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石秀俯身来看,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 却见这老僧面上皮肉一半与寻常老人一般无二,一半却已是被刀割的骷髅相似,露出皮肉下森森白骨。俨然是气绝多时。 石秀心道:难怪我屡屡唤他,只不见这厮应我半声。 思量起老僧面皮,又不解是何道理。正出神间,耳听得门外有说话声来。 有个公鸭嗓道:“这两日没个道路,寺里吃食见已用尽,如何是好?”
有个咕噜嗓道:“我那师父还足我二人再吃两日。”
公鸭嗓叹口气道:“只可惜教那妇人走了去,不然快活够了,也可以杀来煲汤吃!”
石秀听得心中悚然,瞥那石像后头可以藏身,只一踅,踅入来里面躲避。这时再寻思那面目怪异的老和尚,才省的他因何这般。 却听两个人来在门首里,先磕了磕鞋上泥水,方才入得室内,却是并无动静,石秀不敢探头去张,正疑惑间,猛想起自个朴刀、包裹都在那里,乃暗叫:不好。 一撺撺将来,见一个胖大和尚,脑袋无毛,着一件肥大僧衣,露出一身赘肉,生得慈眉善目;一个瘦小道人,头戴一顶群青色道巾,身着道袍,脚踩芒鞋,生得兔头鼠相,两个正在那里拣看自个包裹中财物。 石秀大怒:“兀那僧人,快把包裹还我。”
和尚咕噜着嗓子一笑:“如何便说是你的?你唤他看他应不应你?”
石秀怒气冲破天灵盖,大步要去门首里提刀厮杀,不想那瘦小道人先一步抢朴刀在手,拈着朴刀来搠石秀,大和尚亦提起地上禅杖,两个人都来打杀石秀。 纵然石秀本领了得,赤手空拳,吃他两个两般兵刃雨点般打来,也抵挡不住,有心要夺朴刀,眼见两个都是行家,石秀不敢周旋,转身便走。 那两个赶在山门,见他去的远了,也不追赶,转身归在寺中。 石秀一个人拔足奔了半晌,见后头两个贼人并不追赶,方才放缓脚步,去前头一颗大松树下剪拂了,蹲身就傍着树根坐定歇息。 心中暗道:竟是这般晦气,银子、朴刀都失却了,如何是好。 想起和尚、道人,又恨恨道:“两个强贼端的可恶。”
正没理会,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石秀只道是还有强人,腾地一跃而起,望那里大喝:“是甚鸟强人,打甚么主意?还不出来!”
那汉在树后头听了,只得出来相见,怎生打扮: 头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石青色白绢道服,系一条杂采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 石秀见了大怒:“又是个鸟道人,教你尝尝爷爷一对拳头。”
拔步过来要打,那道人急忙喝住:“大汉且慢!”
石秀道:“如何叫住?”
道人笑道:“大汉休怒,你我两个又无冤仇,怎的见面便要厮打?其中必有缘故,待道爷卜上一卦便知。”
说罢他也不管石秀是否答允,只把手里铃杵放下,又将一对青布履都脱了。石秀不解其意,道人笑嘻嘻道:“大汉须得借一只鞋来与我。”
石秀没个理会,懵懂地把鞋子脱下来与他一只。却见算卦的复去树后取来一大竹筐,把三只鞋都置于其中,兀自颠簸起来,一面颠一面口中喃喃,颠了片时,只望空中一抖,都抖落在地,三只鞋面鞋底,有正有负。 石秀恍然大悟,笑骂道: “你这里算的甚鸟挂?分明是扔鞋关扑之法,只这般勾当,石秀也会!”
那算卦的眼珠一转,微微一笑,也不睬他,兀自掐指一算,口中唱道: “心在山东冀上行,鞋尖北向大名城。松前寺院逢豺虎,失却刀兵斗不赢。”
石秀听罢他唱,心中大吃一惊:这厮以扔鞋法卜的一卦,竟是句句不差。 连忙恭敬施礼: “不想足下果真个是高人,无有一句不中,适才小人言语冒渎,望乞恕罪。”
算卦的哈哈大笑,就地把石秀鞋子还他,又穿了自个鞋子,缓缓起身: “石三郎不必如此,道爷我寻常卜卦只要一两银钱,不过我这关扑却是一两扑三十的价钱,是以解卦须三十两银,你若只算不解,便只把来一两银子与我,若要解时,须与我三十两银子我才肯说。”
石秀为难道:“高人才已卜出,小人失却了兵刃包裹,如何有钱与你?”
