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祭，山花灿烂如锦，绵绵芳草下一座孤坟埋葬了燕云尸骨，相送的人除了一起进宫的众姐妹之外，还有叶李二人并陈齐物。众丽人相扶着哀哭许久，李承欢牵起叶含章的手，“我们三个帮忙的也该走了，让她们再叙叙话！”

待三人走远，丽娘方开口问道：“那天晚上你们行刺杨玉环之事，为何不曾告诉我？”

燕云等人皆是由她举荐进宫，是她硬将人从春风笑意楼里要出来，而杨国忠为了讨妹妹喜欢，也就答应下来，况且他也并未将几个弱小女子放进眼里，没想到她们竟会掀出这么大浪来。阿蘅瞧她脸色不好，小声道：“我们几个私下商议，都觉得杨氏兄妹与姐姐毕竟没有生死大仇，不想让你牵扯太深，所以才……”丽娘早料到如此，面上露出一丝心如死灰的神色，淡淡道：“哦，没仇么？”

进了春风笑意楼，谁能说和杨氏兄妹无仇？当初明明约好要一起复仇，仙蜕花之计未成，众人心下也有些慌了，觉得大约很难成事，这才将丽娘排除在计划之外，也是想少一点牺牲。“姐姐……”阿蘅握住她的手，满心歉意。丽娘摇头惨笑，“凭我们的力量，要动杨氏兄妹实在太过可笑，不过好在大家也都脱离了苦海，燕云总算不是白白牺牲，大家以后就各自安心过好，仇怨什么的，真不是我们想报就报的了的！”

燕云之死虽然对皇帝有所震动，可杨氏兄妹依旧承宠御前，已经说明凭着几个女子，根本无法与其抗衡。陈齐物曾拜托自己的叔父羽林军龙虎大将军陈玄礼，向高力士探过口风，为何出了此等大事，皇上也并不曾治国舅之罪？高力士笑道：“陈统领果然还是武将，性子耿直，不懂得揣摩上意。其实此事皇上若是治了国舅之罪，便必定要把秀女沦为娼妓之事披露出来，届时百姓必然一片哗然，于社稷百害而无一利，秀女毕竟是皇上下令采选的，所以这罪过算是皇上的还是国舅的？陈统领，你想想这事能承认么？既然不能承认，那国舅又何罪之有？”

这番话陈齐物也原封不动告诉了丽娘，还劝解她打消复仇之念，就算秀女们都死了，也不见得动得了杨氏兄妹，既然如此，不如都好好活着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连江山都会改朝换代，难道那杨氏兄妹还能逍遥一世不成？丽娘虽觉无奈，倒也肯听他的劝，也将这些话说与众姐妹听，大家也都点头，决定不再提报仇之事。回到宫里，丽娘先自装扮了一番，将丧服换下，又画了点淡妆方自去往司衣坊。虽然翠眉朱钿，依旧遮掩不住面色的憔悴。还未进门，尚服苏纨已将她推出去，怒道：“瞧瞧你干的好事，连贵妃娘娘也敢得罪，大清早送了件剪破的衣裳过来！我们这尚服局地方太小，盛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要织锦裁衣，找别的地方去！”

说罢将一件剪烂的破羽衣丢出来，砰一声关上门。那衣裳正是之前她们几个姐妹废寝忘食织出来的华美霓裳，如今被剪的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丽娘弯下腰想要捡起来，却忽觉头晕眼花，生生昏倒在地。陈齐物路过瞧见，急将她抱起来送回屋中。不多时叶含章也来了，陈齐物即拜托她照看一下，自己跑去太医院请御医。所幸御医诊治过以后，只说是心力交瘁引起的暂时昏厥，并无大碍，开几副疏肝补气的药物煎服几日便好。送走御医，陈齐物又忙前忙后抓药煎药，一步也不落的照顾着。叶含章看的纳闷，“这陈将军是不是喜欢丽娘？”

李承欢笑而不言，追出去叫住他，“你这跑了大半天，都忙完了还要做什么？”

“去拿点蜜糖，药太苦了，喝了以后吃点糖会好受一些！”

陈齐物说罢又闷头欲走。李承欢拉住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不是对丽娘姑娘有什么企图？”

