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谷时,一众弟子仍在忙着煎药调方,从前的听经庭里躺着七横八竖的时疫病人,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清苦的药味。 每年新入谷的门生以及谷中收救的弃婴,往往都被分配至榛苓宫或绵德宫,由两位师尊悉心教习。 等到境界升入隐元之上,才有资格去更高层次的宫宇里正式拜师,且礼仪规矩繁多严整,代表着被月火谷正式认同接纳。 但凡事都有例外。 等级制度森严的月火谷里,唯独昙华宫里出了三个迥异于众人的徒弟。 寂清师尊生性活泼仁爱,百余岁的年纪里云游四方,前前后后给自己捡了三个徒弟。 由于老师祖一向惯着他胡闹的性子,这三个徒弟都没有在数百人同寝食的低阶宫宇里一步步磨炼受苦,早早便能住进位处中阶的昙华宫里,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卧房,伙食份例也直接默认是正式授徒后的好待遇。 第一位大师姐天资聪颖,竟在七十多岁便飞升成仙,如今已鲜少下界,比师父本人还要来得生猛。 以至于经常有老师叔师伯同寂清师尊开玩笑,说你怎么不上天去瞧瞧你的好徒弟。 “我那是不想吗!”
寂清师尊红着脸嚷嚷道:“我那是修为不够,死活卡着上不去!”
大伙儿哈哈大笑,促狭里也很是羡慕。 古来修仙人数不胜数,真正得道升仙的能有几人? 比不上中原南北的大门高派,像月火谷这样的小门户,迄今仅有五六位登仙之人。 哪怕座下弟子出一个这样有出息的,也已经是师门极大的光耀。 大师姐走了没多久,寂清师尊闲着也是闲着,前后在谷前弃婴里挑了两个孩子,有心消磨成仙前的漫漫日光,也算积了功德。 先收了姬扬,又收了宫雾,师兄妹年岁相差四年。 有好事的人早早通信报给老师祖,各宫的真人尊者也留了个心眼,好奇他是否又会教习个仙人出来。 令谁也想不到,师兄妹两命途截然相反。 姬扬一睁眼便能瞧见众人身上的灵气,学会说话习字后更是天资超绝,五岁过隐元境,十二过洞明境,十五岁直接连跳数阶,以惊人速度晋位瑶光之境。 ——寻常人想要达到他这般地步,至少也要二十多年! 姬扬天生容貌俊美,又修仙有道,哪怕随师父深居于昙华宫里,也早已收获大批姑娘的芳心,每逢花山节喜神节到来,连附近的名门望族都请媒人过来说亲。 有师兄师姐珠玉在前,宫雾很受关注。 她八岁时尚未开窍,早早压了赌注的旁宫师尊们仍在嘴硬。 “大器晚成嘛,不着急。”
十岁时寂清师尊也有点坐不住,画阵掷筊给她看了灵根。 ——完。全。没。有。 小朋友很听话,也没有过度的上进心,听课也是过一天,河里摸鱼也是一天。 恰逢师尊需要闭关五年突破境界,叫她好好洒扫修心,学经修道嘛……随缘吧。 五年一过,师尊出关时笑容有点绷不住。 破境又又又失败了。 他顾不上跟老师祖汇报这一喜讯,不信邪地给宫雾画阵掷筊。 灵根仍是不存在。卦相直接给了坤卦,约等于两个大叉。 寂清师尊抚摸着小徒弟的脑壳,很是爱怜。 “好啊,现在天下第一倒霉蛋不止我一个了,师父跟你作伴哦,不哭不哭。”
姬扬把师妹拽到一边,面无表情道:“你自己把眼泪擦一下。”
“我不擦!!再过几十年怕是连你都要超过我了!!”
师徒三人均没想到会有今日的变故,姬扬领着宫雾回主殿找师父时,涂栩心还坐在蒲团前用药杵磨着蒲公英粉。 笃笃笃笃的声响里,姬扬右手一抬,示意宫雾先躲在屏风前。 他快步向前,清声唤了声师父。 涂栩心哼着戏歌在倒药,听闻是他,头都没回。 “你师妹找回来了?”
“难得见她有点玩心,偶尔去山里晃一晃……好像也不用催着回来。”
姬扬温善道:“师妹死了。”
宫雾躲在屏风前,听得差点咬到舌头。 涂栩心身躯猛然一震,抱着药臼僵笑:“你,你没开玩笑吧?”
姬扬摇一摇头。 “我亲眼见了。”
涂栩心嚎啕一声,眼泪还没出来又急急道:“她怎么就死了!是被虎豹吃了还是摔死了?!”
没等姬扬作答,他已经开始汪汪乱哭:“我的好徒儿啊!!师父还没教你些本事你怎么就去了!!”
宫雾心中微暖,暗道师父是很爱我的,我若真是死了,他也会这样大哭一场。 涂栩心把药臼一扔,也不顾药粉洒了一地,被姬扬搀扶着爬起来,步伐蹒跚。 “你师妹能活十六岁,已经很不容易,”他抹着眼泪道:“就她那弱不经风的样子,像小鸡崽一样,我早几年生怕不小心就给养死了!”