算卦的微微一笑:“恁地欠据也成,道爷这里便有纸笔。”
说罢乃去树后包裹里取来纸笔,要与石秀立下字据。石秀哭笑不得,正要写时,不禁暗自寻思: 我才说漏自个是石秀,他该晓得我是梁山来的。此处将到大名府,别无甚的紧要之地,也不难猜出。适才我又说他是甚鸟道人,他若与那两个都是同伙……岂不正算的都中?夺了我包裹不算,竟另要诓骗我三十两欠据?端的可恶。 想到此石秀一把劈胸揪住他的前襟,抬手就是一拳,正打在右眼上,望后一倒,跌坐在地,欺身再要打时,算卦的连连摆手: “梁山好汉怎动不动就打人,且住且住。”
石秀怒道:“你休道我不知,你这厮定与那两个贼人都是一伙,听说我是‘拼命三郎’石秀,是以装神弄鬼,要诓骗我的钱来,你敢说不是?”
算卦的再无先前威风,就坐在当处,揉着右边肿胀痛处,叫起撞天屈来: “石三郎冤枉好人矣,小人识得那两个人不假,半点关系也无确也是真。”
石秀一见他身手寻常,神色也不似装模作样,心中不免犹疑,乃问道: “那你如何在此?又晓得这般道理?”
算卦的乃长叹一声,这才娓娓道来: “小人姓陈,双名秋时。原是郓城县宋家庄人,自幼父母双亡,幸得俺那瞎眼算卜师父收留,便随着他走南闯北。 这许多年,也学得些拳脚枪棒,却不喜卜算,只爱关扑,是以人都唤我作‘扑算子’。前年师父身故,俺便只往来于山东河北。 适才正要于树下露宿,见石三郎无端发作,是以起来窥看,被你撞见。 俺素来仰慕梁山好汉,有心投效,却无门路,听得你说是石秀,又如常闻得两个贼人恶名,这才佯装卜卦,想着教好汉欠我一个人情,好去山上入伙,并无他意也。”
石秀一看他面皮,已教自个打出一个眼蓝,又听他说的真切,一时过意不去,忙扶起他来,赔礼道: “如此是石秀不识好人也,你也是忒多弯弯绕,只说你仰慕我梁山义士,想要入伙便了。”
陈秋时道:“下次万不敢也!”
石秀大笑:“还有下次?”
陈秋时一时也忍不住笑将起来。 笑了片时,想起两个贼人,石秀又动问道:“我且问你,那两个贼人是甚么来头?”
陈秋时道: “那和尚姓符,法号宗仁,因他好食人心,是以江湖上绰号‘噬心佛’。道人姓胡,俗名阑成,道号虚灵子,因他使得多般暗器,江湖上都称他‘多宝道人’。 那寺中先前还有一个僧人,是和尚师父,也不是甚么好僧人,专好掳掠妇人孩童,与他快活了便害了性命剁做馒头陷吃,人都称他‘蝎肠罗汉’。前者不知怎的师徒闹翻,遭徒弟勾结道人害了。”
石秀听罢又惊又恨:“不想一座宝刹竟生出这般一窝蛇蝎来。”
陈秋时又道:“哥哥如今被他夺了兵刃,争执不得,须另寻帮手才好。”
石秀转头打量了陈秋时一番,料他去时怕也白给。陈秋时却早看出石秀料想,当即笑道: “小弟功夫确是平平,不过大名府里却有一人,号称棍棒天下无双,可以帮助哥哥报仇雪恨。”
石秀微微一愣:“此人是谁?”
陈秋时狡黠一笑:“此人称作河北三绝玉麒麟—— 卢俊义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