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九嫂嫂一听,识得此人声音,正是这家主人——段孔目。 原来丁九本有个哥哥,唤作丁七,两兄弟父母早丧,自幼做小生意过活,虽然贫苦,感情却是深厚。奈何丁九才一成年,哥哥丁七便也去世,只留下一个嫂嫂。后来嫂嫂结识了这位段孔目,段孔目见她有些姿色,便取了她回家里,住在这座宅院。 而向后嫂嫂看丁九一个人孤苦伶仃,乃禀了段孔目教丁九住在灶旁那间小屋,段孔目也没推却,丁九这才搬来这座院中。 且说妇人一听是段孔目归来,匆匆几步来在门前开了门,迎段孔目入来,只见段孔目脚步踉跄,攧入房中来,身子几幌,一骨碌就倒在床上。 扯住衣领道:“俺今晚吃得醉了,全身疲怠,胸中只想要吐,你快去做一盏醒酒汤与我吃!” 妇人应了一声,去了半晌,才将着醒酒汤进房来。 段孔目不耐烦道:“我那人,平日里手脚却麻利,今番如何恁地迟慢,等得我心也焦了。”
妇人道:“今日九郎来个朋友在家,才吃了酒睡下,碗儿、碟儿一堆,未曾收拾,奴家不得下手,只好先收拾了,才做得醒酒汤来。”
段孔目端着醒酒汤吃了一回,摸摸嘴巴,胡乱应了一声,紧接着忽地心中触起一事,登时酒醒大半,睁开眼睛问道: “你见那朋友生得甚模样?”
妇人便把石秀相貌如实细说与段孔目听了,段孔目闻言腾地一跃站起,“噔噔噔”望前急走了几步。 妇人吃他一唬,亦惊问道:“你这大半夜的,一惊一乍,却做什么怪?”
却见段孔目先眯了眯眼,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把那妇人一把扯进怀里,柔声道:“如此如此……快些去叫你叔叔来,我有话说。”
…… 且说这时丁九正自熟睡,但觉衣袖上有人拉扯,起身看时,却是自家嫂嫂。 在叔叔耳边说了几句,回身便走。 丁九心里惊疑不定,轻手轻脚爬下炕来,整束一下衣服,径来嫂嫂房中,灯光下打看时: 但见嫂嫂倚在床头,段孔目却坐在春台傍侧,面上堆着怒容。 丁九郎上前唱声喏,只见段孔目开口问道:“九郎,我且问你,你屋中那位客人姓甚名谁?自何处来?来此何事?且仔细说与我听。”
丁九暗吃一惊,心中止不住突突乱跳,勉强颤声答道:“我这兄弟姓……姓成,单名一个隆字,从……山东,不是,记得了,是东京而来,要来做些烧饼生意。”
段孔目“哦”了一声,冷笑道:“成兄弟做得好大生意,区区几个烧饼,可卖出了路上盘缠么?”
丁九暗叫“糟糕”,情知一时编得差了,教他识破,眼下看他唬人面皮,更是双腿止不住打颤,口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要说孔目这个称呼,亦是衙门里权势极大之吏员,如常掌管狱讼、帐目、遣发等事务。始于唐代。为此吏者,大多老奸巨猾,明察秋毫,正合孔目:“如一孔一目,无不经其手”之本意。 段孔目任职多年,更是深谙此道,足可谓狐狸转世,灵鬼化身。察言观色,便知不对。当下突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 “你这刁顽的,还敢诓骗与我?你分明藏匿了梁山泊强贼,‘拼命三郎’石秀。”
丁九闻言如遭天雷击顶,打得整个人也酥软了,颤声道: “我那朋友无非是快意楼前主人周福侄子,是我恐怕梁老虎加害,这才藏匿在家,确不是梁山泊的贼人。”
段孔目微微摇头:“我的傻九郎也。”
“你是我的家人,我须只告知你听,今日与王太守府上陆虞候正吃酒时,有太守府里下人急匆匆要他回去,你猜怎的?”
丁九望着段孔目面上,只是摇头,段孔目道: “原来中书相公夜里才得的书信,说白日里衙门捉的那两个贼人,包括走了的两个,俱是梁山泊的强贼,若要伤犯了几人性命,便要打破大名府,玉石俱焚。”
“而这其中走了的两个,便有一个是唤作‘拼命三郎’石秀,赏钱三千贯,你这厮竟也胆敢藏匿在家,是不想要脑袋了么?”
丁九听罢,额角上冷汗直流,半信半疑问道:“如何得知便是此人?”