这若是在以前，陈齐物定然矢口否认，如今却横着一颗心，咬牙道：“是，我是对丽娘有企图，其实我早就对她存心不良！她十二岁我就认识她了，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整天趴在房檐上打鸟玩。有一天我在围墙上看见隔壁空宅子住了人，一个很乖巧的女孩子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面绣花。我那时候顽皮，就用弹弓夹了一颗海棠果子射过去，打在她的绣架上哈哈笑……”“给你吃吧，可好吃了！”

少年陈齐物活泼地道。女孩儿抬起头看他，那张脸好漂亮好漂亮，像个小仙女一样，十三岁的少年看呆了，直接从墙头摔下去……从此后调皮捣蛋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看见她就脸红的腼腆男孩儿。隔着一道围墙，女孩儿有时绣花，有时采了鲜花做胭脂，男孩儿读书习武，不过习武的时间恍似比读书多的多。过了几年，女孩儿益发窈窕貌美，男孩子长的高高大大的，相貌却十分质朴，只能用粗枝大叶来形容。不过人倒是争气，当了羽林军，后来还被提拔为中郎将。而丽娘也开始了自己的生意，她心灵手巧，做出来的东西大受欢迎，很快就在西市接连开了两家铺子。令陈齐物格外高兴的是，他每天早上进宫述职几乎都能碰见丽娘，两人打声招呼之后各奔东西。刚升做中郎将那天早上，门外挤了一堆羽林军兄弟，嚷着让他请喝酒，大伙儿太热情，将他的新军服都扯破了。这下可慌了神，衣服是皇上赐的，若是补坏了可是大不敬，再说好像也来不及。碰巧看到事情经过的丽娘走上前，清柔的声音道：“陈大哥，恭喜你！”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他被扯破的衣裳，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荷包，上前替他缝补好。离去之后，众人犹望着她的背影几乎流口水，然后又一个个用奇异艳羡的眼光看着陈齐物，口中发出别有意味的起哄声，被他一个个拍头打过去。长安的冬日很是寒冷，陈齐物早出晚归的，有时候大清早来不及吃饭就出门。丽娘倒是早睡早起惯了的，有一回大清早做了炸糕并莲子羹，当做早点带去胭脂斋和两个帮忙的小姑娘一起吃，见陈齐物也出门来，随口问了句有没有吃早饭。陈齐物搔着头皮笑了笑，虽然觉得说没吃不大好，可又不想骗她。丽娘看他的表情已知又是不吃早饭就去干活的模样，随将食盒放在门外大树下的桌子上，取了碟炸糕请他吃。那炸糕虽然只是面粉裹着些鸡蛋葱花做成的，却分外美味，陈齐物简直连舌头都快咬掉了，丽娘又将热腾腾的莲子羹盛了一碗给他。“丽娘，这谁要是娶了你，简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齐物如此赞叹，一边心下又觉酸涩，自己这粗枝大叶的汉子定是配不上丽娘的。这般苦闷地度过一天，傍晚回家时，瞧见刘媒婆上门来与丽娘说亲，说的也都是不错的人家，可他心里却别扭，上前道：“那朱家大少爷长的太面了，就是个小白脸儿，丽娘，我看着不好！”

丽娘听他这么说，也点头道：“我瞧着也面了点，刘大娘，不如就算了吧！”

刘媒婆思索一阵道：“延寿坊徐老爷家的儿子也尚未婚配……”“那个长的也太抱歉了点，说是歪果裂枣也不为过，丽娘这么漂亮，怎么能嫁给他？”

陈齐物又嘴长道。丽娘听罢做皱眉状，摇头道：“长的太丑也不大好！”

“兴庆坊苏大人家的儿子……”刘媒婆又推荐一人。“那个虽说不丑，模样也太平庸了，也不大好！”

陈齐物抱臂摇头，做不赞成状。丽娘道：“陈大哥说不好，应该是不怎么好。刘大娘，我确实还有急事，不如改天再谈？”

刘媒婆此时已觉出味道来，点头放了丽娘走。陈齐物满脸堆笑朝丽娘挥手，一回头对上一双凶如母老虎的眸子。“陈将军，你故意捣乱是不是？”

