨普明只见丝带罗网如滚滚浪潮一般,一波接连一波,似乎永无穷尽。巨力压下,逼得四遭战风鼓涌,携滔天之势威压而来。一时,竟看不透其中奥妙,转身,拔剑,锵然一响,长风剑招惊现,化夕阳红霞,一抗罗网威严。

罗网气势万千,叠叠宕宕,划分战团,内不可突,外不可破。一旁红、绿二女,见杨普明身陷其中,持剑退下。“丑女”深知这八位老妇丝带所成阵网厉害,心急如焚,真如这阵中之人不是杨普明,而是她自己一般,大叫道:“婆婆!”

老宫主挥了挥手,示意她切莫多言,独自取出糖糕,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眼前激荡战团,也只做好戏看待:“杨小子既然号称‘南武林第一剑客’,老身便要看看他这杨家武功如何了。”

说话间,杨普明已在八位老妇丝带罗网下过了数招,虽不落下风,仍是不见阵法有丝毫破绽,心中暗自盘算:“这阵法端得古怪得紧,丝带之间自是相辅相成,一方稍缓,一方便至,不见杀招,却是纠缠得好不烦人。”

罗网大阵浑然天成,八位老妇配合天衣无缝,只在思忖之间,红、白两道丝带灵蛇吐信,分打杨普明后颈“大椎穴”、后心“魂门穴”。“大椎穴”处手足三阳经与督脉之会,为人身二十四椎骨第一节气,中者虽不致死,但也瘫痪不可。“魂门穴”位处人背第九椎棘,一旦被抓,一时三刻动弹不得。二招齐发,人凛,招更凛。

杨普明脚化三才五行,掌开六合八表,剑走九转归一,云影千重,一招“风乱千秋”。红、白二道丝带不堪剑风鼓荡,错开杨普明身子,整个天罗大阵也在剑风挥扫之间,猛然一抖。

一招未老,杨普明身形再变,凝一身武胆血魂,化一剑蛇影龙形,骈指作剑,上指伐天,口中大喝一声:“破!”

罗网大阵随即鼓荡。

“嗯?”

老宫主放下手中糖糕,奇道:“这不是杨家剑法!”

稍作思索,笑道:“原来是妙手毒王‘蛇影八绝’中的‘破字诀’,倒是小看了这小子。”

杨普明与妙手毒王交情颇深,交谈武技之间,免不了窥得对方武学一二。

八位老妇惊愕之间,急催功力,稳固阵形,赤色丝带游走阵中,斜打杨普明右肩锁骨“缺盆穴”,意欲撤下杨普明掌中云破月。青色丝带应势变招,转守为攻,打向左腿“环跳穴”。

杨普明眼中坚毅,锐光急扫,已知来势不凡。凭多年武感,一步三移,出大有,走明夷,转中孚,一顿足,一立身,睥睨千秋。

八道丝带,化天悬星海,一静一动,牵引不世功力。八位老妇眼色互交,神领心会,人不动,手微颤,罗网大阵倏然大变。上四道漫天飞舞,做九霄惊雷,下四道旋地纳风,开八荒地火。雷火之势,一发既止。杨普明沉哼一声,脚外踝“昆仑穴”一麻,倒退数步,险些跌倒。

杨普明几经危险,直教“丑女”愈发心急。但见惊雷地火阵势一开,便知不妙,岂料不待出言提醒,杨普明已身中一招。

饶是杨普明身经百战,又何曾如此狼狈?当下收敛心神,左掌护元守真,右手持剑,再开杨家“长风三叠剑”。刹时,只见红云喷薄而出,在八色丝带之中大开大阖,宛如一道坚如磐石的光幢,将周身护得泼水难进。八道丝带夭龙飞矢,或游或冲,连打带消,似水晕层层荡开,化困为锁,宛如一张细密大网,将杨普明困锁其中。

杨普明“昆仑穴”受制,行动不便,但剑胆犹在。御剑退敌,白衣翩翩,有若仙人。八位老妇仍然正坐椅上,右手持丝带,时而乱弹琵琶,时而手挥五弦,时而佛祖拈花,千幻万变,看得一旁“丑女”、红绿二女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突听“当啷”一声,杨普明手腕“腕骨穴”又着一击,整条右臂酸麻,重剑云破月再是难以拿捏,脱手坠地。几乎同时,八道丝带攻势一紧,欺身逼近。

杨普明快步急退,旋风为掌,见招拆招。右掌翻覆,作搏龙姿态,若擒若拿。左掌以卸为主,化迷踪云烟,散惊涛骇浪。一人同使二招,更见武道精粹!

