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万物凋敝。他带着残部在寒池中蛰伏了整整一夜,背水一战,只想把那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斩于刀下。但他败了,败在他是一个瞎子,看不破人心险恶,看不穿阴谋诡计。他被吊在刑架上百般羞辱,以战败者的身份受尽酷刑。濒死之际,他隐隐听到仇人的手下回禀:“主上,东陵女将白明微已到连子山。”
东陵女将白明微,这个名字在一年前无人知晓。但北燕与东陵一战,白惟墉痛失十一个儿孙后,这卸去红装披上战甲的世家嫡女,才渐渐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她背棺请命,带着家里的妇孺北征,一片嘲笑声中,她一举夺回姚城,并火烧北燕大军尸体,令天下为之震惊。紧接着,她在北燕大军将百姓挂在城墙之上威胁退兵时,仍旧展现出铁血手腕,一举拿下平城。她也因此被元贞帝责罚,阴山成为禁域,十一具棺材再也等不到白家男儿的尸体。后来,她又用了半年时间,夺回剩下三座城池,成为东陵当之无愧的女武神。此番出现在他西楚境内,也是为了借道北上,与北燕大军展开最后的决斗。这个时候,他尚且还不知道,这名年少成名的少女,竟是曾经救过他一命的小姑娘。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女将,与那浸着梨花香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直到,他的尸体被弃置荒野乱葬岗。或许是怨气太重,他被禁锢在那具躯壳中不得解脱。凄风冷雨,远处是狼嚎兽吼,耳边是秃鹫与野狗咀嚼尸体的声音。他绝望地躺在那,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灵魂也陷入了永夜的黑暗,只有耳朵的感官是如此清晰。无论什么绝望的声音,都毫无保留地钻进他耳里。伴随着这些声音,幼时家破人亡的恐惧,被仇恨占据理智的岁月,无数遍在他脑海中循环。回顾他的一生,似乎在失去家人与庇护时,所有的温暖都与他沾不上边,除了那浸染梨香的小姑娘,从未有人在他至黑至暗的绝望人生中伸出援手。而那一个馒头,一瓶伤药,竟是他这些年来所得到的唯一温暖,也是他毕生为数不多弥足珍贵的温暖。马上就啃到他了吧?他如是想着。小雨越来越大,连成一条条雨丝落下。雷声震天,大雨滂沱。四处响彻着雨滴打在地上的滴答声,被那冰冷的雨水浸着,被泥泞淹身。冰冷与绝望,比那泥淖更令他窒息。凭什么?怎么死了也不得解脱?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兵甲的声音,在滂沱的大雨中显得无比清晰。“将军,万万不可!雨大风急,不值得为了不相干的人驻足。”
“生逢乱世,谁都不易,既然让我遇到了,我就不忍这些人像我父叔兄长一样,弃尸荒野而没有埋骨之处。”
只凭这简短的对话,他便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四国唯一被称为将军的女将,因阴山被禁而无法将亲人尸骨捡回的将军,除了东陵的白明微,还有谁呢?尽管知道她怜惜的不是自己,而是想要弥补无法为父叔兄长收尸的遗憾,但这名传闻中的女武神,还是亲自捡拾了他的尸骨。“将军,属下为您撑伞。”
“不必了,带领弟兄们将这些人的尸体一并捡了,再挖个坑掩埋,也算有了埋骨之处。”
接着,他感觉自己被人从湿冷的泥泞中捞起,裹在了披风之中,放到架子之上。雨声再急,雷声再响,他也听到女子挖坑时压抑的低低啜泣。或许这表面强大的将军,内心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脆弱,而这脆弱,是无法为亲人敛尸的遗憾,是对乱世中如草芥般飘零、最后客死异乡之人的怜悯。他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出,将军一边挖坑,一边哭泣的样子。不撑伞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只有这样,流出的泪水就不会被人发觉了。冥冥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他认出了这名为他敛尸的女子,便是当时救过他一命的小姑娘。他多想抱一抱这同样饱受乱世风霜的姑娘,但除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还有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根本就无能为力。恍惚间,鼻端似漫过梨花的香甜,一如当年青山绿水,梨花翻飞的时节,他最后能看见的,是小姑娘提着裙子为她引开追兵的身影。最后能闻到的,是那漫山遍野清香的梨花。但他知道,哪有什么梨香,雨这么大,就算小姑娘挖坑时指尖溢出鲜血的腥甜,他也是闻不到的。后来,他冰冷的身躯裹在小姑娘的披风中,就这样躺进了土里。他被葬于青松之下,没有墓碑。但那株苍劲的老松,仿佛就是写满他生平轶事的墓碑,把他这黑暗无光却挺直腰背的一生都完美诠释下来。埋/入地里,泥土销骨。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拥有了长眠之所,而他可以带着满心的怨恨与不甘就此死去。最后,他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那披上戎装,将自己打造得刀剑不入,但却有一颗柔软之心的姑娘,站在他坟前,站在青松之下低语。“下辈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投个好胎。愿你不再是乱世中的浮萍,愿你沐浴着盛世的阳光,不再受苦。”
冥冥中,他好像看见了。看见天色放晴,满世水光潋滟。将军上马离开,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一如当年那小姑娘引开追兵时,留给他一道不折的背影。……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把他从记忆中拉出。不用询问,他也知道背后的人是谁。猫儿似的脚步,梨花清甜的味道。这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小姑娘。风轻尘转身,“凝着”他的小姑娘。真是抱歉呢!没有如小姑娘所愿,去往一个太平盛世。既然没能去成,那就让他协助这倔强的小姑娘,开辟没有战火硝烟的太平盛世。这样他的小姑娘,也能活在盛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