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承欢殿不远的树丛里，一个一身白霓裳的少女看到那束红色的烟花，秀眉紧蹙，喃喃道：“阿蘅果然失败了！”

说罢即转身朝着原定的路线狂奔而去。跑了大约二三里，一处小阁中站着另一个同样一身白霓裳的少女。那少女见她冲自己摇摇头，不由的心下一苦，转身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跑去。到了下一站依旧如此传递着信息，七八个白霓裳少女跑了近二十里，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到西郊一处废弃宫室里的燕云那里。来不及为阿蘅难过，燕云迅速跑到那株挂满铃铛玉片的杏花树下，挖出埋在泥土里的木偶。鲜艳的木偶人，面目做的惟妙惟肖，背部刻着“杨玉环”三字，及其生辰八字。将木偶放在地上，燕云举起淬有蛇毒的匕首朝木偶心脏刺去。暗器破空打在她手腕，匕首应声而落。陈齐物率领一干羽林军抓捕了所有白霓裳少女，陆鼎文也将擒获到手的阿蘅推倒在地。十个白衣少女，几十名持刀羽林军，皇帝和贵妃的御驾，素来警惕的李承欢和叶含章，还有今晚未曾参与此事的丽娘，齐聚在这片荒凉的废殿冷宫。陆鼎文捡起地上的木偶呈于玄宗，“果然是蛇蛊术！只是施蛊时日尚浅，就算用淬有蛇毒的匕首毁掉木偶，也不会立时致命，总还能活上三年五载，因此才先安排了迷香刺杀一事，若不成功再退而求其次！”

“十个女子么？”

李隆基皱眉，似乎不太相信凶手会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你们为何要谋害贵妃？幕后黑手又是谁？”

燕云扶着阿蘅手臂，毫无惧色上前一步道：“我们杀她是因为她太该死，没有什么幕后黑手，整件事情是我一手策划！”

“燕云——”剩下的女孩儿纷纷有些着急，想要制止她揽下所有的罪过。燕云轻摆手，秀丽的脸庞上满是痛楚隐忍之色，“姐妹们，我们约好都穿着雪白的衣裳，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今晚可能谁也活不下来，而这件衣服就是我们的丧服，若非被杨氏兄妹逼到这般地步，谁又愿意视死如归？如今一败涂地，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后悔？”

九个少女互相对视几眼，虽面有惧色，连眼泪也掉下来，可却手拉着手一齐摇头，“燕云，我们都一样，不能为亲人讨回公道，不能为自己复仇，活着也只是身在地狱，何谈后悔？”

李隆基一下子瞧糊涂了，这几个女子似乎除了点小小的蛊术之外并无所长，连策划的刺杀计谋也是拙劣到有些令人啼笑皆非，居然还用接力跑来传递消息，若是背后真有什么厉害的黑手推动才奇怪，不由道：“你们和贵妃兄妹有何仇怨？贵妃居于深宫怎会得罪到你们？”

燕云低眉冷笑一阵，方抬头道：“皇上，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发生在离长安几千里之外，一个叫做岭南的地方，那里物资匮乏，人们生活也很贫困，只是长着一种叫做荔枝的水果，宫里有个贵人特别喜欢吃这种水果，朝廷下令山民每年都要采摘许多新鲜荔枝进贡。大唐百姓皆知杨贵妃嗜吃荔枝，玄宗皇帝常年派人去岭南，用快马将进贡的新鲜荔枝运回长安，是以燕云故事里的贵人除了她也不会是旁人。“其实，在这之前也发生过别的事，就是皇帝派下的花鸟使去了岭南征选美女入宫。罗浮山下有一户姓贺的人家，家中正好有一个女儿，相貌还不错，就被花鸟使选上了。”

