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正月初九这一日,长安城迎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冬日暖阳,微风和煦间似乎连彻骨寒意也消减了不少,隐约中还能听到翠鸟的婉转啼鸣声,好似连春意也已不知不觉地浓厚了许多。 这厢立政殿内一片祥和,身着簇新衣裙的宫娥们或恭谨地垂立廊下打量着眼前的盎然美景,或小心地采集殿前的雨露鲜花,而殿内此刻因着暖香和地龙更为温馨,念奴轻轻掀开软帘,便看到杨皇后正靠坐在窗下黄花梨透雕螭龙瑞兽纹胡床上,左手轻枕在引枕之上,眉目带笑地看着近前坐着的李绥,神情是难得的舒适松和。 “谁知那文三娘子也是个厉害人物,竟是丝毫不惧城下敌军,接过侍女递来尘封已久的红缨梨花枪,便纵马带着一众娘子军擂鼓迎敌——” 随着少女生动地讲述,杨皇后的兴致也越发浓,此刻听得不由前倾了身子,眸中不掩向往地感慨道:“这文三娘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倒是令人羡慕,此生若能如此洒脱活一次,也是好的罢。”
说话间,杨皇后看到念奴进来,笑着指向坐在近前锦杌上的李绥道:“你可来的是时候,你们郡主方才正讲到文三娘子镇守五里关了。”
念奴闻言笑着上前,这些日子为了逗杨皇后开心,她们郡主也是想了诸多法子,还从坊间淘换许多民间话本子来,总算是将先前的重重阴霾挥去了一些。 看着杨皇后轻松的神色,一旁听得入神的迦莫也笑着道:“奴婢也觉得那坊间话本子可不比咱们宫里的差,倒不如让她们梨园排成曲目表演,岂不是更有意思。”
杨皇后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李绥也趁此拾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却从念奴谈笑间欲言又止看过来的目光,领会出了什么,因而放下茶盏时,也佯装惫懒的道:“听了这会子,阿姐可是累了,不如进去歇息歇息?”
杨皇后见此看了眼已讲了半个多时辰的李绥,虽有心听下去,却也知晓她的劳累,因而颔首道:“你也去休息休息罢——” 说罢,杨皇后扶着迦莫的手起身,一边道:“吩咐小厨房再弄一个羊肉暖锅子,暖和暖和。”
听到杨皇后吩咐膳房加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李绥笑着同迦莫一起扶着杨皇后入里屋歇息。 “我的心思,阿姐当真是全都知道。”
待服侍杨皇后睡下,李绥同念奴一起悄然退了出来,当二人行至殿外,念奴才低声开口道:“郡主,陛下刚刚会见完朝臣,这会子正要去梅苑散心。”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渐渐驻足,侧眸间便看到念奴继续垂首道:“还有您让奴婢盯着掖庭宫那边,巧的是那彩屏这会子也在那儿。”
话音落下,李绥便知道,时机来了。 她虽知晓前世江丽华会因为梅苑的偶遇,而被元成帝破例擢升为妃嫔,但具体是何时她却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过了这数十年,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而她只能采取最简单的办法,守株待兔。 只要守着这二人,总是会知晓的。 如今,可不就来了。 “将陛下的行踪偷偷透露给绫绮殿,这会就去——” 听到李绥的吩咐,念奴虽诧异,但什么也不曾问,便领悟地退了下去。 而这厢,从堆积的案牍中走出来的元成帝也是难得有几分闲情逸致,此刻正缓缓朝着梅苑而来,当目光落到那一片白雪红梅时,便觉得如一幅画般,令人赏心悦目。看着那酡红如美人面一般的梅花,元成帝的神情舒缓了不少,正当他一步一步朝着梅苑中去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风中顿时携着梅花的淡淡香味,拂面而来,似乎脚下也轻盈了许多。 “圣人,奴婢来罢,莫伤了您的手——” 静默中,眼看身披玄色水貂大氅的元成帝探出手,正要择下一枝开的正好的红梅时,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承德连忙要上前欲帮忙。 “我自己来。”
然而元成帝却并未答应,只淡然的一句话便将他定在那儿。 暖光下,元成帝修长的手指落在那株秾丽的梅花枝上,手中轻轻翻转,便听到花枝猝然断裂,稳稳捏在元成帝的手中。手指翻转中,元成帝的目光平和而入神,片刻间,才温和出声道:“虞娘这些日子不能探看春色,择一些梅花去摆在瓶中,她的心绪也会好一些罢。”
听到元成帝似是与他说又似是自言自语的样子,承德眸中有些许沉默,当他看到元成帝眸底微微泛起的愧疚和痛楚,终是忍不住出声劝慰道:“圣人您送什么,殿下看了都会高兴的。”
话语犹在耳畔,元成帝笑了笑,不再说话,却是多了几分复杂的苦涩和低落。 眼看元成帝亲手为杨皇后挑选红梅,承德也不多话,只小心跟随着,捧着元成帝递来的花束,视若珍宝。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哇,彩屏可真厉害!”
就在元成帝主仆渐渐朝着梅苑深处走去,耳旁却渐渐传来了女子欢笑喧闹声,引得元成帝不由驻足倾听方向,脚下也好奇地跟随而去,就在朝着梅苑西北角越来越近的地方,那笑闹声也越发清晰明朗,好似瓦檐上的家雀黄莺,虽繁杂却很是动听。 隐隐中,就连元成帝原本低沉的情绪似乎也为之扫却了许多。 跟随元成帝一步一步走至梅苑西北角,承德自交错横枝的梅林中依稀看到几个小宫娥正围在一起踢毽子,因着离得远,又有梅花遮挡,那些宫娥并未瞧见他们,此刻还在欢笑抚掌着。 承德想着元成帝因着中宫失子,原本就心绪不佳,此刻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娥们还敢在此时触霉头,欢欢闹闹的,顿时皱眉道:“禁宫内吵吵闹闹,搅扰了圣人,当真不知体统,奴婢这就去教训她们——” 然而正当承德方迈出步子时,却是被元成帝伸出的手挡了回去。 “无妨。”
元成帝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含丝毫情绪,只好奇地一步一步朝着那群宫娥而去,当走到最后一株红梅前,借着梅花隐藏在后的元成帝才看清眼前。 几个身着低等素衣袄裙的女子正围着一个同样妆扮踢着毽子的女子拍掌数着,随着阵阵惊呼和笑声,那个挽着惊鹄髻的女子已连连踢了八十余个,却是丝毫不显疲惫,反倒如梁上飞燕一般身姿轻盈,一个五彩羽毛的毽子在她的足下轻若无物。 就这般,在这红梅白雪之中,元成帝怔怔看着那个笑如秋月般的女子或旋转,或倾身,或飞跃而起,姿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般,将一个毽子踢出了千般花样。 隐隐中,眼前那个容貌明媚绝世的女子一点一点印在元成帝的脑海中,却是渐渐与另一个身影一点一点重合,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久久不得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