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备岳飞自关庙结拜,便更是焦不离孟,整日议论国事,研习兵法,与花荣陈广一同切磋武艺,厮扑手段。刘备无甚相赠,更把自家顾应法传与岳飞,而岳飞作为回礼,便把周同左右开弓术,传与刘备。 这日午后,岳飞花荣两个正在村外树林里切磋武艺,比试枪法。刘备并几个少年皆在一旁观战。但见那两条枪: 一来一往,一去一还,一个来时,卷起万点汀上白沙,一个往时,归去千层滩头细浪。一个去处,白茫茫漫山暮雪,一个还处,银灿灿落夜霞光。 花荣全力一战,与岳飞斗了五十余合,兀自拿他不下,反而两颊见汗,众人看岳飞时,面不红气不喘,俨然更胜一筹。刘备心下欢喜,却不言语,面上只是如止水一般。 这时陈广引着一大汉自远处赶来。刘备放眼看去,那人怎生打扮? 上穿一领皂绸衫,腰系一条白搭膊,下着一双八搭麻鞋。 又近些时,刘备方才看清此人面貌,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 那人见了刘备,三步并两步,来在近前,纳头便拜: “这位定是郓城县‘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小人石勇,专为寻哥哥而来。”
刘备忙将石勇扶起: “你我素不相识,何故专为寻我?”
石勇道: “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从来只靠放赌为生,本乡起小人一个浑名,唤做石将军。 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月有余,常听闻公明哥哥奢遮,无缘一见,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到时听闻哥哥吃了官司,出走在外,只寻得令弟四郎。 四郎说哥哥今应在相州麒麟村上,教我如寻见哥哥时,‘可叫兄长作急回来’。 刘备寻思:我自出逃以来,先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半年,后又辗转清风山、二龙山,麒麟村,转眼已近一年,虽是转世而来,情分不恁深,毕竟家中这个老父,有血脉之亲。 又寻思一众兄弟已上梁山数月,唯自己未到,此事属实欠妥,于是心中有了主意,乃开口问道: “你在我家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
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
刘备点头,先将要去梁山入伙一事说了与他。石勇忙提醒道: “我在江湖闯荡许久,却只是仰慕公明哥哥与柴大官人两个而已,既是公明哥哥要上梁山,是必携带小弟。”
刘备笑道: “这个自然,何争你一个?”
乃教石勇与花荣岳飞并几个小兄弟都见过了。 接着将一众兄弟都带去村头酒店里吃酒。 三杯酒罢,石勇便去包裹内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刘备。 刘备接来书信,连忙扯开封皮,逐字详读,但见后面写道: “父亲于今年五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万!切不可误!宋清泣血奉书。”
刘备读罢,一时呆住,半晌方醒过来,岳飞等忙问有甚么事故,刘备叫声苦,便都如实相告。 “哥哥且省烦恼。”
石勇一个糙汉,也不理会得如何相劝,只说这句。 陈广则拉着刘备臂膀劝道: “哥哥且莫伤心过度,须知这世上人无有不死的父母。”
岳飞也拉着刘备另一边手臂: “大哥且哭一哭罢,莫要憋坏了身子。”
王贵三个小兄弟这时也都围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却只是胡乱劝慰。 王贵道:“公明哥哥且莫烦恼,俺娘也是早晚要死的。”
汤怀道:“胡沁个甚么?公明哥哥岂会不知人但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老太公这一殁,定是比泰山还重。”
张显也要说话,几个都被花荣拦住: “不会劝便休言语,放得甚么鸟屁?”
众人七嘴八舌劝了一遭,最后刘备教他们都歇了,决计要先回郓城县一遭。 乃教陈广花荣石勇三个先一步上梁山,自己则准备带着岳飞一同回郓城县。 却不知如此一来,惹出一桩事,那岳母得知刘备与梁山贼寇同样有莫逆之交,又听岳飞讲道他干出许多大事,当即勃然大怒: “我只当宋三郎是个忠义之辈,岂知他竟与反贼通同?”
岳飞跪在母亲面前,满脸铁青: “阿娘,我大哥实是忠义之人,他并无心反叛大宋。”
岳母脸色雪白,紧咬着下唇,指着岳飞的手颤颤巍巍: “与那梁山贼寇通同的,是他不是?私放了你那杀人师父的,是他不是?打那青州府杀了知府相公的,是他不是?”