老宫主点头称赞:“‘八卦流心掌’的‘乾龙撼神岳’,‘长门卸甲掌’的‘运雾如壁’,倒是有几分火候,不错。”

一声赞叹,道出杨普明招法何来。八位老妇心中有谱,手运丝带,急打杨普明周身百穴,克敌为要。

丝带劲风无痕,杨普明脚踏天罡步,一影七化,旋身聚力,手拨白丝带,大力喝到:“断!”

雄劲倾泻而出,白丝带应声撕裂。一招功成,又是寒芒飞至,再行地煞位。

白色丝带一断,白衣老妇稍作惊愕,反手发招,白色丝带竟又伸长。杨普明未曾算计有此一招,顿时胸口气血一滞,“玉堂穴”被丝带含劲一打,气冲穴位,一身气力散去,坐倒地上。由八色丝带交织而成的罗网大阵随之撤去。

“杨大哥!”

“丑女”再是难抑心中担忧,快步上前,扶起杨普明。玉指翻飞,化开阻塞穴道,推宫过血,为其理顺气血。如此近一刻间,方使得杨普明可勉强行动。

八位老妇收招不动,半倾身子,依靠椅背,仿佛适才一番交手与她们全无关系。倒是高坐殿中的老宫主放声大笑:“杨家子孙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当年杨逸身陷这‘罗网大阵’,尚且交手百余招而立不败之地,而你却连半百之数都难以招架。‘南武林第一剑客’?莫不是论剑台的几个小老儿未曾见过精妙剑招么。”

杨普明缓缓站起,倚柱而立,大口喘着粗气:“这‘罗网大阵’固然精妙,却并非牢不可破。”

“嗯?”

老宫主微微变色,语含讽刺:“那老身倒是要听听杨堂主有何高见了。”

杨普明对她讥讽之意,置之不理,道:“此阵主困。八人合阵,看似合八人之力,实则集天罡、地煞之变。阵中人所受,等同与一百单八位高手交手。的确厉害非常。杨某自知深浅,难以破阵。但阵法主困一人,若是尚有一熟悉易学之人,自内部景门出、生门入、惊门破,八道丝带势必走位大乱,此阵必破。”

老宫主脸上顿生青白,八位老妇也面色大变。老宫主银牙狠咬,道:“不错,当年杨逸也说过这番话来。能使得此中关巧,你确实不简单。不过,现下似乎仅有你一人,还是自知为好。”

重重“哼”了一声,推着座椅,从偏门离去。八位老妇见状,朝“丑女”稍做躬身,道了句“少宫主”,看也不看杨普明一眼,相继离去。

见九人离去,杨普明长长舒了口气,“呯”一声,跌在地上。他体力早已不济,只是不忍被他人小觑了去,才强做精神。一番话说来,再是难以支撑,昏厥过去。

弦月当空,照得建宫一片银雪。已是午夜时分。偌大的建宫在清辉下,寂静无声,好似连流水也停止了。

一盏孤灯幽幽,昏黄,摇曳。

当香榻上的人睁开眼的时候,那熟悉的面容夹带着一虑愁思,那婀娜消瘦的身形,似是不堪这愁思复合,单薄的令人怜惜。

杨普明坐起身子,说道:“姑娘,杨某又得道谢了。”

“丑女”一惊,收起愁思,看着杨普明脸上苦笑,“噗哧”一声,道:“如此看来,你要感谢的可不少。”

见杨普明翻身下床,背上云破月,赶忙快步走去,抓住杨普明手腕,急道:“白日里气力消耗巨大,尚需休息一段时间。”

杨普明摇头道:“青念尚且受困,在下着实难以安心。”

“丑女”闻言,心头一阵苦楚,叹道:“那……那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么?”