宫雾的笑容开始凝固。 “她九岁的时候吃山枣被卡着,我急得连碑上写什么都想好了!”
涂栩心痛心疾首:“当时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姬扬扶着他踉跄着往外走,眼见着两人与宫雾擦肩而过了,师尊还在直挺挺地往前看,大有要为她收尸的架势。 “师父,走过了。”
宫雾提醒道:“我在这呢。”
涂栩心哭到一半,仓促回头望她,一抹脸骂道:“跟我开这种玩笑!不怕我罚你跪着抄书了!”
他凶到一半,发觉她衣衫破烂,周身被污浊浸过,神色骤变,抬手就去搭她的脉象。 “她被推下万噬池了?”
涂栩心此刻哪里还有玩笑的心情,厉色道:“有人要害我徒儿?”
姬扬见脉象无虞,温声道:“您现在不觉得她是自个儿滑进去的了?”
“怎么也是昙华宫的徒儿,不许丢这种脸!”
涂栩心凶巴巴道:“自个儿滑进去的也得折圆了说!”
宫雾小声道:“其实是被推了一次,我又摔跤掉进去一次。”
她把先前又死又生的异事简略讲了,一招手把帚帚唤来。 “第二次摔进去,我学会了这个。”
她勾了下手指,不远处杯盏里的水流即刻飞来,如流雨般散在他们周身。 姬扬双指一抹,令茶水落回原处。 “师尊,是不是那深潭里藏着些古怪?旁人摔进去会死么?”
“会死得干干净净。”
涂栩心平直道:“你老师祖当年被仇家寻上门来,灭了人家三百道众,半死不活的一概扔进去喂大鲵了,现在连骨头渣都不剩。”
“那也有可能扔进去了没有仔细观察,”宫雾小声道:“偷偷活着也不会告诉咱们呀。”
寂清师尊轻叹一声。 “傻徒儿,你以为是谁负责过去扔人喂鱼的?”
“我是亲眼看着烂的烂断的断,本来还想捡几副残尸剖开看看,那毒潭好似化骨水,附近连野草都生不出来!”
说到这里,涂栩心匆匆给她找了一身道袍,吩咐侍女帮她梳洗更衣。 不出半个时辰,宫雾重新收拾干净了再出来,瞧见师兄在给师父泡茶。 涂栩心屏退左右,面色凝重地吩咐她坐下。 “雾雾,你这生生死死的事情,师父参不破。”
“但自今日起,有两件事格外重要。”
“第一,你突然能御剑唤水的事,以及毒潭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讲。守口如瓶才能久活,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你师兄,不要走漏风声。”
“第二是,从今日起,你必须比任何人都要贪生怕死。”
宫雾听到这里,有些茫然。 涂栩心加重语气,目光里皆是担忧。 “修仙之路凶险奇多,年年都有横死早夭的弟子。”
“可你就算活不下去了,也一定要在无人的地方咽气。”
“否则一旦还魂,被旁人发现你可能是不死之身,必然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她刚沐浴出来,头发还披散着。 姬扬抬指一抚便有羊脂玉簪飞来,立在她身侧顺手绾发。 师父唠唠叨叨地叮嘱着,他听得漫不经心,给她重梳出很是好看的双铃髻。 大师姐飞升后,昙华宫里师徒都是男子,本来不会这些。 后来收养了这个小丫头之后,寂清师尊每天最头痛的就是给她梳头。 小姑娘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小时候还经常撒娇要编辫子。 师尊潜心修道一百五十年,哪里学过这玩意,还得厚着脸皮去六珈宫里问三师叔怎么给人梳辫子。 等姬扬年长些了,这等麻烦差事登时被扔给了他,美其名曰也是理乱修心。 姬扬学什么都快,只是被迫拿悟道修术的好脑子学怎么给小师妹梳头发。 时间一长,书房里的牛角梳子都留了好几款。 涂栩心叮嘱完了,宫雾的长长头发也被绾好了。 姬扬松开手,侧步瞧了一眼。 “不用再看了,很像样。”
涂栩心示意他也坐下,呷了口热茶道:“现在头等大事,知道是什么吗?”
“找蔺傲霜。”
姬扬淡淡道:“她休想装作——” 门外有人快步前来,声音很是焦灼。 “寂清师尊!您快去听经庭里瞧瞧,出大事了!!”
涂栩心不悦抬眼:“什么事能让你直接闯进来?”
小弟子慌忙拜倒,急急道:“六珈宫的蔺师姐——她昏死在庭上,像是中了急毒!”
姬扬打断:“她出事了自有她师父照看。”
“可是,可是东麓师尊给她挑开腕上血脉,”小弟子说到这牙齿战战,此刻连自己都不肯信:“竟然……竟然剔出来好些纸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