燕云眼中蓄满泪水，似是想起了花鸟使去家里带她离去的往事，“贺家的当家人是一个乡下夫子，虽然家境清贫，倒也读过不少圣贤书，还教给了儿女。他对女儿说，‘云儿，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岭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咱们一家老小都快饿死了，是远在长安的皇上下发赈灾粮，我们才活下来的。如今皇上要选秀女入宫，是做嫔妃也好，做仆婢也好，总算也是我们报答他的机会。不是爹爹狠心想你离去，只是这人生在世要懂得知恩图报，咱们受了皇上的恩惠，就要报答他，你可明白？’”十多年前，开元之朝吏治清明，皇帝非但治国有道，还体恤百姓，那时的大唐比起现在似乎更加繁盛。见有人提及之前的恢弘政绩，又有百姓自心底感激自己，李隆基不觉一阵欢喜，几乎忘了眼前的女子乃是设计谋害自己爱妃之人，柔声道：“一个乡下夫子有这般见识，倒很是不凡，那贺家的女儿后来入宫了么？在谁手底下当差？”

燕云泪落入珠，摇头道：“贺家女儿到了长安才知道各地采选的美女有上万人之多，并非人人都能入宫。许多落选的秀女被通知可以返回家乡与父母团聚，贺家女儿也在其列，她想虽然没能完成爹爹的嘱托，入宫为奴为仆报答皇上，可天意如此也只好作罢！她和许多落选的女孩子在一起，等着被发放回乡，只是没想到竟被一个叫杨国忠的官员扣了下来。那位杨大人声称别处离宫需要大量替补宫娥，要将她们送去，对大多数女孩儿而言，别处宫殿也是宫殿，反正蒙获圣宠的机会比登天还难，去哪儿都一样。谁能想到那离宫不是宫，而是供各种各样男人花天酒地眠花宿柳的青楼！一朝秀女变娼妓，夜夜哀嚎痛哭的又岂止那贺家女儿一人？”

一语出，众人皆惊，若所言属实的话，杨国忠之罪可是够抄家灭族的。杨贵妃脸色铁青，震怒道：“大胆，是何人指示你谋害本宫，构陷国舅的？”

燕云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们兄妹二人犯下的罪还需要人构陷么？”

李隆基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摇头道：“朕不信国舅会如此做，秀女乃是朕下令采选的，就算不能入宫，谁又有这个胆量将她们逼为娼妓？”

燕云讥讽道：“听说皇上特别看重国舅敛财之能，是否也和国舅一样认为利用女人更容易赚到钱，大唐的国库需要无数女子卖身来换钱填充？”

“放肆！”

杨贵妃急道：“竟然敢如此侮辱大唐，侮辱皇上！皇上，此等贱人还要容她继续说下去么？”

不管怎样，李隆基终究不是欺凌弱小女子之人，何况对那个存着报答他之心的贺家女儿颇为关心，遂摆手道：“罢了，你接着说，贺家的女儿后来如何了？”

燕云淡淡道：“青楼里的日子还能如何？有些失身的女子想不开自杀身亡，老鸨也不拦着，死后就将她们的衣衫剥光，赤裸裸丢在后院，被仆役践踏，被狗撕咬。看过之后，也就没人再敢自杀了，都怕死了还不得衣衫蔽体，活着好歹还能穿件衣裳。贺家女儿也和其他人一样，在青楼里不死不活的待着，只是她没想到噩运不止降临在她一个人身上，竟连她的家人也没有放过——”“天宝四年，杨贵妃入宫，独得圣宠，岭南的荔枝也就是自那时起被大量采摘，而罗浮山是荔枝生长的重点区域。据说长在深山里的荔枝味道最为清甜，于是官员竞相命令山民采摘，贺家父子正是住在山下的山民，被强征上山替贵妃采摘荔枝。当时贺老夫子已年过半百，腿脚不大灵便，只是为了采到荔枝，也只能不顾性命攀到山上，后来还是出了事，父子俩一起跌落悬崖。因为几颗荔枝，老夫子丢了性命，儿子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摔断了腿，在山中养了半年多，才回到家。”

荔枝长在偏远的岭南，长安人本不知道采摘几颗水果竟会这般危险，连性命也有可能搭上。陈齐物不由道：“幸好，儿子还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家了就好！”

“后福？”

