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山关下已成死域。碧海潮生产生出来那些雾气十分沉重,堆积在地面并不升腾,只是缓缓地往前推进,垂死之人挣扎的动作不管多么剧烈,也无法让这团雾气有些微的消散,并且中毒之人很快自身便也成为一个毒源。石泉等城头守兵,看着眼前这一派寂静景象,一时之间,竟也默然无语。——蓝公子与李天师这些人之间的对峙中,自己这种普通的士卒,除了成为双方以人命展示自身力量的工具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存在价值?……血肉之躯阻挡不了无孔不入的碧海潮生,在这种情况之下,继续以人命堆填,显然已是不智。一声号角声传来,原先那些不怕死的郑燕联军仿佛突然被人施了定身的法术,立即僵直不动,没有继续前进,却也没有后退,仍是维持了一个随时可以进攻的姿态。高台之上,李天师将长剑横举在胸前,似乎是憋气了半晌,突然舌绽春雷,一声高喝,有一圈无形的气流从高台之上以李天师为中心扩展开来,直接将高台周围的栏杆给推了个四分五裂,甚至那两个盘坐在李天师身后的道童也被直接掀翻,在台面上翻滚了数圈,险些就直接坠下。李天师头上的七星冠也在这一声高喝中化为齑粉,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披散开来,却没有垂落——高台之上妖风翻滚,不管是头发还是那宽袍大袖的衣物,此刻均呈现出了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李天师横过剑锋,在自己的手腕之上一刀划过,迸溅而出的血珠洒向前方香案,香案之上,烛焰暴涨,高高得仿佛火炬一般。天色突然就黑了下来,衬得那两团烛光越发地耀眼。黑压压的云雾开始在战场的上空堆积,仿佛之前那熊熊大火中随着黑烟升腾而离开的性命重又回到了铜山关的城楼,甚至罗列出了一派天兵天将即将降临的气势来。李天师所在高台之上,那两点火炬一般的烛光微微晃动了片刻之后,缓缓漂浮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那两团烛光居然是一条巨龙的双眼。巨龙的身形虚幻,仿佛只是空气有轻微的变形,并由此勾勒出来的一个外围的轮廓。巨龙抬起了头,对着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嘶吼了一声,低沉的龙吟震得每个人都有些胸腔发麻,一些本就有些暗伤的,更是直接一口血吐出,跌坐在地。云层同样受到了震动,黑压压地一片猛地收缩了一下,一道微弱的电光在云雾之间亮起,随即,沉闷的雷声敲击着地面,竟让碧海潮生的雾气也因此凝滞了一下。李天师在那高台之上手舞足蹈,状若疯魔,似乎十分艰难地,让那巨龙的头颅又上升了些许。一团黑蒙蒙的烟气从那巨龙的鼻孔之中喷出,融入到了天上的云层之中。又是一道电光,足有水桶粗细,直直地劈在了铜山关城头的大旗之上,张扬的旗帜瞬间化成了一团火焰四下散开,蓝公子在一群人的护卫之下仓促躲避,原先淡定从容的姿态此刻也显得有些狼狈了。而让他更加狼狈的事情紧接着就发生了。与雷声一同传到地面,是倾盆的大雨。接连不断的硕大水珠里面甚至还夹杂着石子一样的冰雹,砸得铜山关上噼啪一片乱响,也将闪避不及的蓝公子给浇了个彻头彻尾,甚至发冠也被冰雹给砸得歪斜了。雨水浇在了依然有火苗跳窜的尸堆之上,也砸在了碧海潮生的雾气之上,火焰挣扎了一番便彻底熄灭,只剩下热量蒸腾水汽所产生的白色雾气,至于那碧海潮生,虽然一时半会没有彻底散去,却也弱了气势,一点点地削减了下去,地面上汇集起深碧色的溪流,蔓延片刻之后便沉入了土壤,留下一片被腐蚀过后的焦黑痕迹。落雨的范围并不大,所针对的只是铜山关及其城下毒雾,对郑燕联军虽有波及,却也只是将那些人的盔甲兵刃给冲刷得更加雪亮了一些。鼓声再一次合着进攻的节奏响了起来。“他居然能操控天气?”
石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喃喃说道,看似自言自语的感叹,却是在说给身后的木宛听。“这是祈雨咒,可以驱使附近的云雾水汽汇聚一处,从而天降大雨,只不过,寻常的祈雨咒,并不会似眼下这般,有降雨之外的这么多动作。”
木宛在石泉的背后说道,“需不需要我出手驱散云层?”