岳飞低头沉吟半晌,点头称是。 岳母哭道: “怪我有眼无珠,教我儿与这等人结为兄弟,自今日始,不许他再踏进家门半步,更不许你与他有半点往来,便是你那师父,也须得跟他恩断义绝。”
岳飞听罢此话,不由猛抬头来,衣襟皆被汗水打湿,一颗心早似油烹: “阿娘,不可啊,那青州知府慕容彦达,谁不知他是个欺凌百姓,为非作歹的狗官?我大哥那是替天行道,为百姓除了一害也,更遑论我大哥劫了青州府库,却分文不取,将钱粮尽数散与穷苦百姓。这是多大的仁德? 阿娘,难道你不曾听闻?青州里间多有供奉天王牌位,而实则,那皆是因我大哥前者所为也。儿以为,我大哥宋三郎非但没有半点错处,反而是在替大宋刮骨疗毒,我大宋之毒,早深入肺腑,不得不去也。”
岳母听她说罢,身子愈发颤抖,哭着道: “如此说来,他没得半点过错,倒是为娘的错了?”
岳飞低头道: “孩儿不是这般道理。”
岳母含泪道: “我儿真是翅膀硬了,学会顶撞为娘咯。”
岳飞亦含泪道: “孩儿安敢如此?只是阿娘,如今奸臣当道,似我大哥师父这等忠臣义士,哪个不是有苦难言呢?若是将来官家招安梁山,我大哥定会为国报效,秉忠臣之节。”
岳母只知哭泣,并不理他,岳飞跪行至其膝前,抱之双腿哭道: “阿娘,我等且看大哥所为,再做定夺,成么?便是阿娘不信大哥,难道还信不过岳飞么?”
岳母乃长叹一声,抽泣道: “儿啊,为娘岂是那不明是理之妇人?罢了,你既如此,我收回方才狠话,但有一点。”
岳飞仰头道: “阿娘请说。”
岳母道: “且跟为娘来。”
岳母于是扶起岳飞,来在家祠焚香点烛。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叫孩儿跪着,说道: “我今日祝告天地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尽忠报国’四字。教你时刻谨记做个忠臣,但愿为娘百年之后,地下相逢故人,彼等皆说我‘教子成名,尽忠报国,流芳百世!’我便无愧于你那早丧的父亲,死亦瞑目矣!”
岳母说罢又哭,岳飞亦哭。半晌,岳母教岳飞脱去半边衣裳,自取了笔,在岳飞背上写下“尽忠报国”四个大字,接着将绣花计拿在手中,向那字迹刺去,每刺一针,岳飞便身躯一耸,岳母道: “我儿痛么?”
岳飞满面通红,兀自笑道: “阿娘若再不刺,孩儿都将睡了,怎说痛不痛地?”
岳母流泪道: “作得甚怪,当为娘不知?你只怕为娘心痛,故说不痛。”
于是咬紧牙关,半晌终于刺完,又将醋墨涂上了,便永远不褪色的了。 岳母道: “我不是拆散你与你大哥,他只一天未被官家赦宥,便一天是个贼人。你须牢记,提醒于他,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忠于国家,才是正途。待他清白身时,再来家里,为娘绝不拦你。”
岳飞叩首道: “孩儿记得了。”
…… 翌日清早,刘备本欲来带岳飞同去,岳飞便如实相告。 刘备先是一惊,随即心肝痛彻,便要亲自向岳母明说,岳母只是不见。 刘备没奈何,对着岳母紧闭的房门一揖到底,出了岳家。 一行人来在村口,刘备与陈广花荣先作了别,岳飞并几个小兄弟又送了刘备一程。 至十余里,刘备攥着岳飞双手,看他面上半晌,颤声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弟请回。”
岳飞大恸,翻身下马,跪倒于地: “今此与大哥一别,未知何年相会,且教岳飞,再送大哥一程。”
刘备亦哭,忙下马扶他起来,于是又行数里。刘备道: “不可再送,莫教安人挂念。”
兄弟两个就土丘前跪倒,洒泪而别。 岳飞看他背影,迟迟不肯去,几个小兄弟亦无不涕零。 单表刘备,他自一个人一匹马离了麒麟村,便快马加鞭,飞奔至郓城县,一路无话。 晓行夜宿,到第四日申牌时侯,终于归在本乡村里。 及进家门,不及拴马,先撞见了铁扇子宋清,竟未穿孝服,刘备忙拉住自家四郎,问道: “父亲殁了,你如何孝也不戴?”
宋清扶着门左右看了,见没旁人,便牵了他马,将关了门,一手拉住他道: “哥哥且屋中谈话。”
刘备自进家门,观家中物事,皆不似白事状,四郎也不戴孝,心下便有七八分主意,正穿过二门,忽见一老者蹒跚二来。 刘备先是一惊,随即扑通跪倒。 毕竟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