杨普明沉思片刻,这建宫宏大,绝非等闲。白日里所见,怕仅为冰山一角,若是盲目找寻,旷日费时尚且不说,惊动建宫守卫,势必绝难如愿。然而若要放弃,也非他之本性,当下道:“在下曾言,纵然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在下便不信,青念还会被藏在地下不可。”

“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丑女”凄然苦笑,道:“我捉云青念来此,绝非要伤害与她,只为引你前来。几番纠缠与你,倒非有意与你过意不去,只是因为你是杨家的子孙,更是赵飒飞的亲信。”

杨普明抽回手来,语气陡然一冷:“若是要杨某叛教弑主,自可不必多言。杨某在此告辞,愿后会无期。”

他心有计较,与“丑女”这几番相遇,言语之中,多有拉拢,更有蛊惑,是以“丑女”心意方才说出,已大为不悦,不免语气重了起来。

“哼!”

“丑女”径直坐下,一双玉手扶在桌案:“你这便离去即可,云青念虽在建宫之中,但你此生也别想找到她,更何况将她带离。”

之于杨普明,云青念无疑是他死穴,于此要挟,倒真使得杨普明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姑娘,无论谓之与你、与青念,均无仇恨,何必如此。倒是你与宗主有何仇怨,非得不死不休?亦或宗主与建宫有何误会?”

“呵,”“丑女”惨笑道:“有何误会?怕是这句话你藏你心中多时了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好,我这便让你好好瞧瞧。”

说罢,转过身去,背向杨普明,罗衫轻解,香肩耸动,黄衫滑止腰间。刹时,欺霜赛雪的肌肤,尽数映入杨普明眼中。杨普明心头一跳,脸色通红,急急侧身闭目。动身之间,愕然却见,“丑女”右肩上生有拇指大小的胎记。胎记色成鲜红,形似半月。杨普明对此胎记再是熟悉不过,一时咂舌:“你……你这胎记……”

“丑女”双臂一抖,披上黄衫,系好腰带,转身之间,双眸落下两行清泪,满是凄然苦楚:“我现在的名字,魑魅。以前……娘亲叫我,赵灵珠。”

名字出口,竟如五雷轰顶,击得杨普明脑中一片空白,连连后退,扶住桌案,方才站立,可一双坚定的手,却频频战抖。拿起桌上茶壶,朝口中猛然灌下,一口,又一口,接连七口凉茶,似才恢复清明:“莫非,你是宗主的……”

“亲、生、女、儿!”

一字一顿,魑魅字字咬牙切齿。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四字说完,泪水如玉箸低垂,是恨,是怨。

杨普明躬身一拜,言辞尊敬:“属下白虎堂主杨普明,拜见宗女。”

魑魅冷然说道:“自从改名魑魅,我只是娘亲的女儿,不再是赵飒飞的女儿。你这一拜,所拜不过赵飒飞的女儿,与我何干?”

一切匪夷所思。一心要杀赵飒飞之人,却是他亲生女儿。不可信,亦不愿信。可那胎记模样、位置,与赵飒飞一般无二,不可不信。

魑魅恨道:“你又可知我为何改名魑魅?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最是惊惧人心。而我,便是赵飒飞的噩梦,是他梦中厉鬼,要他一辈子活在恐惧之中。我要永远记得我的杀母之仇,要用他的血,来祭奠我的生生娘亲!”

一字一饮泪,说到恨时,面容尽显狰狞。

一日之内,连逢骇事,均是前所未闻。杨普明仍心存疑虑,却不知如何开口。魑魅又道:“信与不信,我亦毋须多言,你细细想来,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三人如何?哼,沙布封此人贪财急色,司空玄杀人如麻,欧阳苍阴险狡诈。这三人,哪一个不是曾经祸害武林之徒?”

见杨普明皱眉深思,又道:“我亦不添油加醋,你只需在武道上询问,司空玄何以成名?莫不是当年为成就刀法,断情断义,欺师灭祖,以百余婴儿血肉为引,练就一身邪功。如此卑劣行径,此刻又是如何?赵飒飞高举大义,却收容三人,委以重任。”

“这……”杨普明有心辩解,可对于沙布封、司空玄、欧阳苍三人品行的确有所了解,多言,只怕是狡辩了。

魑魅冷哼一声,似是念及人间悲惨,面色一片惨白,狠咬的贝齿间,隐隐渗出血来:“当年,赵飒飞听信批言,私闯九转生死巷,被困阵中,难以脱身。是我娘亲不忍他困死阵中,救他于水火。而他听信一窥江山谶言,一心觊觎建宫中收藏的武学典籍,欺骗娘亲委身于他。赵飒飞的确是奇才,建宫生活三年,便习成九帮十八派的武学,自觉时日已至,不顾娘亲临盆当即,狠心离去。”