“不用,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你还未到暴露的时候。”
石泉轻声说道,“看起来,他也未能真正做到弹指之间尸横遍野的境界啊。”
“看来我们也没有办法留手了,这些人不死透,那妖道是不会放弃进攻的。”
石泉上前一步,探头看向那些不断逼近的敌人,做了个手势,几架床弩立即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粗壮的箭杆上被绑上了一些手脚,同时数列刀车也已经在城头以及城门的后方排列了开来。蓝公子此时也在身边诸人的回护之下缓过气来,没有理会仍未消散的兵临城下的危机,反而将视线投注在了对面高台上空那悬浮着的虚幻龙头之上,只是一眼,那龙头眼眶中的烛焰跳动了一下,竟仿佛冷冷不屑地看了蓝公子一眼,仿佛在说:“小爬虫,见识到真龙的风姿,被吓傻了吧。”
蓝公子的视线微微闪躲了一下,随即挺胸站了起来,同时召来了身边随侍之人,下了几句命令。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几架床弩接二连三地射出了长箭,粗长的箭杆直接扎进了对方规整的阵列之中,却并不仅仅只是扎穿地面而已,那些箭杆在落地之后猛地崩散,四处飞溅的木屑有着锋锐的边缘,其中甚至还混杂着一些铁质的箭头,瞬间便将队列给清空了一大片,却依然阻挡不了那些士卒们前行的步伐。床弩仍在接连不断地上弦,眼见对方开始冲锋而床弩的效率已然追之不及,一列黑衣黑甲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了那些原本对着铜山关外的敌人严阵以待的士兵们身后。这些黑衣黑甲之人,正是蓝公子手下的那支神秘的部队。“蓝公子下令,主动出击。”
为首之人对着石泉以及那些惊讶的士卒们说了一句。“什么?”
石泉微微一愣,立即反驳,“借助这铜山关的地利,以我们准备的手段,尚有一线胜机可寻,主动出击,岂不是白白抛弃了现有的优势?”
“我方与敌之差异,仅在军心,故我方当有同仇敌忾奋勇向前悍不畏死之势,一味龟缩防御,等若是在对敌示弱,反而更易招致接连重创。”
那为首之人解释道,“蓝公子说,你们不会白白牺牲。”
那为首的黑甲人说着,同时一挥手,便有人上前,捧出了一些看起来仿佛是雷火管的东西,一根根黝黑发亮,不知道炸开之后,会是何等光景——其中用意,昭然若揭。“以命换命,方显我方之不屈。”
黑甲将领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蓝公子的话语。石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城头,下方堆积的尸身刚好形成了一个适宜于冲刺的斜坡。石泉的脸色有些阴沉。其实他知道蓝公子说的是对的,己方的军心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的确有些动摇和畏缩,觉得对方神仙中人不可战胜,也的确需要一些人用自己的牺牲和鲜血,来唤醒其他人心中本源的那些血性——这样的手段有效,却是断不能如此简单粗暴地使出来的。蓝公子并不是什么愚蠢冲动的人物,之所以这么做,理由只有一个:石泉意图靠着李天师那队鬼附身一般的队伍试探蓝公子手中底牌的意图,已然被蓝公子看了出来。这不是一个足够乖顺的下属,所以蓝公子放弃了招揽的念头,决定先下手为强,让石泉领一个不得不走的死路。石泉不能反驳反抗,甚至需要以身作则,否则这一路以来他塑造出来的精于作战勇往直前的形象,此时便会受到重创。木宛有些焦急,抬手就想扯开身上这障眼法现身,将那些黑衣黑甲的蛮横之人全部扫开,甚至给打发到城下,让他们亲自去面对那不断逼近的敌方军队。但是石泉微微一个眼神扫过,却是止住了她的举动。“胜阳王之杀伐决断,末将佩服,自当领命!”
石泉抬起头,对着那半截旗杆旁边的蓝公子行了一礼,“末将谢过胜阳王之信任,未免胜阳王失望,还请容末将交代一番。”
蓝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石泉,微微点了点头。石泉转身,一步跳上了城头砖墙,他将一捆雷火管直接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同时举起了另一捆雷火管大喊了一声:“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今日不除那妖道,他年你我同袍兄弟,血亲骨肉,皆如这城下残骸!”
“你我纵为凡人,难抗天意,但是即便是死,也要自己选择个轰轰烈烈。”
石泉继续喊道,“大家兄弟一场,肯与我同生死共命运之人,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