刘媒婆隐藏怒意，保持风度。陈齐物心虚，拍拍衣袖上的尘土，“我实话实说而已！”

刘媒婆吼道：“你说的是哪门子鬼实话？这长的俊的你说人是小白脸儿，长的丑的又是歪果裂枣，不丑不俊的又说人一副平庸相，敢情丽娘能嫁的地上没有，要找天上的神仙？不对，照你的说法，神仙个个长的俊，那也个个都是小白脸儿，所以神仙也不行！”

眼光奇特瞥着陈齐物，“合着丽娘就只能嫁给你这个大老粗？你若真有这番心思，大娘就把别家推了，替你说合？”

陈齐物吓了一跳，“你媒婆做久了也不能乱说话，当心烂嘴烂舌！”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刘媒婆再按捺不住，怒道：“我烂嘴烂舌？敢情你这搅人姻缘的浑小子还有理，说我烂嘴烂舌！”

说着便上去打他。陈齐物心虚不敢还手，以胳膊遮着脸大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刘媒婆一脸鄙夷，“君子，你也算是个君子？我打死你这个有心没胆的烂小人！”

巷子里刘媒婆就这么追着他打了半天，之后再也没上门给丽娘说过亲。“刘大娘说的对，我就是个有心没胆的烂小人，如果我敢早些向丽娘提起此事，说不定她会答应我，我就能娶她做妻子，好好的照顾她，保护她。”

陈齐物满脸痛楚悔恨之色，“我问都没问过她，怎就确定她会不愿呢？”

李承欢明白他心里的遗憾，“尽管知道了春风笑意楼的事，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着她么？”

名册是陈齐物先拿到手的，他自然也看到了丽娘的名字，当时他的痛苦震惊无以言述，面对丽娘之时却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这都怪我，我只知道丽娘聪明能干，从未想过她一个姑娘在长安立足有多么的辛苦，她又那么美，说不定会被权贵所欺，一定是杨国忠逼迫她的！那时候我几乎想去杀了杨国忠，可是我又害怕，陈家那么多人会不会因我的举动遭遇灭门之祸？我真是没用！”

他将头抵在红柱上，拳头一下下捶打着，连眼泪也流出来。“你做的对！”

李承欢宽慰道：“一个男人要懂得不去做无谓的牺牲，也只有活着才能保护好丽娘，不然就算杨国忠死了，还有别人欺负她怎么办？爱她，就要守护她一生一世，这才是你对她最大的责任！”

不知何时，丽娘从屋中走出来，将他二人的对话尽数听在耳里。她面色惨白，却带着一丝坚毅，与陈齐物四目相对，“陈大哥，喜欢你的女孩儿一直都有很多，那裴家的小姐……”陈齐物急道：“我谁都不喜欢，我就喜欢你！”

乍然说出口的告白，丽娘也不意外，只是惨然摇头，“丽娘今生今世已不可能嫁人为妻，你该娶的是一个贞静贤良的好妻子，丽娘配不上你，你切勿再浪费心思了！”

说罢掩面而去。“丽娘……”陈齐物想要追上去，忽有人来报。“老大，废园的杏花树下挖出大量尸骨，副将请你过去看一下！”

年轻的羽林郎面色惨白，似是受了不小惊吓。废园杏花树即是当晚燕云埋下木偶之地，杨贵妃转醒后犹不放心，定要人在那树下好好挖上一番才可，不想这一挖竟挖出了七七四十九具骸骨。累累白骨陈列在梵铃坠下，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仵作已勘验过，都是女尸，埋在树下的时间大约已有二十年之久！”

陈齐物心下一股寒意往上冒，“她们是什么人？怎会死了这么多？”

“陈将军，丽娘是何时搬去醴泉坊居住的？”

李承欢突然问道。“天宝元年秋天，”陈齐物随意回答，“那时候桂花开的正好！”

果然是天宝元年么？李承欢心念浮动，举目望去，杏花树下聚集着一群入宫做法事的西明寺僧人。其中一人穿着崭新的僧袍芒鞋，竟是前几日在长安城大街小巷频繁出没的那个采花僧青岚！他身上的僧衣可是丽娘当初送过去那一套？