燕云看笑话似的看着他，突然仰头大笑，笑的泪水横溢，“你知道贺家的儿子回去之后看到了什么吗？上山之前他的妻子刚临盆不久，孩儿尚未满月。这半年来家里两个男丁音讯全无，妻儿无人照顾，米粮耗尽，钱帛用完，弱妇稚子撑了几个月之后，已活活饿死！他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妻子和孩儿，而是两具冰冷的尸体，妻子骨瘦如柴，襁褓中的孩儿因为太小，甚至已有些不成人形。于是他疯了，抱着两具尸体哀嚎了整整一夜，天亮之前放了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屋中！这位大哥，你说他的福在哪儿，他妻子和那可怜的孩子的福又在哪儿？天家贵妇吃几颗水果就能害了旁人一家老小的性命，难道说这就是贱民和贵人的之间的区别，身为贱民果真就命如蝼蚁么？”

剩下的女子早已哭成一团，阿蘅上前抱住燕云，咬牙道：“我和燕云是同乡，不同的是我家里没有哥哥嫂嫂和侄儿，只有一对年迈的父母。父亲上山摘荔枝时被毒蛇咬伤，后来花鸟使选我进长安，父亲不舍与衙役厮打起来，竟被打死，母亲一个人在家中无人奉养，也不知如今是否尚在人世，还是已经……不管我们的命有多贱，父母亲人之仇，也不会忘记。皇上若是要诛我们九族，可能我们的九族也只剩下自己了，倒不必怎么费心！”

另一个女子上前道：“我是并州人，天宝七年被选进长安，也没进宫进了青楼。有天楼里来了个同乡经商的，我拜托他替我送一封给家里，父兄知道了我的处境，即从家中赶来想要救我出去，不想杨国忠怕事情败露，竟命人将我父兄尽皆打死，如今我是也不想活了。你们要杀就杀吧，反正我害了自己的亲人，又不能为他们报仇，也没脸活在这世上。”

其他女子也纷纷讲出自己的冤屈，大多家人横死双亲不在，不是与几颗荔枝有关，也是与杨国忠横征暴敛有关，虽不比燕云更为凄惨，也好不到哪里去，听的人纷纷落泪。李隆基却似不信这些，摇头道：“你们所说之事是真是假朕自会查清楚，可以蛊术谋害贵妃，其罪当诛，不能宽恕！”

燕云蓦然抬首，怔了稍时，将阿蘅抱着她的手臂拿开，又上前几步朗声道：“此事确实是我一手策划，其他的人根本一点蛊术也不懂，都是被我煽动才参与其中，只是跑跑腿什么的，总构不成死罪吧！”

说罢突然将陈齐物手中长刀拔出来，横于颈间自刎倒地。身亡之前，一双眼睛盯着皇帝缓缓道：“我叫做‘贺燕云’！当初我爹要我进宫报答皇上，如今我却只有一句话想问，十多年前救了我们一家的人是你，如今害死我们全家的人还是你，你究竟是个好皇帝，还是个坏皇帝？”

话音落，她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眼角犹泪流不止。丽娘见状想要冲上前去，被叶含章死死拉住。剩下的阿蘅等人见燕云已死，当下也存了死志，冷笑道：“我们都是贱民而已，不劳皇上动手，我们跟燕云一起走。祝皇上和贵妃娘娘，千秋万代，永享富贵！”

祝福之语，却说得咬牙切齿宛若诅咒，令皇帝头皮发麻。话音甫落，阿蘅即上前来抢夺羽林军的佩刀，想学着燕云的模样，一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陈齐物因看着燕云死在自己面前，心下正自震惊难过，见阿蘅又来捡那把刀，遂抢先一步捡起来丢了老远，半抱住阿蘅安慰道：“姑娘，好姑娘，不要死，皇上没说要杀死你们，再等等，再等等，啊！”

他此举大约已算是有违圣意，可天下谁人无父母，无兄弟姐妹，谁又忍心看着这些可怜的姑娘横尸当场？其他羽林军兄弟学着老大的样子，纷纷将刀丢了，拉住欲寻死的姑娘，会说话的劝慰几句，不会说话的死抱着不放。李隆基亦非草木之人，见那原本存着报答他之心的贺家女儿尚未断气，禁不住道：“你……你好好去吧，朕不杀她们，把她们都放了，把困在青楼里的跟你一样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让她们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你相信朕好不好？”

燕云听罢方自气绝，一双眼眸慢慢合上，眼角犹凝着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