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赶了出门,四下张去,这李鬼竟不见踪迹。 李逵虎吼一声,震得山岗也晃,只道那厮走了,正要回他草屋,向后忽地想起:公明哥哥教我遇事须多思量,我且耐住性子,保不准寻些端倪。 他正想到此,偶见得雪地中两行脚印,一面深、一面浅,不想这满地积雪,却有它的好处。 李逵大喜,当即顺着脚印向前追去,早来在一小山坡前,山坡后却转出一个人来,跛着脚望东而走,果真是李鬼。 那李鬼腿上曾着李逵与一朴刀,雪地里走得不快,李逵大踏步赶将前去,一刀搠倒在地,踏定胸脯,割了他的鸟头,取了他怀中银子,复归在草屋里。 念前者李鬼发下誓来才这些时辰,不想便就应验,真个是一语成谶。 且说李逵复来在屋内,却见妇人已栽在一旁,紫青面皮都挤在一起,七窍里黑黝黝许多血滞在那里,显是已经死了。 原来那李鬼寻麻药不着,只将家里毒蛇鼠的药下在酒菜里,刘备强灌那妇人吃时,她死活不肯,乃问她哪些菜饭里有毒,妇人不敢不招,都属实说了,刘备又教她逐一尝了,却才放心,便复将毒酒强与她吃下,她哪里挣扎得过,到了反把自己鸩杀了。 李逵看刘备时,正坐在炕上,大口吃那牛肉。 便一屁股坐定了,把碗捧起,竟还是热的。 刘备笑道: “前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后有黑旋风温酒斩‘李逵’。”
真个是:饶命深恩又得银,不思投报两顽民。 欲同毒妇谋财物,可惜庸才坏自身。 莽汉枕书能用智,宝驹拉磨岂留神。 到头原物归原主,酒尚温时好杀人。 刘备知他寻着足迹找到李鬼,虽不是甚了不起的计谋,却也是颇有进步,心中甚喜,李逵也出了气,肚里舒畅,于是两个都不免多吃了几碗。 吃了一回,酒足饭饱,都醉醺醺地。李逵便要放一把火,烧了这座草屋,刘备却止住了他,先与他取回了李鬼尸身,同那妇人都拖放屋下,这才放了把火,提了兵刃,一齐投山路里去了。 那草屋被风一扇,转瞬便烧得干净。 …… 刘备李逵两个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 径奔向家中,李逵却愈发脚步缓了。及到门前,他一只熊掌似大巴掌缓缓触在门上,却仿佛如遭电击般蓦地缩回。 刘备跟在他后头,看他高大背影,垂着首,半晌不肯动,心下也是动容:曾几何时,刘皇叔也是有娘的人,怎会不省得李逵心下挣扎愧疚? 你看他憨厚莽撞,熊大般一个汉子,却也是他老娘身上下来的肉。 思量到此,刘备亦轻踩着雪来在他近前,却不说话,只把一只手搭在他肩头。 李逵身子一颤,随即竟安稳了,也不去看他,举手擦了擦眼角,挤出一个笑来,推门入进里面,刘备则紧随其后。 “是谁入来?”
屋子里黑漆漆地,刘备循着苍老的声音看去,见床上一个婆婆,手中捏着一串念珠,双眼无神,显是盲了多时。 李逵定在原地,颤声道:“娘!铁牛来家了!”
刘备与李逵相交多时,却不曾听得他说话这般地轻声细语,沙哑深沉。 老婆婆听罢他说,枯槁面容顿显生气,却也一时不敢尽信,只一头胡乱里摸去,一面气息急促:“是我儿铁牛回来了?真个是铁牛?”
李逵扑通拜倒,跪行着抢到近前,一时也急得哭将起来:“娘啊?您怎地不识得铁牛?您眼睛却是怎地了?”
李逵老娘一头手里胡乱在李逵面皮上摩挲,一面随即哭道:“铁牛,真个是我的铁牛!娘见你去了许多时,只道你早不在人世,因此日夜哭泣,哭得泪也干了,眼也瞎了。今铁牛归来便好,你一向正是如何?可有无再生事端?”
李逵把着老娘一双枯瘦粗手放在掌心里,皱巴巴竟如两颗萝卜干相似。心痛好似刀绞。可他听罢老娘问话,却又一时哑口,乃转头看向刘备求助,刘备盯着他微微摇头,李逵会其意,略微沉吟,便对老娘道: “娘,儿这不是归来了么?娘您莫哭,且听铁牛说,铁牛如今做了官,那幞头上的直脚,都有三尺多长,官袍上的纹理,尽是银丝织就。整日里山珍海味,吃得都腻,此番特来取娘、便是教娘与铁牛同去享那清福。”
李逵老娘听罢欢喜无地,口里只管嘀咕:“我儿当官了?我铁牛竟当官了?我儿出息了,我儿当官了。”
李逵抹了把眼泪,转过头看了眼刘备,将他引荐给老娘: “娘啊,你今眼见不得,铁牛还带回一个人来。”
李逵老娘问道:“我儿带回个人来?却是谁人?莫不是说了媳妇儿了么?”
李逵脸上虽看不出红来,却也讪笑着低下了头: “娘您猜得差了,不是甚鸟媳妇儿,是俺公明哥哥。俺梁……” 李逵一时说得差了,险些说出梁山来,正不知怎地圆谎,刘备抢先帮他解难道: “老人家,我是大名府梁中书相公处一个提辖,今陪同李都监来接老娘,你这儿子如今端的奢遮,现已是北京大名府最备受器重的一个兵马都监,向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也。”
李逵老娘听罢,愈发得欢喜了,伸手胡乱摸去,要抓刘备,刘备怕闪了她,忙不迭来在近前坐下,顺势握住老人家枯槁的手。刚一坐定,便觉下面冰冰地,直恁地寒冷,看那婆婆座下,连个垫子也无,长久这般,怎不生出病来? 他正为此心焦,李逵老娘却欢喜道:“我儿当大官了,岂不是要光宗耀祖么?”
刘备笑道:“可说是呢,亏得老娘你教子有方。”
老人家大喜,当下便欲留刘备在家用饭,李逵刘备两个哪里肯?若李逵那大哥李达归来、岂不要生事端? 李逵复对老娘道:“咱三个晚些时候去县里吃,铁牛带阿娘吃那甚么,鹅排吃羊大骨,捅死鸡,羊踢死鱼……” 李逵前者只顾吃来,到如今用那些名字时,反说得差了,老娘虽觉这些菜名听了古怪:怎地这般动物都打打杀杀地? 不过她却也不作他想。但听李逵继续道: “铁牛这便背娘到前路,觅一辆车儿载去。”
李逵老娘道:“且等一等,待你哥哥归来,却商议。”
李逵心虚,不情愿道:“等他做甚,我自接老娘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 李逵当即拜倒在地:“哥哥,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李达面皮上没好颜色,张口便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
李逵老娘忙护住李逵: “我铁牛如今做了大官,要接我去享清福哩,怎似你这般只做个长工,整日里遭人冷眼。”
李达听了把头一扭,冷笑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 李达话说一半,却眼见得刘备猛欺近前来,一头捂住他口,一面使小臂勒住他项颈,拖将出门来。 李逵恐刘备伤他,仓促站起,却见刘备使个眼色,始信刘备不会枉害大哥性命,这才放下心来,又与老娘说了片时,才对老娘道:“娘,你信铁牛,我自背你去享福。”
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也出了门来,但听得背后大哥喝了一声: “铁牛!”
便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李达意欲何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