说道此处,泪水满襟,哽咽难语。

“一窥江山?此人不曾听闻。倒是武林中有一名神算一眼春秋却是如雷贯耳。传言此人博学精易,观星一眼,可知春秋变换,世事更迭。”

杨普明不愿在赵飒飞身上多做停留,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魑魅擦干泪水,泪痕犹在,好不教人疼惜。听她悠悠颤道:“一窥江山正是一眼春秋的胞弟。二人均是铸兵工后人。他为自己取名一窥江山,正是有胜其胞兄一筹之意。一眼看尽春秋变,一眼窥尽江山改。只是听闻二人早已决裂,至于二人现今所在,却是不得而知。”

轻咳一声,魑魅又道:“当日,娘亲临盆,赵飒飞执意要走。娘亲自然千般不舍。几番纠缠之下,这狗贼竟是痛下杀手,又怕婆婆追究,便抓住刚刚出生的我为要挟。投鼠忌器,婆婆自然是不敢逼迫太甚。待出得九转生死巷,他自知逃离以无大碍,竟是意图将我丢死墙壁。若非婆婆及时抱住,怕是我已被他摔成肉泥。可怜婆婆……中了他毒手,这双腿,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言毕,薄衫拂泪,呜咽起来。

“怎会如此?”

杨普明自诩接触赵飒飞时日并不短。赵飒飞所行,多有光明磊落,对于自己尚且疼惜,又怎堪加手亲生女儿?

魑魅放声狂笑,不顾泪水连珠般滚滚落下,玉掌乍然一挥,桌面上立时陷下半寸深的掌印:“你可知一窥江山谶言为何?”

凄然一笑,颓倒坐下:“‘得子半壁,生女丧艾,一气星魔,九鼎归元。’此谶言所言,若得一子,可得半壁江山,若是一女,年不过半百之岁。要取得天下,先需‘一气’,你可知‘一气’为何?”

杨普明脱口说道:“莫不是‘长空剑气’?”

近日以来,对于自家武学多有被人提及,是以由此一说,倒在情理。

魑魅螓首微点,又摇了摇:“虽不中,亦不远。此间涉及,倒是又牵扯到曾经的武林世家,铸兵一脉。”

见杨普明眼中疑虑,接道:“铸兵工曾写下《铸兵神录》,其中便包含了铸兵老前辈毕生武学参悟,‘傲决心经’。具闻,《铸兵神录》传至今日,所能习成‘傲决心经’者,寥寥无几。首先一位,当推碧庄庄主宇影枫。宇老庄主一生生有二女一子。其子为人乖僻,后因勾结小人,被逐出碧庄,而他二女也在乱世葬身。这绝世功法,反倒传给了倚鹤楼楼主梁山听。无奈朝廷容不得他,多次围剿,倚鹤楼隐匿武林,不再入世,‘傲决心经’就此下落不明。梁山听虽身负绝学,可谨遵宇影枫之命,未将心经流传,这倒是可惜了。”

“嗯?”

杨普明更为惊奇:“既然如此,宗主又何必苦苦经营?”

魑魅道:“听闻‘傲决心经’修习法门,为天地奥妙之玄同,纳阴阳为一气。赵飒飞天生极阴之体,而你们杨家‘长空破元气’却是纯阳之法。若是赵飒飞能突破功法阴阳限制,其所成,怕是不弱于宇影枫、梁山听二人。是以他才有入九转生死巷,习百家武学,融会贯通的想法。”

“宗主的确问过在下有关‘长空破元气’之事。不过家学所在,不敢妄自泄露,偶有提及,也不过只言片语。”

魑魅猛然又是一阵大笑:“如此思量,赵飒飞救你性命,养你十年,莫不是另有玄机?你倒是好生思量,灵台寺中,你见过的葬火五邪,可是若有熟悉之感。”

杨普明对于魑魅的消息灵通,早有领教,是以此刻并无过多惊奇,反倒是她对于数百年前武林秘辛之了解,生有拜服。现在话锋一转,倒真教杨普明有些措手不及,却也不敢怠慢。心知魑魅此女绝非妄言之人,细细思索,仍无头绪。

“十年之前,暮春之时。”

魑魅八字缓缓说来,看向杨普明的眼光,也多了一份戏虐之意。

“十年之前,暮春之时……”杨普明双瞳陡然怒张,葬火五邪的面孔再此浮现脑海,竟是那般清晰:“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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