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定睛一看,那人一对乌溜溜大眼,眉目迤逦,睫毛修长。云鬟玉臂,鸳钗翠翘,着一身秋香色玉袖裳服,非是旁人,小妇人阎婆惜也。 “冤家知道回来,怎地不住在厅上?”
婆惜虽口里尖酸,眼中竟早已朦胧,终不似前番无情,怕是街边乞讨的瞎子,也看得出她此时心意。 可那刘备却道: “我便回衙里。”
转身欲走。 小妇人一把将他抱住,哭道: “不许走,三郎昨夜便似换了个人儿,教奴家如在梦中,今番是要梦醒了不成?”
刘备微微一笑,轻轻拭去她面上泪水,同时将一件物事塞进她手。小妇人低头看时,竟是一本柳七的词集。 须知宋时经济繁荣景气,秦楼楚馆发展前景、更是一派欣欣向荣,虽然上等行院依旧开销不菲,然普通行院消费还算比较“亲民”。 而如果阁下是有那真才实学的,逛一遭秦楼非但花不了几个钱,甚至倚着姑娘们喜欢乞词的性子还能赚钱。 街知巷闻的大才子柳七便是个中翘楚,虽然科举落第,却在秦楼楚馆中得了个白嫖的状元。 阎婆惜自小在行院里串,深知那柳七的词集,任你花多少银子,也不见能买得,往常更是想也不敢,如今得宋江赠她一本,真个是欢喜无地,便就他黑脸上亲了一口,两个携着手归在家中。 画阁一双人影,银塘几个繁星。刘备吃酒,婆惜唱曲,琴瑟和鸣。 又是一番云雨,两个才沉沉睡去。 直到三更鼓响,刘备这才起身,看了看一旁山枕上浓睡浅笑的婆惜,悄悄地披衣下地。 点起油灯,刘备重又翻看史书,看到《三国志》乃暗忖: “陈寿?既为汉臣史官,却枉顾事实,多有粉饰曹魏,蔑污故国之记载,天下史书,岂有篡改一国国号之理?”
刘备先是愤怒,然看及《后主传》时,转念一想,便就释然: “陈寿既已仕晋,难免为求自保,示好新主,亦是人之常情。能略叙汉史,已是大功,古来成王败寇,无可厚非,归根结底,是我儿无能,负了大汉臣民,非汉臣民负我也。”
“我儿斡旋于派系之间,教他相互制约三十余载,虽属不易,然邓艾兵到,成都辎重,尚可坚城死守,只待各部回援,如何便要降贼? 便是谯周等人力阻,岂可从之。沦为笑柄事小,汉室断于我父子之手,何其悲哉。”
看罢《诸葛亮传》,刘备不禁大恸: “孔明,于我大汉,义不亚云长,忠不逊比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古今之盛轨也。如今我虽有重生之幸,无孔明辅佐之福矣。惜哉孔明,痛哉孔明,哀哉孔明。”
及看晋史、十六国书、不由得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髯胡安敢如此! 又看罢唐史,方微微点头: 李二有勇略,重用魏征等隐太子余党,足见胸臆。奈何手足相残,较曹公诸子甚矣。然李唐之盛,或比肩于汉,此李二不世之功也。 最后看到五代十国,辽宋并立,非但并不躁怒,更愈发沉寂: 我一生南征北战,天下间只曹公入得我眼。 然边地群胡之害,对于汉人,不亚于中原割据之苦,观之后世诸国历史,皆不能鉴之前车。如今强敌环伺,赵宋暗弱,久必为胡儿所图。 刘备想到此处,心下一动,不免犹疑起来: 赵宋重文轻武,用更戍法,兴科举制,刑不上士大夫。想来应是庶族仕途光明,士家门楣昌盛,怎地凋零如此? 且不说士人中难寻卧龙凤雏、公瑾文若一般奇才,便是审配逢纪之流,也难寻得二三,士人虽满腹锦绣,竟不知兵。岂非儿戏? 刘备此时虽约略看些史书,毕竟对科举不甚了解。作者按: 纵观中国历史,有才学一石,唐宋或占七斗,此皆科举之功。唐宋人才辈出,道一句门罗吐凤,人擅握蛇,丝毫不为过也。 然科举之于天下文人,所涉未免狭斜窄仄,过于注重文章之锦绣,辞藻之华丽,理法之严谨,品德之仁厚。既压抑住了术数的发展,又磨洗去了民风的骁悍。 所以中国文坛旖旎之风,起于魏晋,盛于两宋。学子以弱为美,浑不见秦汉雄风。此光景以满清八股至甚,于是宋明清终不免蹈两晋覆辙,遭外敌鲸鲵之荡汨。 言归正传,刘备整日劳神焦思,精神困顿,不知觉间,竟睡着在桌上,至次日醒来,还是楼下阎婆轻轻推醒,而那小妇人竟犹自在床上鼾鼾的睡着。 “小贱人恁地无理,怎敢教押司睡在桌上?”