段孔目道:“你本就是衙门差役,大可寻那朝廷的告示去看,你那所谓朋友,是不是与上面梁山贼寇画像看这一般无二。”
段孔目一番话严丝合缝,不容丁九不信,想来石秀前者吃酒时曾说过名唤张大胆,不想这张大胆竟是梁山泊上的好汉?端的好大胆。 不过即便如此,丁九亦晓得石秀是怕连累于他,故意不说来历,是以此时愈发不愿出卖朋友。 段孔目又道:“眼下面前有两条道路可走,我只问你,愿走哪条?”
丁九道:“哪两条路?”
段孔目道:“其一是收了这三千贯赏钱,并保得咱们一家平安无事,代价是卖了你这认识不到一日的朋友;其二是担着杀头的风险,向巡城使领下腰牌,方好赚开城门偷偷放他出去。”
丁九沉吟半晌,终于决定道:“俺选第二条道路。”
段孔目微微眯眼,复问道:“想清楚了?”
丁九坚定点头。段孔目道:“好汉子,恁地你且回去,不必声张,我自替你设法,问巡城使讨腰牌去,好歹寻得生路。”
丁九闻言,跪地拜谢。段孔目急忙扶起他来,教且去屋内安歇,自个则点了碗灯,出了院门,径直望知府衙门大街方向行去。 …… 时值秋末冬初,直至五更天气,颜色依旧不见明亮。石秀正睡得浓,但听得窗外忽有风声呼啸,打得窗棂啪啪作响。 石秀迷糊着坐起身来,隐隐见那窗上透着些许火光闪动,院子外头更似有嘈杂人声由远及近。 他心中咯噔一下,整个人陡然清醒,看丁九时,依旧睡得正浓。石秀急忙一面穿了纳袄,一面摇醒了丁九。 丁九迷糊道:“兄弟何事?”
石秀瞪眼道:“丁大哥可是报了官要取我的性命?”
丁九登时清醒:“兄弟如何这般说?”
石秀大怒道:“你不见院外有人马攒动声响?”
丁九闻言吃惊不小,转头看去,已听得院里撞门声响,回头急忙与石秀道:“石秀兄弟,我实不知也,恁地,你快走后门逃走。”
石秀见他晓得自个名姓,当时又惊又怒,随手抄起一把剪刀,便要杀人。 丁九见状,只把头颅仰起,眼一闭:“兄弟如若不信,尽管杀了丁九。”
石秀有心一刀杀了,却见他不似诳骗模样,心中不忍,“唉”一声下地,去厨下提了把厨刀,翻身望后门便走。 这时前门早被撞开,数十个公人一股脑涌进院来,口里都喊:“休教走了梁山泊强贼。”
丁九亦出得门来,抄起门边扁担胡乱迎着公人便打,口中大呼:“石秀兄弟快些走。”
石秀转头看去,却见丁九使扁担只打倒了两三个公人,便吃一个公人腿上搠了一刀,扑地倒了,未及起身,迎头一通朴刀乱搠将来,把个丁九郎剁个稀烂,面上砍作一滩肉泥,只看得分明一张薄嘴。 便如此,丁九郎兀自抱着其中一个公人大腿,不住大声嚷道: “俺丁九一生未做成半点大事,今日豁出性命,终救得一个好汉。兄弟……快走。”
石秀见了,存心刀割,安忍抛下丁九自去?乃洒泪挥刀杀回院内。 当头撞来三五个公人,一个吃石秀一剪刀戳在眼上,血如泉涌,倒在墙边,砸倒一排坛儿;一个吃石秀扎中肚子,一头望前栽倒,余者皆不敢妄动。 后面几个搠死丁九的公人见了,都舍了丁九,一发上将石秀围拢,举朴刀来搠,石秀乃挥手中厨刀乱砍,又剁死五七人,把个刀头也砍卷了,随手扔在一旁,手提一把剪刀,大步来在丁九面前。 众公人不敢上前。 石秀缓缓蹲下,抱起丁九,只剩半口气在:“俺这一生……最敬佩梁山的好汉……俺也曾想,替天行道……” 石秀满面泪水,喃喃道:“丁大哥,你如今便是俺梁山上顶天立地的好汉,石秀为你取了个诨名,唤作……” “义勇端公——丁九郎。”
丁九闻石秀言罢,嘴角微扬,断气而亡。 PS:端公:是宋代对衙役的称呼。 《水浒传》第八回:“只说董超正在家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