刘备道: “不打紧,休惊扰了她,有甚么事么?”
阎婆道: “门外朱都头带着两个公人,说有案子烦请押司同去。”
刘备不敢怠慢,便一边穿了长衫,一边由阎婆引着下了楼来。 才一下楼,见门口一个大汉,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 刘备先是一愣,接着几步抢上前去,拉住他手,眼中泪花满溢,不由得道了声“是二弟么?”
这一句把那都头也是唤了个没头没脑,唱了个喏道: “押司,小弟朱仝,怎地就忘了么?”
阎婆也在一旁圆场,说押司却才睡醒,错认了都头。刘备这才退了几步,上下打量一番,乃暗自思忖: “这汉子虽形似二弟,然举止亲和,仪态谦卑,气度全不似二弟霸道威势,空有形而无神。”
“想来是我思念云长心切,错认了他,原来是本县的都头,美髯公朱仝。”
这朱仝乃郓城县本地人氏,因生得红面长须,酷似关羽,人称美髯公。原是富户出身,疏财仗义,武艺超群,后在县中担任巡捕马兵都头。 刘备心下一时伤神,须臾便恢复如常,虽知这朱仝非比二弟,但仅仅因他与云长容貌相似,便不由得喜欢爱惜,乃携了他手,并肩而行。 却说朱仝引着刘备,并未上得公厅,一路向北,路上打诨了几句,也不说案情,不到半个时辰,来在街北一座行院,唤做“醉仙楼”。 刘备四下看了一番,心中不免犹疑: “醉仙楼”是郓城第一的烟花之地,既往便是白天,楼前也必定是门庭若市,今日却不知怎地,眼看就到午时,竟然冷冷清清,浑不见半个人影,更遑论些儿个莺莺燕燕了。 刘备跟着朱仝进来楼里,一楼也只几个公人,都挎了腰刀列在两旁,二人不上二楼,径直奔向后边园子。 这园子有个名堂,唤做“武陵园”,刘备对此园虽略有印象,此番进来犹不免暗自赞叹,但见: 白石崚嶒,或如黠鬼,或似狡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石山树杪之间。 朱仝使腰刀将那藤萝分开两旁,其中竟露出一条羊肠小径,甚为隐蔽。 刘备心中诧异: “我竟不知有这个去处。”
朱仝引着刘备自小径入,不稍片刻,便来在园子深处一座偌大高阁,匾额上金字写着“采莲轩”三个大字,门外亦立着几个公人,各按腰刀。 上了二楼一间华屋,里边早坐着都头插翅虎雷横,县尉碎石刀赵隘并两个生人。 雷横是郓城县人,膂力过人,能跳过二三丈宽的山涧,所以人称插翅虎。他原是铁匠出身,早年曾开设碓坊,杀牛放赌,后在县中任巡捕步兵都头,与马兵都头朱仝专管擒拿贼盗。 赵隘也是郓城县人,原是赵家庄大户,虽然武艺平平,因他善使一口家传宝刀,那刀削铁如泥,碎石成粉,所以人都唤他碎石刀。在县里做个县尉,专掌治安捕盗之事,是雷横朱仝的顶头上司。 雷横赵隘与一个矮个子生人纷纷起身,与刘备互相引荐过了,都唱了喏,原来这人是苏州应奉局提举,姓邹名衍。 另一位未起身的,上身着一件牙色上领短袍,头戴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腰间系一条通天犀带,裙摆落地看不见双足,生得剑眉英挺,环眼威风。虬髯伟干,顾盼骁雄。 刘备心中不悦,乃问询赵隘汉子姓名,方知他姓陈名通,表面上是苏州府里一个虞侯,实则是礼部尚书蔡翛的三子,蔡温家的打行头领(也就是保镖头子)。 几个人相互客气几句,便都各自落座。 其他做公的职位低微,都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刘备,朱仝,雷横,邹衍,赵隘,陈通六个,赵隘这才向最后到场的刘备叙述案情: 原来昨夜郓城县中,酿出一起大案,四个事主,一个是这醉仙楼背后的东主,刘备也曾听说,诨号唤做落地金蟾,姓谭名靖。 另一个,乃是礼部尚书蔡翛的三子,蔡温。而这蔡翛,更是当朝太师蔡京的三子。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都是郓城县里的富户。 刘备微一皱眉,这事主来头不小,转念一想,乃开口问道: “敢问少府(县尉别称,此指赵隘),那谭老板素来便谨慎的紧,小衙内又有陈兄弟这般高人护着,是什么人如此了得?”
赵县尉一笑:“他们自己。”
“自己?”
刘备听完他说,不由吃了一惊,追问道: “少府是说?他们是自戕?”
这时邹衍抢先替赵隘答道: “也不是。”
一句话听得刘备甚没来由,颇不耐烦,此正是: 一遭云雨才唱罢,又见迷离大案来。 毕竟案情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